小時候住在復興公園旁。復興公園,舊稱“法國花園”,是20世紀初上海公董局修建的一處法式花園。最吸引我的是馬恩像前的下沉式花壇,花壇如地毯鋪開,圍繞著一個噴水池,噴水池中央有個騎鯨魚男孩的雕塑,外國人的面孔—那是我對于歐洲的最初想象。
后來外公給我講了一段傳奇故事。話說在1911年,飛機還是非常稀奇的東西。一位名叫環龍(Vallon)的法國飛行員攜山麻式單葉及雙葉飛機來滬表演。5月8日,他從江灣起飛后,卻不幸墜落在公共租界的跑馬廳。人們為了紀念他,不但將公園前的馬路命名為“環龍路”(即如今的南昌路),而且在復興公園里設立了一塊紀念碑,碑面刻有法國大詩人Edmond Rostand的一首詩。詩云:“不死何由生?能墮始能飛。身經此患難,方知命所歸。壯哉敢死者,千古有令徽。”(胡懷琛譯,摘自《公園詩話》)
100年后,當我乘坐如今已不再稀奇的飛機來到巴黎、踏進盧森堡公園時,一種奇異的熟悉感撲面而來。在左岸拉丁區的心臟,在古老的盧森堡宮前,我看見的是一個升級版的復興公園。這里的下沉式花壇幾乎有一個足球場那么大,繁花參差之間,有蜜蜂與蝴蝶飛舞。噴泉如鏡,復制著透亮的藍天。人們隨意坐在綠色斑駁的鐵椅上讀書、睡覺、發呆。有二十個雕塑圍繞著整個中心花壇,她們是歷代法國皇后及知名女性,其中也包括盧森堡公園的始作俑者—亨利四世的王后瑪麗·德·美第奇。
1611年,就在亨利四世遇刺次年,她成了路易十三的攝政王。據說她決定建造這座宮殿(即如今的盧森堡宮),正是為了懷念她的童年—她要將宮殿造得像佛羅倫薩的碧提宮。而我凝視著盧森堡宮正面那座沒有秒針的古老大鐘時,感覺時間仿佛靜止了,就好像我在這遙遠的異地尋獲了埋在心底深處的鄉愁,就好像成功完成了一次互換時間與空間的魔法。
同樣神奇的是:詩意在不遠處。
就在盧森堡公園北側、盧森堡博物館對面的那條小路上—出于一個可笑的理由,我還記得那條路的名字:La Rue Ferou(因為按拼音讀,似“肥肉”)—有一整面墻上刻著一百行詩。那是蘭波的《醉舟》(Le Bateau Ivre):“我是失蹤的船,纏在大海的青絲里/還是被風卷上飛鳥達不到的太虛/不論鐵甲艦或漢薩同盟的帆船/休想把我海水灌醉的骨架釣起。”他用第一人稱書寫了一艘喝海水喝醉了的船。1871年夏,他寫下這首充滿想象力和象征的詩,夾在一封信里寄給大詩人魏爾倫—他們成為情人是后來的事。
盧森堡公園更是諸多虛構小說的發生地:雨果的《悲慘世界》、亨利·詹姆斯的《大使》、威廉·福克納的《圣殿》里,都有盧森堡公園的影子。而對于米蘭·昆德拉的最新小說《慶祝無意義》里的主人公達德洛來說,“這座公園已是他最親切的風景的一部分、他的‘鄉下’。”“從前的法國還是一直活著呢!”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