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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坦之殤(一)

2014-04-29 00:00:00阿缺
新科幻·文學版 2014年9期

當第四顆恒星墜下地平線時,阿芷看到了那個坐在山坡上的人。

此時天空還剩下一輪太陽,這是五輪中最暗淡的,像一盞點綴在黛藍夜幕上的燈籠,這標志著夜晚即將來臨。荒原的霧氣開始泛起,漸漸模糊了阿芷的視線。她一路從城里走來,走了一個多小時,腿都酸了,那個人卻悠閑地坐著,阿芷看著他的背影,不禁有些生氣。

她撇著嘴,不去叫他的名字,徑自向山坡爬去。這里地勢陡然變得詭異,泥沙松軟,走起來很是艱難。阿芷的小腿還被幾片帶著鋸齒的葉子劃到了,又疼又癢。好不容易來到他背后,阿芷正要大叫一聲,嚇他一跳,卻聽眼前的人淡淡道:“阿芷,你來了。”

“李川叔叔,你背后也長了眼睛嗎?”阿芷很泄氣,垂著頭坐到他旁邊,拔起一根草,在手上把玩。

“是保羅發現了你。”這個名叫李川的年輕人轉過頭,沖她笑笑,表情溫和。隨著他的話語,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從他旁邊的草堆里鉆了出來,這是一只老狗,皮毛灰黑,朝著阿芷伸出長長的舌頭。阿芷招招手,老狗保羅便一躍而出,跳到阿芷身邊,把頭靠在小姑娘柔軟的腰上,不住地磨蹭。阿芷覺得很癢,便呵呵笑了起來。

斜陽下垂,陽光越發沉暗,只在荒原邊上照出了鵝黃色的一輪金邊,那些草木浸在落日余暉中,只看得到細細輪廓,仿佛顫動的絨毛。更遠處,星辰開始顯現,稀疏地鑲嵌在天宇上,幽幽發光,把整個臨晚的蒼穹照得像藍寶石一樣晶透。阿芷的笑臉也染上了斜暉和星光,在臉頰旁勾出一抹金色,更襯得她的臉白皙光潔。

“真漂亮……”李川不禁喃喃地嘆了一句。

阿芷抬起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夜幕,點點頭,道:“是很漂亮,這里大概是整個恒若星球上最美麗的地方了。”

李川不置可否,再次轉過頭,呆呆地看著遠處。這一男一女和一只狗,便保持著并列而坐的姿勢,沉默地遠眺。

很快最后一顆太陽也要落山了,天色陰沉,遠處綿延的群山在暮色中只是一些暗淡的影子。荒原上的霧氣更加濃厚了。李川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道:“我們回去吧,再晚一些,荒原里的野獸們就要出來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奶奶可饒不了我。”他站起來的時候,晚風突來,將他的衣衫下擺吹得獵獵發聲,也把他空蕩蕩的右袖平托而起,向后飄揚。他看了一眼右手袖子,眼神失落了那么一瞬,隨即走到不遠處,把他一直放在那里的背包收起來。

他彎下腰,用僅剩的左手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機械,放進包里,然后用嘴咬著背帶,左手用力,把背包的磁吸壓合裝置扣緊,再反手一甩,碩大的背包就被他用左肩扛上了。阿芷看著李川笨拙而吃力的動作,鼻子突然有些發酸,她曾經提出要幫他系上背包,卻被拒絕了。李川在絕大多數事情上很隨意,但一旦涉及到他的手臂,他的神情就會冷下來,冷得讓阿芷心疼。

李川背著包走過來,沖她點點頭道:“我們回去吧。今天運氣不錯,保羅抓到了一只雪雞,很肥,晚上在我家里吃飯吧,我給你做頓好吃的。”

阿芷的鼻子依然酸澀,做不得聲,便只點了點頭。

他們離開山坡,涉過齊腰深的草叢,朝遠處燈火輝煌的泰坦城走去。背后,斜陽落山,黑暗如同潮水一般從西邊奔涌而來,吞沒了世界。

“真好吃!叔叔的廚藝比酒店里的師傅都要好。”

“別急,肉都還沒燉熟,不準再偷夾!這雪雞,得等秘制湯汁浸透了肉才好吃。”李川拿著一匙調料,小心地放進湯汁翻滾的小瓷鍋里,神情少有的專注。

阿芷嘴里的一塊雞肉正燙得厲害,卻舍不得吐出來,只得張開嘴使勁呵氣,臉憋得通紅。好半天才讓雞肉不那么燙了,嚼了好幾口才吞咽下去,然后眼巴巴地看著瓷鍋。一陣陣香味從鍋里飄出來,保羅也禁不住這等誘惑,在爐子旁邊不停地打轉。

但是李川不說話,阿芷和保羅就只有干流口水的份。他閉上眼睛,端坐在爐子旁,仔細聽著鍋里傳出來的鼓泡聲,手指隨之敲打,仿佛老僧入定。約莫過了十分鐘,他突然睜開眼睛,道:“好了,可以吃了。”

阿芷歡呼一聲,打開蓋子,白色的霧氣立刻溢滿了整個房間,香味濃烈。阿芷左手拿碗,右手掌勺,給自己盛了一碗,立刻埋頭大吃,嘖嘖有聲。吃了一半,她抬起頭,發現李川和保羅的四只眼睛都在看著自己,不由一愣,“我臉上沾了菜葉嗎?”

“那倒沒有,只是……你拿著勺子,我們怎么吃?”李川無奈道。

阿芷臉一紅,不過被鍋里冒出的氤氳蒸汽擋住了,別人也看不見。她看見李川的左手拿著碗,遲疑了一下,道:“我幫你盛吧?”

李川向右側看了一眼,隨即搖搖頭,低聲道:“我自己來吧。”他把碗放在桌子上,接過勺子,盛了一些湯,然后把湯里的雞肉舀出來,遞給保羅,一聲歡快的狗叫隨之響起。

“對了,李川叔叔,你是怎么學到這么好的廚藝的?我現在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給吞下去……”

李川抿了一口湯,笑道:“我從小沒了父母,沒人給我做飯,只有自己弄吃的。久而久之,就學會做一些菜了,我最拿手的其實是糖醋魚……”

“原來叔叔你也沒有了爸爸媽媽,真是可憐。不像我還有奶奶照顧,叔叔小時候肯定特別苦吧。”

“也不是,還是有很多比較好的回憶的。”李川似乎想到了以前的歲月,抬起頭,眼神迷離了一下。

阿芷好不容易把肚子吃飽,向后仰在沙發上,摸著鼓起來的肚子,道:“其實跟著叔叔你一起玩,還是有很多好處的,像今天,我就吃到了最好吃的雞肉。唉,只可惜外面那些人老說叔叔的壞話,我奶奶也不同意我來找你,真不懂他們是怎么想的……”

