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喜劇演員黃西

黃西的出場顯得有些隨意，開場白也不像是精心設計過。他開門見山講自己的經歷，然而幾句之內就漫不經心地抖了好幾個包袱，引得臺下的笑聲迭起。這場演講的觀眾大都還未成年，他們從各地甚至各國來到這里，渴望聽聽這個在美國白手起家的華人，是如何憑著脫口秀表演成功實現了自己“美國夢”又榮歸故里。

“我跟哈佛大學有緣沒分，20年前在中科院讀研究生時，報了很多學校，非常想去哈佛。后來聽說哈佛大學宿舍里有很多蟑螂，我很奇怪它們都是怎么進去的。”

“后來我去了得克薩斯州的萊斯大學，我特別積極，為了適應美國生活早做準備，提前從非常擁擠的北京到了得州，發(fā)現周圍沒有一個人。有一天有個老先生敲門，邀請我去參加聚會，他說有可能有人喝酒大聲說話你介意嗎，我說我已經一周沒見到人了。他又說有人可能擁抱接吻你介意嗎，我說只要別人高興我都不介意。我問了句都誰去呀，他說就你和我。”

“在實驗室里，我研究的是神經生物學，把果蠅的DNA注射到青蛙卵里，每天要注射400個。晚上睡覺一閉眼都是青蛙卵，睡不著覺別人數綿羊，而我數青蛙卵。”

“做實驗很辛苦，經常到夜里十一二點。有天半夜往回走，有一群人朝我走來，面孔蒼白，我嚇了一跳，后來才想到是萬圣節(jié)的僵尸游行。我一高興跟他們一起走，走了一個多小時，結束時組織者很高興，說黃西你可以把妝卸了，可我根本就沒化妝。”

“在美國半年后買了一輛二手車，我學車時已經24歲，笨鳥后飛。有一次20多輛車撞在一起，我是最后一輛，差點沒趕上。”

“當時同學約著從得州一路開到洛杉磯，馮小剛在那里拍電影，我一看到馮小剛覺得特別親切，因為他的長相讓我想起了青蛙卵。晚上激動得睡不著覺，躺在床上再次數起了青蛙卵。”

“畢業(yè)后拿了生物化學博士學位，在搞基因生態(tài)的公司工作。公司不太好，我在那里工作一年多后公司倒閉了，如果我工作再努力一點，半年就差不多了。”

……

黃西把他二十多年來的經歷濃縮在這些他非常擅長的自嘲段子里。

當面調侃美國副總統(tǒng)的人

作為一個脫口秀表演者，黃西感到“最刺激”、也讓他一舉成名走上成功之路的一次表演，就是2010年3月，他應邀在美國廣播電視記者年會表演脫口秀。他要面對的，恐怕是最挑剔、最難對付的一群人：美國副總統(tǒng)、國會議員、最高法院的法官和記者們。但經過多年歷練的黃西有備而來，“布什的笑話比較好講，因為經常有人拿他的智商開玩笑，克林頓有曾經的性丑聞，奧巴馬就不太好辦。我有好幾個笑話準備拿奧巴馬開玩笑的。即使我喜歡奧巴馬，但是奧巴馬做的一些事情并非完全正確，所以該開玩笑的地方還是要開的。”

“奧巴馬總統(tǒng)經常被指責過于軟弱，但是他一手策劃了兩場戰(zhàn)爭，諾貝爾居然還給他頒發(fā)了和平獎，他居然還接受了，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嗎？其實，我能想到比這個更可笑的，就是讓他把諾貝爾獎金捐給軍隊。”盡管奧巴馬臨時缺席，黃西在表演時還是如此玩笑了一番。

在場的副總統(tǒng)拜登自然也未能幸免。“解決美國失業(yè)最好的辦法是強制降低勞動生產率，把一個人的活分給兩個人干，比如總統(tǒng)和副總統(tǒng)。”黃西調侃金融危機后的失業(yè)大潮，坐在臺下的副總統(tǒng)拜登哈哈大笑。

他繼續(xù)妙語迭出，意味深長的雙關段子讓聽眾捧腹大笑：“兒子有時候問我，‘為什么我要學習兩種語言？’我告訴他：‘兒子，當你成為美國總統(tǒng)的時候，你需要用英文來簽署法律文件，用中文跟你的債主掰扯（暗指中國是美國最大的債主）。’”

十五分鐘的表演，黃西簡直光彩照人。臺下的觀眾起立為他鼓掌。把最難搞的一批記者都逗笑了，黃西覺得自己的表演算是成功了。結束后，拜登對黃西說：“等你成了大名人，我去拜訪你，你可別說：“Who？”（這是引用黃西的笑話，黃西說剛到美國時，提起自己的名字，別人都問Who。）為了這次表演，黃西準備了好幾個月，“年會的東西是我最好的段子，我花了很多的時間，把對美國歷史、憲法的評價和困惑都放在里面了。”

