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辦公樓墻根下,不知什么時候長出一株紫花地丁,開著五六朵小花。這才三月初,沈陽的草剛剛冒出一點點綠芽,它怎么就開了呢?室內(nèi)的水仙、香雪蘭被小心呵護著,芬芳而驕傲地盛開,而它,在嚴寒的環(huán)境里以樓體為屏障擋住北風,就著陽光默默地開了。那樣嬌柔的紫色,讓人心疼。
我想起葉嘉瑩先生的“弱德”之說。還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就喜歡葉先生,覺得她講的古典詩詞一點都不枯燥,充滿了美感,知道她是美國多所大學(xué)的教授,回來后在南開大學(xué)創(chuàng)辦了古典文學(xué)研究所,拿出自己的積蓄設(shè)立專項獎勵基金。她是1948年隨夫去的臺灣,我一直以為她一定是出身名門、錦衣玉食的。我的孩子去南開上學(xué)后我才知道,葉先生一生顛沛流離,有著不為外人所知的大苦。她喜歡王國維先生描寫柳絮的一句詞:“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墜。”說自己的身世就如同這漂泊的柳絮,還沒有開放就墜落了。但柳絮又很堅強,無論飄到哪里,總能夠以自己的方式成長。
葉先生是在談到詞之美感特質(zhì)時提出的“弱德之美”,葉先生說:“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還要有你自己的一種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這種品格才是弱德。”
弱德是柳絮,是小小的紫花地丁,是小草……它們看起來很卑微,但卻努力地以自己的方式成長,接受自己,接受命運。
與弱相對的是強,剛強、強大、強人,是“寧折不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強有強的好,弱有弱的優(yōu)勢。比如,你在家逞強講原則,后院必起火;你本來不是玉,那就做一片好瓦得了;朋友冤枉了你,你不去較真,于是天高云淡……并非一切事都非此即彼,世上沒有純粹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蛋,凡事總是好中有壞,壞中有好。
同學(xué)跟我講了件事:他有個下屬,行為怪異。比如,前段時間單位要求上班打卡,宣布的第二天那人就沒來,也沒解釋為啥。處級干部輪崗,有他一個,可他說死不去新崗,態(tài)度惡劣。他也不跟大家交流,總是拉長臉,像別人欠他什么似的。就在他年終考核不合格,領(lǐng)導(dǎo)要找他談話時,有一天他主動找來說了一番話,大家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原來他七歲的孩子生下來不久就被告知是腦癱,活不長的,妻子為了照顧孩子辭職在家。為了給孩子看病,夫妻倆跑遍全國,卻都無功而返。心力交瘁的妻子去年又得了乳腺癌……他怕人知道這一切會笑話自己,所以一直以來閉口不談,也避免跟人接觸。
同學(xué)說聽完這話心里眼里都是酸酸的,原來在他心目中“又臭又硬”的下屬其實一直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大家應(yīng)該幫幫他。
人們喜歡把光彩之處炫耀出來,喜歡被人羨慕,家丑不外揚。其實,人與人交往,最打動人的,是無助,是恰到好處的示弱。
我喜歡齊美爾的一句話:“最高境界的處世藝術(shù)是不妥協(xié)卻能適應(yīng)現(xiàn)實,極端不幸的個人素質(zhì)是不斷妥協(xié)卻還不能適應(yīng)。”他說的其實也是葉先生講的“弱德”——向世界示弱,向自己示弱。堅持原則,還要承受現(xiàn)實。而承受比堅持難多了。
就如這早春的紫花地丁,它比不得牡丹,也不敢像梅花一樣在冬天綻放,可誰說它不是花呢?它紫色的花朵,展現(xiàn)給世人的正是柔弱與堅強的辯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