“哦,他們說我壞話?”李川饒有興致地笑了笑,問道。

“是啊,他們說你來恒若星兩年了,卻一直一個人過,也不跟別人接觸。他們對你的來歷一點都不了解。現在又是很敏感的時期,坎塔人正在外軌道上跟聯盟打得不可開交,你突然來這里,他們不放心。”阿芷倒是滿不在乎,咂咂嘴,“其實恒若星這么偏遠,還窮,坎塔人哪有興趣來啊,他們想得太多了。”

李川看著他,笑道:“他們說得很可能是對的,我這樣一個陌生人,說不定真的很危險。”

“嘻嘻,叔叔你不要開玩笑了,我跟你一起玩了這么久,你也沒有傷害過我嘛。”

李川沒有答話,抬頭看著窗外閃過的流光,那是浮空車在泰坦樹之間行駛。他的臉映在玻璃上,被不斷流曳的車燈劃過,看上去忽明忽暗。好半天他才嘆了口氣,回過頭,說:“其實我是從羽京來的。你聽說過羽京嗎?”

羽京,整個人類聯盟的都城,在離此地十億光年之遠的煌乾雙翅形星系上。它是全人類權力與財富匯聚的地方,象征著輝煌與高貴。阿芷當然聽說過羽京,上次城里有個人花了很多錢,才得到批準,在羽京逛了三天,到現在還在向人吹噓著羽京的繁華與典雅,那人最經常說的一句話是“即使死在羽京,也比活在恒若星好”。阿芷狐疑地問:“羽京真的很繁華嗎?”

“是啊,那是全宇宙最富饒的地方,人類行政中心就建在里面。羽京雖然不大,卻可以操控整個聯盟的無邊疆域。坎塔人這么拼命地進攻聯盟,最后的目的也是要踏上羽京的土地。”李川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并沒有看著阿芷,仿佛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那是所有人都想爭奪的地方……”

阿芷卻像是不感興趣,兀自摸著肚皮,等他說完才道:“那叔叔為什么要來這里?恒若星這么荒僻,在聯盟疆域的盡頭,很遠的……”

李川張張嘴,卻終是沒有說出話來,頓了頓,他突然想起一事,“對了,后天不是你的生日嗎?你想要什么禮物?”

阿芷跳了起來,道:“我還以為叔叔你忘了呢!你真的要送我禮物?”

“那當然啊,難道我像說話不算數的人嗎?”李川揚起手,指著屋子說,“這屋子里的東西,只要你看上了,就可以拿走,我不會有半點舍不得。”

“好啊,我看看。”阿芷瞇起眼睛,仔細看著房間里的物品。李川的房間很亂,東西四散而落,而且稀奇古怪,有未知的獸牙,有落滿灰塵的懸空毯,還有一整箱的修理工具。阿芷把李川的背包打開,看到里面有一個方形盒子,破舊不堪,而且很多地方都有些松散,似乎是用許多零件組裝起來的。“這是什么?”阿芷從盒子上抽出一根天線,疑惑地問。

“哦,這是我自己做的波段發生器,能發送強力的信號。”

“有多強,難道能發到外太空去嗎?”

李川走過來,接過發生器,扭動開關,道:“當然可以。它發出的信號很強,不信,你看——”他將天線對準外面,把發生器上的攝像頭朝向阿芷,猛地旋動發送鍵,一陣刺刺聲立刻響起。李川道:“你去把電視打開。”

阿芷將信將疑地打開電視,卻見老式全息投放儀里全是混亂的光線,而這個時間,里面應該是那個漂亮的女主持人在播報最新的戰情。“這還不算厲害,你再看。”李川又按下鍵鈕,投放儀的光線頓時扭曲,隨后投出了阿芷的身影。

“恭喜你,你上電視了。”李川笑道。阿芷猶自不信,走上前,去摸空氣中的影像。而她的影像在同時跟她做了一樣的動作。她拿起遙控器,換了一個頻道,投放儀放出的影像卻絲毫不變,完全重復著阿芷的行為。她這時才不得不相信。

“怎么樣,我說厲害吧。”李川道,然后把攝像頭對準自己,大聲道,“后天是阿芷小姑娘十四歲生日,我要祝她生日快樂,還要祝她一輩子都幸福快樂!”

阿芷紅了臉,低下頭不說話。李川笑了笑,把波段發生器關了,遞過去,問:“那你是不是想要這個?”

“不,我才不要呢,我拿了這個,我奶奶肯定會把它沒收的,她是城里的管理者,絕不會讓我拿的。”阿芷搖搖頭,繼續在屋子里尋找,里面大部分的東西她都感興趣,但也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一下,旋即放下。她總想找到更好的東西。最后,她進了李川的臥室,在衣柜最上層發現了一個木箱子,踮著腳取了下來。

木箱上布滿了灰塵,看上去很老舊,但阿芷吹開上面的灰塵,發現它其實很精致古樸,褐紅色的花紋渾然天成,觸感溫潤。阿芷年紀雖小,卻也知道這只木箱價值不菲。她用手掂了掂,發覺木箱很輕,不由問道:“叔叔,這里面是什么?”

李川走過來,看到她手里的木箱,頓時愣住了。

阿芷看到,那一瞬間,李川好像顫抖了一下,身影無限落寞。屋子里光線昏暗,他的臉埋在陰影里,看不分明。

李川接過木箱,看了良久。他小心地擦掉上面的灰塵,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沒有理會旁邊一頭霧水的阿芷。阿芷等了一會,卻發現李川只是低頭擦塵,不由嘟起嘴,大聲說:“那好吧,我就要這個箱子和它里面的東西了!現在開始它就是我的了!”

李川抬起頭,沉默了幾秒,然后輕輕搖頭道:“對不起,阿芷,除了這個,你要什么我都給你……”

“哼,叔叔你說話不作數!剛才還說我可以隨便拿的!不行,我就要這個木箱子!”阿芷嚷道。

李川還是搖頭,道:“這是我從羽京帶過來的,是我最重要的物品。對不起,我真不能把它送人,你再說別的禮物好不好?”

“不好不好!”阿芷發了蠻,頭搖得像撥浪鼓。以往她這樣做的時候,李川都會忍不住先投降,答應她的要求。只是現在,李川的眼睛雖然看著她,視線卻沒有聚焦,似乎在看向她身后。而她身后只是一片空寂的夜色。阿芷見這招都不管用了,恨恨地一跺腳,“那我就要澤斯龍怪頭上的虺珠,你給我取來!”