從白宮走出來，黃西俯視夜晚的華盛頓，感覺像是站在了世界之巔。“總統(tǒng)會騙選民，但是喜劇演員不會騙觀眾，幽默是百無禁忌的，語言有國界，而幽默沒有國界。”

他的表演視頻開始在網絡上瘋傳，他的幽默在異國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他的風頭正勁。羅永浩后來在推薦黃西出版的自傳《黃瓜的黃，西瓜的西》時說，“這可能是史上最邪門的美國夢故事”。而在8年前，32歲的黃西在波士頓第一次站出來表演他的單口相聲時，臺下幾乎沒有人發(fā)笑。

哈佛大學的小廣場附近有個中餐館，三樓有個脫口秀俱樂部，這就是黃西第一次嘗試表演的地方。2006年，32歲的他初次在這里登臺，人們一邊喝酒，一邊看體育賽事，還有人在打桌球。黃西在嘈雜的環(huán)境里講了5分鐘，底下的人無動于衷，他像是在自言自語。一個生活在波士頓的相聲演員上來對他說：“我覺得你可能很有意思，但是我們聽不明白你說什么。”

黃西那天晚上講的笑話里，只有一個后來還能用上：“我決定留在美國，因為在這兒我還算有點異國風情，回中國可就沒了。”這個笑話成為黃西的保留節(jié)目，在美國廣播電視記者年會上表演的脫口秀里也用上了。

此后，黃西不斷試鏡、參加比賽，抓住一切演出的機會。在低潮的時期，他也沒有完全泄氣，直到一個畢業(yè)于麻省理工的老板看中了他，請他每個星期一在自己的俱樂部里表演。黃西在那里開始慢慢找到了感覺。

生化博士的喜劇人生

“我是黃西，黃瓜的黃，西瓜的西。”這是他上中學以來自我介紹的固定開場白。他的外表和在電視上幾乎一樣，個子不高、戴眼鏡，面部器官的彼此搭配充滿諧趣，沒有開口他就渾身上下充滿喜感，說話間還有些東北的鄉(xiāng)音。在國外開始講脫口秀時，有同行對他說，別人聽不懂你沒關系，只要一看到你就想笑就行了。

大學畢業(yè)后，黃西研究生考入了中國科學院。那個時期很多人才都盼望出國，于是他也跟著這股出國熱來到了美國。他在萊斯大學獲得生化博士學位，在基因模型公司工作，獲得過抑制癌癥基因的專利，定居波士頓，收入穩(wěn)定，家庭幸福。

“我24歲出國，那時候特別喜歡隨大流，別人考研我也考研，別人出國我也出國。到了美國以后過了幾年，快30歲時，有一天就忽然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怎么想我了，就開始想做自己最想做的事。”

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做個脫口秀演員。在基因公司與青蛙卵打交道的日子，平靜卻又乏味，更說不上任何創(chuàng)造性，每天注射400個青蛙卵，在他看來跟富士康流水線上的工人也沒有本質的區(qū)別。

“慘淡灰暗”的人生幸好有樂趣相伴，黃西平時喜歡寫笑話，這點從他在國內的大學期間就開始了，那時候他就時常覺得對人生到處有荒誕。直到有一天，當他讀到一篇伍迪·艾倫的文章，這個多產的作家、喜劇演員和電影人，從12歲就開始給別人寫笑話，其中一些經典的美國式幽默深深地打動了黃西。他坦承受到馬克·吐溫和伍迪·艾倫的影響最大：“伍迪·艾倫的幽默里面有一些荒唐的東西，不少的東西你都想象不到，被他點出來以后，在知識上是一種享受。自嘲應該是一個人人格的一部分。”

他的事業(yè)轉機發(fā)生在2001年。他跟一些同事去stand-upcomedyclub（單口相聲俱樂部），那天因為是OpenMic（即俱樂部在特定時段允許業(yè)余愛好者上去講笑話），其中一個同事上臺講了一段，他覺得特別有意思，可卻只聽懂了一半的笑話。

搬到波士頓之后，他在這個美國單口相聲大本營之一的大都市選擇了相關的課程，開始慢慢積累原創(chuàng)素材。到了2002年，他帶著在妻子面前演練過數遍的笑話，在當地的俱樂部開始上臺表演。

美國著名的脫口秀節(jié)目《大衛(wèi)·萊特曼秀》的星探艾迪·布里爾從2005年就開始關注黃西，他對黃西的表演贊譽有加，甚至曾在公開場合稱贊黃西是波士頓最好的喜劇演員。“萊特曼秀”堪稱是喜劇界的奧斯卡，每年只有兩三個新人有機會上這節(jié)目。2008年，艾迪·布里爾又來到波士頓看黃西的表演，演出結束后他對黃西說，“你現在差不多了”。2009年，凱文·諾克斯的預言被證實了，黃西終于被萊特曼秀選中，可謂苦盡甘來。這對于任何一個默默無名的單口相聲演員來說，都是個飛黃騰達的機會，果然，第二年，他就被請到2010年美國記者年會上。