李川點點頭,但他表情落寞,似乎根本沒聽見阿芷的要求,只是下意識地點頭。

阿芷看見他的樣子,越發生氣,干脆上前狠狠踩了李川一腳,跑出了房間。她走得急,沒有留意到身后木然站立的李川突然幽幽地嘆了口氣,而后,一滴液體從他臉上掉落下來,在木箱上碎成無數點。

阿芷剛出李川的家,清涼的夜風便撲面而來。她站在樹枝上,回望了一眼身后的泰坦果,再次哼哼一聲。

她自己的家在另一顆泰坦果里,從這里回去,得乘坐浮空車,她自己當然沒有,便取了李川的車。她開著車,在樹枝之間穿梭,那顆被她哼哼的泰坦果很快隱沒進黑暗中了。

在宇宙大拓荒時代,這顆恒若星球很早就被列入了人類殖民改造計劃,但真正開始實施改造的時候,卻遇到了很多困難。這里白天五日懸空,焦烤灼熱,到了晚間則猛獸出沒,兇險異常,不過最大的困難還是星球上的土質——恒若星上絕大多數的土地由流沙構成,松軟異常,稍不留神便會陷進去。平時人走在上面還勉強,建筑則是修一座沉一座,早期的恒若星不知吞沒了多少工人的心血。就在研究組快要放棄的時候,人們發現這里生長著一種巨大的樹木,參天遮日,聚集成林,因其體型龐然,被命名為泰坦。這種樹結的果同樣巨大無比,且外堅內軟,人們便把泰坦果的內部掏空,修成房屋摸樣,供人居住。這樣,在這宇宙邊緣的荒涼星球上,才有了人類的足跡。

起初的時候,很多人來這里開采特有的高能礦,貿易往來,恒若星是邊境最繁華的星球。人們驅逐了野獸,在一片片泰坦樹林中建立城市,泰坦城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后來礦產殆盡,恒若星漸漸荒涼,成了聯盟版圖上一個被忽視的光點。

阿芷坐在浮空車上,看到整個泰坦城的燈火盡數熄滅,黑暗如墨,心中竟也有了小小的感觸。

這時節,泰坦樹開了大蓬大蓬的潔白花朵,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暗送芬芳,浮空車便在香氣中行駛。很快到了家旁,她將車停在樹洞里,踏著樹枝來到家門口。此時屋子里面漆黑一片,阿芷心中一喜,這表示奶奶已經睡覺了。她又趴在門前聽了一會兒,確定沒有任何聲息,才輕輕按下進門密碼,推門進屋。

她躡手躡腳走過外間,正要朝里走時,卻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你回來了?”

阿芷轉過頭,依稀看見她的奶奶阿黛爾·秦獨自坐在黑暗里,冷冷地發問。“這么晚了,您還沒有睡?”阿芷干笑一聲,連忙問道。

“這么晚了你都不回來,我怎么能睡得著?”阿黛爾敲了敲手杖,燈便開了,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孫女,“你去哪里了?”

每次看到奶奶這種沒有表情的表情,阿芷心中就會莫名地緊張,答道:“我去老師家了,現在戰爭時期,很多課都停了,我有個疑惑,就去問……”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阿黛爾便不耐地敲手杖,電視機應聲而開,李川的身影出現在清晰的全息畫面上,正在說:“……我要祝她生日快樂,還要祝她一輩子都幸福快樂……”阿黛爾關掉電視,淡淡道:“全城人都知道你去找那個年輕人玩了,你還打算騙我?難道我臉上寫著‘好騙’這兩個字嗎?”

“奶奶……”阿芷心里又把李川罵了一遍,臉上卻露出討好的笑容,撒嬌道,“我只是無聊嘛,現在又停課了,您整天都在處理城里的事情,沒人陪我玩嘛。”

阿黛爾嘆了口氣,語氣松了些,道:“不是我要禁止你去玩耍,你跟其他人一起都還好,只是,那個叫李川的年輕人,能不接觸最好不接觸。”

“為什么啊?”阿芷上前拉住奶奶的手,邊搖邊問,“我覺得他很好啊,人很隨和,沒脾氣,也愿意陪我玩。他還能做很好吃的菜呢,我都想哪天請他到家里來給我們做頓飯吃……雖然他只有一只手,但一點都不可怕。為什么你們都要這么抵觸他呢?”

“你還太小,看不透這世道,更看不清人心。人心是這個世界上最復雜的東西。”阿黛爾閉上眼睛,輕輕道,“這幾十年來,我見過的人和事比你多多了,我曾經親眼看著這顆星球由繁華陷入落寞,看著城市的人一個個離開,早以為能看清人心。可是,李川來這里兩年了,我一直在留意他,卻仍是看不透。他的手是怎么斷的,他為什么要來這里,他在意的事情,我一點兒不知道……他一直刻意在隱藏。”

阿芷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道:“李川叔叔確實從不跟別人說他的來歷。可是,您不能因為這個就說他是個壞人啊,我覺得他很好呢。”

阿黛爾睜開眼睛,輕輕摸著孫女的頭,嘆道:“可是我看見過他的眼神,有時候陰沉得嚇人……眼神是不能騙人的,那不是普通人的眼神。相信我,阿芷,只有見過了真正殺戮的人,才能有那樣的眼神。”

“哦,那是什么眼神?”阿芷張大眼睛,使勁瞪著奶奶,“是不是這樣的,奶奶?”

阿黛爾搖頭道:“你不會明白的,他的眼睛里住著一個惡魔,隨時會醒來。”這幽幽的話語在房間里盤旋,在阿芷耳邊翻騰,和著屋外漸漸嗚咽的涼風,顯得森然可怖。

阿芷渾身一顫,她確實不明白奶奶的話,但她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絲寒意。

“那是他用血和火養成的惡魔,一直在壓抑,惡魔一旦被放出來,便可能會毀滅掉整個星球。”

第二天早晨,李川背上行李出了門。

保羅哼哧著跟上來,李川蹲下身子,摸摸保羅的頭,說:“不,今天你就不用跟著我了。”

保羅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李川,它烏溜溜的眼睛里映出李川有些無奈的笑意。李川伸手向屋子指去,保羅頓時明白了,但是沒有動身,依舊看著李川。

“回去吧,今天很危險,你跟過去不方便。”李川耐心地勸道。

保羅依舊紋絲不動。李川想了想,從旁邊折了一小根枝條,往屋子里扔去。保羅條件反射般躍起,追逐著樹枝,在樹枝落下的前一瞬間,保羅張嘴接住了它。保羅得意洋洋地轉過身,正要像往常一樣把樹枝銜回去,卻看到屋門已經關上了。

剛出泰坦城,空氣便炙熱了起來,盡管李川在浮空車上,但還是感到陽光在皮膚上留下的焦灼感。從離地面幾百米的高空遠遠望去,城外南邊一片荒涼,雜草萎蔫在沙地上,似乎被陽光榨干了每一絲水分。李川行駛了很久,出了荒原地界,浮空車里的氣溫很快便升高了,他掏出一瓶泰坦果漿,用牙咬開蓋子,灌了一口,這才感覺好了些。這果漿是泰坦果里分泌的漿汁,清香冰涼,每個果屋里都可以收集,李川知道這次出門會很熱,便帶了幾瓶。

中午的時候,泰坦城已經是他身后的一個小黑點了。他來到一處巨大的黑色平原,緩緩降下浮空車,落到地面上。這處平原呈三角形,一眼望不到邊,表面寸草不生——黑色表面吸收了大量熱量,沒有植物能受得了。

李川也有些難受,腳踩在黑沙上,如被炙烤。他抬眼望去,只見景象模糊,視線被升騰的熱氣給扭曲了,遠處延綿起伏的山脈也顯得模糊不清。這里名叫澤斯原,在恒若星球上很著名,但出名的原因不是它的荒蕪炙熱,而是蟄居在這里的兇猛巨獸——澤斯龍怪。在恒若星上,沒有人不知道這四個字。

李川一路向荒原中心走去,由于五個不同方位的太陽齊照,他的影子很淡,幾乎混進黑沙里。他走得很慢,四處觀察。因為高溫,澤斯龍怪并不在白天出沒,但他能夠在原野上找到一些龍怪留下的痕跡。很快,他發現一具鷲虎的尸體,胸腹間有個前后貫穿的傷口,顯然是龍怪的犄角造成的。鷲虎尸體里的水分蒸發干凈了,皮肉卻在,沒有被啃咬的痕跡。李川知道,澤斯龍怪生性兇殘,它們的殺戮并不全是為了覓食,不餓的時候,它們也會在夜色的掩護下,爬到澤斯原附近,攻擊不走運的野獸和未歸的人類。

李川在鷲虎身邊找到了一條淡淡的拖痕,順著望去,他看到了原野靠西邊的坡地,那應該就是目的地了。他回到浮空車上,沿著痕跡行駛。沒有一絲風掠過,整個澤斯原如同一個巨大的蒸籠,連空氣都被烤得焦脆,過了不多久,李川就滿臉是汗,便又喝了一口泰坦果漿。

兩個小時后,李川看到拖痕消失在一處土坡腳下的黑洞里。這個位置很巧妙,洞與坡成斜角,正好隔離開陽光,保持了里面的陰涼,李川望著黑黝黝的洞口,不禁佩服龍怪選擇巢穴的眼光。澤斯龍怪并不笨,事實上,在某些事情上,它們有著相當高的智商。

李川在洞口邊四處跺腳,找了塊比較穩固的區域,然后從包里取出工具,釘了個結實的鋼樁。他在樁上系上繩索,手拉著繩索走進了黑洞的斜道里。這斜道只是用來隔絕陽光的,并不長,李川的繩索拉直了不到十米,腳下的地勢就變得平整。此時視野里一片漆黑,空氣陰冷,李川剛從炎熱的地表下來,渾身不禁打了個寒戰。他屏住呼吸,仔細聆聽,洞里面沒有任何聲息。澤斯龍怪果然在白天陷入了沉睡。

李川放下心來,把背包打開,取出一把照明棒,向地洞深處走去,每走幾步便扭燃一根照明棒,放在地上。這地洞只有一條通道卻極不規則,彎曲陡峭,李川走起來甚是艱難。他把手放在兩壁上,摳下拳頭大小的泥塊,稍一用力便搓成沙粒,從指間漏出。

看來這地洞是龍怪用蠻力鉆出來的,結構很混亂,一旦有大動靜便會倒塌。李川皺皺眉頭,這是他沒有料到的。他想了一下,又走回去,在每個地上的照明棒附近放置了一根細細的金屬管,他小心地調整金屬管,讓它管口朝上,用土沙固定住。這些是激光噴射器,可遙控控制,原本是戰爭用品,在恒若星上極少,李川找了很久才找到。

如此邊走邊放置,等走到洞內深處時,已過了很久,李川抬腕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是臨近傍晚了。外面的太陽已經開始陸續下山,再過不久,整個澤斯原的龍怪便會全部蘇醒。他加快了步伐,他已經能聞到漸漸濃烈的腥臭,空氣也變得潮濕起來。

終于,當他的照明棒快要用完時,他聽到了一聲低沉的喘息。

阿芷在家悶了一上午,奶奶不在,連陪她說話的人都沒有。她實在忍不住了,偷出奶奶的浮空車,中午跑出去和她的同齡人一起玩耍,可那些男孩子非要玩聯盟大戰坎塔帝國的游戲,讓阿芷披上丑陋的外套,演坎塔人。隨后他們一擁而上,大聲喊叫,對著阿芷推推搡搡,有個調皮的還揪她的辮子。阿芷生氣了,一把撕了外套,離開了他們。

“哦,我們打敗了坎塔人,耶!”他們在后面大聲笑著。

阿芷更是生氣,一個人坐在浮空車上,在泰坦樹之間穿梭。等她從憤怒中回過神來時,愕然發現,自己竟然不自覺地來到了李川的果屋下。她愣了愣,想到昨晚她已經答應了奶奶,以后不來找李川,可是……

可是我答應奶奶的事情多著呢,違背一件算得了什么?

這樣想著,阿芷心情頓時愉快起來,她把車停在樹干旁,蹦蹦跳跳地在枝干上行走,走到李川屋子門口,大聲叫道:“李川叔叔,快開門快開門,我又來找你了!”

以往這種時候,里面總會傳來李川無奈的“你怎么又來了”的嘆息,然后屋門打開,李川那張像總也睡不醒的臉就會出現在她面前。可現在,她叫了很多聲,里面都只傳來叮當的碰撞聲,沒有回應,門也不開。阿芷趴在門邊聽了一會兒,還是不明所以,便道:“叔叔你再不開門,我就進來了!我知道你的開門密碼!”