黃西覺得零起點也并非壞事。“有時候人生也挺奇怪的，你走的路未必是你當初計劃的。我當初到美國就是想做教授，找個安穩(wěn)的工作，不會想到后來變成個脫口秀演員。”

他的笑話大多是美國人日常生活中普遍性的話題，政治、家庭，教育、醫(yī)療、地域差別等等。上大學和做研究的時候，他就主動接觸了很多美國社會、學術、政治、文化的知識，因為他對異域人和事都感到好奇，主動了解美國文化的多元對他后來做脫口秀也有很大幫助。

“講實話我的博士學位拿得有點虧，雖然也做了將近十年的研究，可最后還是沒有從事這一行，沒有太用上。但換個角度看，也不太虧，因為沒有這些積淀的話，我也不可能做脫口秀。脫口秀還是有難度的，很少有小孩能把它做好，必須要有一些人生和閱歷的積淀，上去講，大家才能買你的賬，沒有沉淀，就不會好笑。”

幽默是人格的一部分

去年夏天，他太太也辭去了在美國的工作，黃西帶著妻兒舉家回國，在北京定居。他說：“現在我事業(yè)已經發(fā)展到我和我太太都辭職了。”

今年年初開始，他在中央電視臺的財經頻道做了一個固定周播節(jié)目，《是真的嗎？》。“節(jié)目的播出是在每周六的晚上7點半到8點，7點到7點半是《新聞聯播》，一到7點半，就會聽我在那喊：‘是真的嗎？’”

上海人周立波開創(chuàng)了中國本土脫口秀的先河，他把上海的獨角戲用一種類似歐美的風格講出來，創(chuàng)立了“海派清口”，被稱為上海脫口秀文化第一人。黃西感到脫口秀在國內的市場其實很大，但做的人少，尤其在北方更少。

“以前在中科院時，我在一樓聊天，四樓的人都會伸頭跟我打招呼，到了美國也有落差，當時只有我一個是從大陸來的，在美國不知道自己是誰，過了一年半兩年才緩過來的。”現在他覺得自己的視頻在國內還是有很多人看，這讓他心里有底。

回頭看，他覺得在美國在脫口秀時有一個遺憾，那就是沒有講太多關于中國和亞洲文化的內容。很多人都覺得他在美國之所以能成功，因為他的身份是亞洲人。“其實并不是這樣，我的亞裔背景只是一個調味劑，很多段子能被接受，還是因為它們好笑。”

黃西的兒子出生在美國，有一次他對黃西說，“爸爸我特別為黑人感到難過，因為黑人在美國特別吃虧，我很高興我是個白人。”黃西說你不是白人，是黃種人，兒子看著自己的皮膚，覺得也不是完全黃色呀，特別不高興，因為覺得在美國作為中國人也同樣很吃虧。

“我聽了特別有感觸。中國人在美國移民有近二百年的歷史了，但是在美國歷史書上從來沒有提到過中國人。美國從南到北的鐵路都是中國人鋪的，但從來沒有人提這些。”他很后悔在美國做脫口秀時，沒有把這些或嚴肅或調侃地拿出來講講。讓華裔在美國能有存在感，這是挺重要的一件事。

在美國做脫口秀做了十幾年，回到國內做，他感觸也很深。在美國時他完全從草根做起，毫無顧忌，回國后別人對他的期望值高，有很多人在看、在評論，他反倒覺得緊張。“他們會覺得黃西回國肯定水土不服，這對我來說心里是有壓力的。”

回國后他還得適應一下，比如寫臺本時會在幽默的表達上做一些調整，畢竟美國的華人和大陸的華人視角不一樣。在他看來，中國人喜歡直白，美國人喜歡繞彎。“幽默必須跟觀眾馬上有共鳴，如果觀眾對背景不明白很難共鳴。”美國人認為幽默感是人格和智力的一部分，什么樣的人，跟他喜歡什么樣的音樂、喜歡什么樣的幽默是有關的。而現在，黃西覺得國人的幽默感也比過去多了，“這也許是受益于美劇、英劇，也可以說是獨立思考的人多了，人們對不合邏輯的笑點會心領神會。”

剛回來時，他看中國還是個“海歸”的眼光，畢竟20年沒回國，而這20年也是中國變化最大的階段，不單他不適應、不習慣，在國內生活的人也同樣有此感。好在這個過程并不長。今年5月，他去洛杉磯演出，當地編劇朋友問他，你怎么給空氣照相呢—這里天是藍的，他必須得附帶接受北京空氣嚴重污染的現實。

奔四才轉行，而且是從科研領域轉到離名利最近的演藝圈，黃西沒有想過給自己留條后路。當年的考研、出國，后來在美國白宮記者年會上的表演，他都是一門心思準備，沒考慮過之后可能產生的效果。在他看來，很多人喜歡給年輕人提供建議，應該這么做、那么做，其實他們自己都沒活明白。“你要是總琢磨后路的話，真是浪費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