阿芷確實知曉密碼,她多次在李川身后看他按密碼開門,早將那些數字記熟。

還是沒人回應,阿芷嘿嘿一笑,在門上輸入了密碼。屋門剛一開啟,里面一個黑影就撲過來,奪門而出。阿芷嚇了一跳,仔細看去,只見那黑影在泰坦樹的枝葉間不住跳躍,借力下降,很快便消失在重重綠影中了。她醒悟過來,那是老黑狗保羅。

“它跑這么快干嘛?”阿芷摸摸腦袋,然后大聲叫著李川的名字,清脆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回蕩,她才明白過來,李川不在。

那可就更無聊了。她苦惱地踢踢墻壁,正要離開,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她一下子跳了起來,興沖沖地跑進李川的衣柜旁,踮著腳把昨天那個箱子拿了下來。

箱子顯然已經被李川小心擦拭過了,木紋鮮明,色澤雅致,棱角被打磨過,摸起來很光滑。她有種做賊般的緊張感,朝身后看了看,確定李川沒有回來,便打開了箱子。里面有兩層,第一層放著一塊金黃色的鷹形徽章,手掌大小,鷹翅橫展,鷹爪緊扣著一柄黃金長劍。徽章的背面寫了些文字,但字體奇怪,四四方方,阿芷研究了很久,還是沒分辨出寫的是什么。她撓撓頭,把徽章放下,去揭第二層的蓋子,這蓋子合得有些緊,她很是費了點勁才揭開。

她愣住了。

里面是一件純白色的蕾絲鑲邊連衣裙。

李川心中一緊,險些讓背上的包滑下來。他放緩呼吸,把包穩住,這時候要是驚動了里面的龍怪,他可絕對跑不出去。

洞穴盡頭的喘息聲一起一落,很均勻,李川松了口氣,這表明龍怪還在沉睡。這時他已經不敢再用照明棒了,只是借著微光,小心翼翼地繼續向里走。腥臭味越來越濃,簡直像是毒氣,李川索性完全屏住呼吸。

他走到了巨獸的面前。從來沒有人敢離一頭活著的澤斯龍怪這么近,近到皮膚能感受到龍怪的呼吸,溫熱的、黏稠的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吸。

好在它正在沉睡,不曾發現李川的靠近。

在幽暗的光線下,李川無法看清龍怪的全貌,他只看得到一顆巨大的頭顱,盡管這頭顱伏在地面上,卻比李川還高出不少。頭顱后面的身軀藏在黑暗里。李川倒吸了一口涼氣,暗道倒霉——看來碰到了一頭成年的澤斯龍怪。

龍怪頭顱上的三只眼睛全部閉上了,鋼刺般的硬毛卻依舊怒張,護住了它的頭部要害。頭顱上中部,一根尖銳的犄角伸出來,角尖在黑暗中泛著冷光。這便是澤斯原上的霸主,整個恒若星球上最可怕的生物。

李川定了定心神,緩慢地從包里取出一個由四根長管組成的炸彈。他從炸彈中掰開三根長管,深深呼吸,然后把僅余的一根小心放在龍怪頭顱旁。他原本的計劃是趁龍怪沉睡,放置炸彈,將它直接炸死。龍怪雖然兇猛,卻不可能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擋住光子炸彈的轟擊。但是這個地洞的構造太過糟糕,一旦威力大點的爆炸發生,必然會將整個洞震塌。他可以在遠處遙控引爆,卻沒有時間再挖出龍怪的尸體,取走它頭上的虺珠。

他便減少了爆炸量,只用了原來的四分之一。放置好光子引爆管后,他的那口氣快要用盡,便緩緩吐出。

龍怪擺動了一下腦袋,吭哧一聲。

李川全身一涼,血液似乎都要凝固,下意識地停止吐氣,一動不動。龍怪卻沒有睜開眼睛,不再動彈,很快,它又發出了綿長的呼吸聲。看來那只是它睡夢中無意識的動作。

李川把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臟穩定下來,一步一步,輕輕后退。這次很順利,龍怪依舊在睡,渾然沒察覺到枕邊已多了一顆要命的炸彈。

離龍怪較遠時,李川才開始邁出大步,他得趕緊回到洞口,然后引燃炸彈。這時,幾瓶果漿從沒關緊的背包里掉出來,金屬質地的瓶身相撞,發出“叮”的一聲。清脆的聲音在洞內回蕩。

李川立刻停下腳步,兩只耳朵幾乎要豎起來了。撞擊聲回蕩良久,而后消失,他壓住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臟,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聽覺上。沒有任何聲音,洞里寂靜得如同幽墳。

等了漫長的十秒鐘,他才放下耳朵,拍拍胸膛,長舒一口氣——

地洞深處突然傳來了震耳欲聾的咆哮聲!

澤斯龍怪已然蘇醒。李川知道現在猶豫不得,立刻按下了引爆器。下一秒,龍怪的咆哮就變成了慘嚎,那顆炸彈雖然不能讓它致命,卻能重創它。這更讓它憤怒,緊接著,李川聽到呼呼風聲,那是龍怪在向它沖來。

李川卻沒有逃走,他掏出一個遙控器,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著沖過來的黑影。

龍怪掠過一根照明棒時,李川猛地按下了按鈕,一道激光從地面上怒射而出,如虹貫日,準確擊中了龍怪的肚子。激光由高能量粒子束構成,破壞力驚人,卻也沒能一下子貫穿龍怪,只在它肚子上留下了一道傷口。大片的血潑灑下來,滲入地面,暗紅可怖。

龍怪昂首嚎叫,憤怒欲狂,不顧一切繼續向前沖。在下一個照明棒標記的地方,李川再次引發了激光束,龍怪的左腿被擊傷。

看著快速襲來的黑影,聞著浮動在空氣中的血腥,李川的眼睛漸漸紅了,如同被血澆灌的沼澤。他嘴角揚起,笑意卻寒冷若冰,隨著他的引發,埋伏好的激光束準確射出,擊中龍怪。

龍怪的步伐越來越慢,當靠近李川時,它打了個趔趄,撲倒在地。巨大的慣性讓它滑到了李川面前,幾乎是挨著李川的鼻子停下來。它看著李川,忽然猛吸一口氣,喉頭里竟有火光閃現。李川心道不妙,連忙向后臥倒,一股炎風幾乎是貼著他的背掠過,背上的衣服瞬間焦曲,皮膚也燙得不輕。

龍怪能吐火,這才是它們被命名為“龍”的原因。恒若星的老人們都知道,龍怪有兩肺,左右肺部能產生不同的氣體,兩者混合,經耐高溫的喉管噴出,便能產生灼熱火焰,焚燒一切。

龍怪一擊不成,再度吸氣,李川卻沒有給他機會。一根光子引爆管被李川掏出來,迅速扔進龍怪的嘴里,不待引爆,遇火便炸。龍怪的喉嚨被炸開,氣體從創口溢出,不再混合。

李川走近去瞧,只見龍怪連形狀也像遠古神話中的巨龍,渾身布滿骨刺,頭顱巨大,脖子長近五米,背上長了兩只漆黑的肉翅,只是在地洞里無法展開。它的三只眼睛全部睜開,惡毒地盯著李川。但是它身上的傷口不下三十來處,已沒有了再站起來的力氣。

李川不想浪費時間,掏出量子切割刀,去割龍怪頭上的犄角。這種刀切起鋼鐵來,如切豆腐,碰上龍怪的犄角,卻屢劈不進,李川只好來回鋸切,費了好大勁才鋸斷它。李川把左手伸進犄角的斷口處,在滿角的黏液中摸到了一顆珠子。

這便是虺珠,澤斯龍怪身上獨有的寶貝。李川把它裝進準備好的盒子里,然后拾起掉落的泰坦果漿,扭開瓶蓋,喝了一口。這一番對峙,雖然短暫,卻耗費了他大量精力,只覺口干舌燥。

龍怪突然抬起血淋淋的頭顱,看著李川。李川正仰頭喝著,感覺到龍怪的異動,便后退了一步。幾滴泰坦果漿灑了出來。

龍怪突然再度怒吼,眼睛里盡是瘋狂的血色,不顧滿身傷痕,它奮力一躍,朝李川撲去。李川側身一滾,驚險地避開龍怪的撲擊,然后迅速翻身,朝洞口處跑去。

他身后的龍怪長舌一伸,卷起地上的泰坦果漿,連著瓶子一起送到嘴里。龍怪嘶聲怒吼,仿佛受了刺激,聲音透著無法遏制的瘋狂。它受傷頗重,但癲狂之下,仍奮力向李川追去。

吼聲在地洞里回蕩不休,洞壁開始顫動,一塊土泥從洞頂脫落,砸到地上。李川心中一驚,看來這洞已經快撐不住了。他加快步伐,幾乎是在狂奔,全身血液都匯聚到兩腳上。

快到洞口了!只要爬出去,跳上浮空車,全速行駛,便能脫險了。

越來越多的土塊掉下來,龍吼不休,李川感受到一股溫熱黏稠的氣息噴到了自己背上。就在這時,轟然一聲,整個地洞開始塌陷,不但洞頂塌落,腳下的土地也向下陷。陷落的地洞下面是更加龐大的空間,一眼望去,深不見底,幽暗陰森。

李川兩腳蹬地,全力向前撲,同時伸出左手去抓那條繩索。但洞底在他跳的前一瞬間分崩離析,龍怪被大量泥沙裹挾著,掉到下方的幽穴里。李川蹬地的力道一偏,前撲的勢頭不足,沒抓到繩索,整個身子也往下墜去。

“完了。”他暗嘆一聲。

他耳邊響起呼呼風聲。斜上方的洞口里隱隱露出斜陽余暉,可是,他再也不能爬出去看一眼了。

突然一條黑影閃電般撲來,是保羅,它嘴里叼著繩索,猛地向李川跳來。

李川精神一振,伸手挽住繩子。保羅松開繩子,在與李川錯身而過的一瞬間咬住了他的右袖,“刺啦”一聲,袖口被撕開,保羅的墜勢堪堪止住。

這下,李川吊在繩子上,保羅吊在李川的袖子上,下面是深不見底的洞穴。一人一狗竭力保持著這艱難的姿勢,“保羅……這可是你第四次救我了,看來我真不應該小看你……”李川喘息著笑道。

“嗚嗚……”保羅嘴里死命咬著衣袖,四肢亂擺,喉嚨里只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李川低頭,正要安撫幾句,卻看見身下空曠的洞穴里,驀然亮起了無數團幽幽綠光,密密麻麻,仿佛繁星漫天。那是澤斯龍怪的眼睛。

這地底深處的洞穴,是龍巢!

李川倒吸一口涼氣,再無遲疑,單臂挽繩,肌肉隆起,拼命向上拉去。這并非易事,他拉一截就要挽一下繩子,情急之下,多年鍛煉的左臂力發揮到極致,身子嗖嗖地向上躥。很快,他碰到了洞口斜道,放開繩子,抱著保羅跑出去。

“吼!”無可計數的龍怪們反應過來,紛紛怒吼,一窩蜂地振翅而出,直撲李川。

身后群獸嘶吼,暗影如潮,火浪滔天,洶涌而來,李川不敢向后看,只賽跑似的奔向不遠處的浮空車。

“跳上去!”他大叫一聲,左臂彎里的保羅四腿用力,一下子跳上車子。同一秒,身后咫尺之距的一只龍怪張大了嘴,森牙怒張,猛地咬下。李川一咬牙,對著浮空車斜撲過去,但距離太遠,他全力一躍,也只有半個身子趴在車架上。來不及爬上去了,他直接伸手按下啟動鍵,速度拉到最大,浮空車一抖,猛然向斜上方沖去。

龍怪的巨嘴鏘然咬合,卻只咬下李川的一只鞋。

浮空車速度極快,很快便甩開了追來的龍怪們。出了澤斯原,李川才徹底放心,恍然發覺自己背上已經全是汗水。今天實在驚險異常,剛一脫險,他便感到口干舌燥,下意識地伸手去拿車上存放的泰坦果漿。剛摸到瓶子,李川突然想起剛才那頭垂死的龍怪發狂的情形。

他拿起裝有果漿的瓶子,瞇著眼睛,若有所思。

回到住處的時候,日暮已至,整個泰坦森林被暮色籠罩。

李川按下密碼,進得屋內,渾身癱軟下來,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很久。他掏出放虺珠的盒子,放在一邊,然后走向浴室。他身上衣衫破爛,滿是灰塵,兼之渾身酸痛,著實應該好好洗一下了。

路過臥室的時候,他耳朵一動,停下身子,頓了頓,遲疑道:“阿芷?”

里面的動靜立刻消失了,似乎有人在刻意壓制,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李川等了片刻,順手抄起腳邊的一根金屬棒,推開房門。

棒子從李川手里滑落,在地上叮當亂彈,清脆的聲音在臥室狹小的空間里久久不絕。

李川看到了一個穿著純白蕾絲鑲邊連衣裙的少女,在床邊盈盈而立,有些尷尬地與他對視。少女頭發披下,如瀑如流,在肩頭散成好看的扇形,她的眼睛清澈透亮,眸子里映出了李川呆若木雞的摸樣,她的五官在柔和燈光下,精致完美,側臉的弧線柔軟美好。少女背后的窗外夜空純凈得如同琥珀。

李川眼里的戒備和疲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柔,似乎有冰塊從他眼睛里融化,然后溢了出來,在臉上流淌。

少女似乎嚇著了,正要說話,李川卻失神地上前一步,喃喃道:“舒原……舒原,你來了……我以為我再也看不見了……”少女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背后抵到衣柜,吃驚地看著慢慢走過來的李川。

這一刻,李川的眼睛里泛著光,眼神迷離,夢囈般走到少女身前,張開左臂,輕輕抱住了她,道:“舒原,舒原……你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嗎?”

他的懷抱很輕,剛好擁住她,沒有半分多余的力氣,仿佛稍一用力,便會讓懷中少女像泡沫一樣碎裂。少女眉宇間有些慌亂,可在他環抱中,漸漸平穩下來。她嗅到了他身上傳來的氣息,閉上眼睛。

“不要再離開我了,好不好……我們離開聯盟,去向星空,聯盟和帝國的戰斗都不會干擾我們,我們去看美麗的星星……”他的聲音輕輕在少女耳邊環繞,溫熱的氣流拂過她的耳垂,少女心亂如麻,臉上潮紅。

“不要離開我了……”他說。

少女點點頭,柔聲道:“好的,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

這略帶稚嫩的聲音讓李川猛然驚醒,怔了片刻,他眼里的溫柔褪盡,一絲黑色逐漸彌漫上來。他的臉上雖然還殘留著淚水,但表情和眼神已經冷卻下來。少女看著這種變化,有些莫名,但是她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她從未見過李川這種眼神,像流血的狼一樣,布滿了近乎瘋狂的陰沉。她忍不住顫抖起來。

李川沒有動,他眼中的陰沉濃郁如墨,眼角不自覺地抽動。他的左手拳頭慢慢握緊,青筋暴起。少女終于受不了了,鼻子一抽,便哭了出來,“你干嗎啊,嗚嗚……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試著穿一下而已,我又沒有弄壞……”

李川依舊盯著她,好半天,才閉上眼睛,艱難地深吸一口氣,道:“把衣服換下來,出去!”

少女兀自哭泣,臉上被淚水覆蓋,在燈下泛著亮光,斷斷續續道:“不就是一件衣服嗎,你這么寶貝!我才不稀罕……”

“出去!”李川大吼一聲,震得果屋晃動,屋外棲息的夜鳥紛紛振翅飛出。

少女愣住了,呆了幾秒,轉身跑進浴室。她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一身黃色衣裳了,臉上卻依舊淚痕斑斑。她把連衣裙放在床上,狠狠地看了一眼李川,然后跑出果屋。

屋內,李川站了很久,慢慢坐到床邊。保羅跑進來,蹭著他的小腿,他卻沒理會。保羅嗚嗚了幾聲,然后也沉默了。

李川拿起床上的連衣裙,放到臉邊,輕輕摩挲,裙子上還帶著余溫,以及一絲淡雅的香味。淚水再次從他眼中流出,落到裙子的下擺上,點點濕痕。

“舒原……”他輕輕道。

這一夜,李川一直坐著,直到夜色消盡,直到黎明噴薄,直到泰坦樹之間灑滿了碎金般的陽光,直到一陣混亂的嘈雜聲在外面響起來。

李川站起身,緩步走到窗前,抬眼望去,看到泰坦居民們都站到了樹干上,舉目向上看。他們目光的盡頭,一道流光徑自滑下,臨近泰坦城時減緩速度,懸浮在半空中。

李川木然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變化。

那是一架小型航艦,并無特別,但它外部鮮明地印著劍、天平、五指箕張的手、面容憤怒的面具,以及一顆滴血的心臟,看上去詭異非常。泰坦居民們的議論聲頓時小了起來,他們紛紛后退,卻又不愿回到家中,只露著頭,遠遠地打量那航艦。李川看到,他們大部分人臉上都流露著恐懼的神色。

航艦的側門開啟,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出來,冷冷地巡視一眼四周。他臉上流著膿水,鼻眼潰爛,卻渾不在意,大聲道:“坎塔帝國生化部第六軍團使者來此,愿面見恒若星負責人!”

泰坦城的會議室位于城中心一顆尤為巨大的泰坦樹頂端,由大如城堡的樹果挖空而成。自恒若星衰弱以來,這間會議室便不再啟用,而現在,圓環形的會議桌旁坐著兩個人。

茶香繚繞,阿黛爾·秦透過蒸騰的水汽,看著一直保持沉默的坎塔使者。她端起茶,輕抿一口,道:“使者到來,是有什么事情吧?”

使者點點頭,他臉上的膿水從額角流下,一直流到嘴里,使他的聲音聽上去有種古怪的沙啞,“我代表生化部第六軍團,來此向恒若星球進行勸降,希望恒若星能夠歸順帝國,做帝國在沙斯螺臂星系的后方陣地。”

“勸降?”阿黛爾愣了愣,“我以為憑恒若星的荒蕪貧瘠,是沒有資格加入這場戰爭的。使者大人,你看,恒若星早年因高能礦豐富,還算是有些價值,可如今,整個星球就剩下幾百個小城,里面都是些沒能力去往別的星球的人,以帝國如今的權勢,怎么會看上我們?”

使者依舊保持著端正的坐姿,直視阿黛爾,“幾天前,我們截獲了一個由恒若星發向羽京的信息,機械部的人對信息進行了解碼,里面說恒若星已經發現了新的高能礦,含量極其巨大。我們第六軍團一直在沙斯螺臂星系作戰,需要一個補給地。這就是我來這里的原因,我能告訴你的也就只有這些了,再多就超過了我能透露的權限。”

阿黛爾道:“新礦產?我沒有聽說過這個消息,整個恒若星上的高能礦早就被開采掉了,不會留有剩余的……帝國是不是弄錯了?”

使者瞇起眼睛,露出狹縫般的碧綠眼眸,寒聲道:“這種話,我不會想聽第二遍的!帝國的科技比人類聯盟要高出幾個層次,尤其是機械部,他們掌握這個宇宙中最先進的技術,破譯出來的信息不會有錯。你們探測不到礦產,不代表我們沒有辦法。如果你不愿意說出礦產的位置,沒關系,帝國自會派人來勘察,你們只需合作便好。”

“可是,恒若星屬于人類聯盟……”

使者打斷她,道:“這正是我來的原因——我希望,我們這次談話結束后,恒若星便不再屬于聯盟,而歸順帝國。否則,第六軍團便會來到這里。”

阿黛爾冷笑一聲,道:“這算是威脅嗎?”

“不,我沒有威脅的意思,只是想向你表明一下現在的形勢——你不會不知道我們第六軍團的事跡吧?”

“我知道,我并沒有老得聾掉。生化部第六軍團號稱‘帝國之矛’,兵力有近一千萬,戰爭開始至今,一直負責沙斯螺臂星系區域的戰斗,也就是恒若星的上方。這幾年里,你們曾獨力打下大角星、猴子星、斬鞍星等七個強盛的星球。”阿黛爾面無表情地道,“你們是很可怕的軍隊。”

使者臉上終于露出了笑意,只是他嘴唇開裂,臉頰流膿,笑起來著實猙獰,“而且就整個戰局而言,現在也是帝國占了上風,我們屢戰屢勝,步步緊逼,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進入羽京了。勝利的天平總會偏向強大的一方。這個時候,恒若星能歸順帝國,無疑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但——恕我直言,以帝國的行事風格,倘若我讓帝國軍隊掌控恒若星,恐怕我的人民日子不會很好過。要知道,帝國在人民心中的印象并不好,尤其是在你們對占領的星球進行大規模屠殺之后。”

“這一點你放心,我們這次發動戰爭的目的,不是為了毀滅人類——當然,如果有必要,我相信大皇帝會考慮這一點的——我們是想進軍羽京,讓帝國的五神器標志再次撒滿整個銀河,光復第三次星際大戰前的榮耀。所以,對于歸順的星球,我們一般不會動用武力,前幾次的大屠殺,都只是因為有人類暴動。”

“那帝國有什么條件?”

“只有三個。”使者伸出三根長著鱗片的手指,“恒若星在名義上承認帝國的統治,年年繳稅;帝國可以派兵無條件地開產星球上的礦產,一旦礦場建立,恒若星的人民都有義務進廠采礦;在這顆星球上,所有與聯盟有關的人,都必須查出來,交由帝國處理!”

在戰爭時期,這并不算苛刻的條件,總比那些遭到徹底屠殺的星球要好。阿黛爾端起茶杯,手不停地在杯壁上摩挲,似乎在暖手。會議室一下冷寂下來,使者知道阿黛爾在思考,也不急于追問,只沉默地坐著。一縷茶香在他面前裊裊升起。

“尊敬的帝國使者,我只是泰坦一城的管理者,在這件事上,我做不了主。”過了很久,阿黛爾用客氣而冷靜的聲音說道,“但是我可以召集其余城市的管理者,一起商量一下,然后答復你。”

使者站起來,沖阿黛爾點頭,道:“這樣也好,不過我時間不多,希望你們能夠快一些。我在休息室里等你們的答復。”說罷,他轉身往外走,身后的阿黛爾還坐在光線暗淡的會議室里,未曾起身。

使者出去后,一個高瘦的青年立刻來到他身前,彎下腰,恭敬地道:“使者大人,我帶您去休息室。”使者看了他一眼,這個青年彎著腰,看不清臉,但是——

他右手袖子空癟癟的,隨風搖擺。

到中午的時候,恒若星其他城市的負責人才陸續到達,依次入座。阿黛爾坐在中間,看著眾人,道:“好了,星球上七十八個大型城市的管理者都來了,會議開始吧。”

所有人都不作聲,上百只眼睛齊刷刷地看著阿黛爾。

“既然沒有人先說,就我來吧,現在不是推讓的時候。”阿黛爾按下按鈕,全息投影立刻顯現出之前她與坎塔使者的對話,末了,道,“所以我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當影像顯示出坎塔使者時,會議室里的議論聲一下子大了起來,鄰座的都在交頭接耳。盡管他們來之前就大概料到了,但當真正看見這幾年來給人類世界帶來動亂的坎塔人時,還是震驚了一下。阿黛爾冷冷地看著嘈雜的眾人,不再說話。

嗡嗡的議論聲持續了幾秒,終于有個中年男人開口道:“秦,你掌管著恒若星最大的城市,應該知道星球上的兵力吧?”

“我知道,算上那些中小城市,士兵總數也不會超過三百萬,而且,我們的武器嚴重不足,連人手一柄鐳射槍都不能配齊。”阿黛爾不動聲色地道。

中年人交叉著手,道:“能夠向聯盟求援嗎?”

“恐怕很困難,這場戰爭中,聯盟已經處于劣勢,接連輸掉了幾個重要的星系戰場。在沙斯這邊也被坎塔帝國的獸化部幾個軍團糾纏著,聯盟估計不會把有限的兵力派到我們這邊來。”

中年人道:“那我們還商量什么?”

“吳宇,你的意思是——向坎塔人投降?”

“那是自然,形勢比人強,坎塔人兵力比我們強太多,沒必要觸怒他們。”中年人吳宇看向其他人,“再說了,恒若星早已沒有當年那么繁榮了,羽京的人恐怕都已經忘了我們,他們不關心我們的死活,我們也就不必為他們冒死跟坎塔人抵抗。”

“可是,我們畢竟是人類,是有尊嚴的,背棄同族,臣服異類……這樣不好吧,我們的孩子們都會嘲笑我們的。”一只手舉起來,猶豫了一下,開口道。這話得到了一部分人的贊同。

“可是,我們沒有實力來保存聯盟那毫無意義的尊嚴。當年恒若星礦產豐富的時候,聯盟視我們如珍寶,后來礦被采盡,我們就沒了價值。聯盟還說過派一個星球總督來,但是,至今人影都沒看見,肯定是嫌恒若星窮,不愿意來。若說尊嚴,我們自礦產耗盡的那天起,就沒了尊嚴。”吳宇大聲道,眼里盡是悲憤。其他人紛紛點頭,確實,聯盟的勢利早讓很多人心生不滿。

先前發話的人沒再吱聲。吳宇正要說話,卻聽另一人道:“要是日后聯盟贏得戰爭,追究起來,那怎么辦?”

一人道:“恐怕聯盟勝算不大,現今坎塔人全境出擊,幾年間就打下了聯盟近一半的疆域,我看不需要多久,整個銀河系都要成坎塔人的地盤。”

“可是,這話未免……”

“啪!”一聲拍桌聲猛然響起,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轉頭向拍桌的阿黛爾看去。阿黛爾面不改色,頓了頓,開口道:“既然這樣爭論不休,那我們投票吧。對于坎塔使者的要求,是答應,還是拒絕,票數說了算。”

吳宇面上露出喜色,朝其余人環視一周,多數人在向他點頭,看來是贊成他的觀點。

投票很快結束,投票結果匯聚在阿黛爾面前的小屏幕上。她看著結果數字,木無表情,良久,她輕嘆一聲,道:“那現在,我宣布投票結果吧,是——”

會議室的大門突然被撞開,一個高瘦的人影站在門口,冷眼看著會議桌上的眾人。陽光從他背后照進來,他的臉藏在陰影里,看不分明,但隱約可見一道正流血的傷痕。他的背后背著一個盒子,衣衫有些破爛,右袖空蕩蕩的,被風揚起,上下飄動。他看著吃驚的眾人,道:“慢著,宣布結果之前,我有話要說——你們不能向坎塔人投降!”

他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有人都聽得見。會議室里的人起初有些驚愕,隨即騷動起來,一個人站起來,大聲道:“你是誰,有你這個殘廢說話的份嗎?這是城市負責人在開會!”

“我是誰?”人影走進來,在眾人的目光中,他臉色絲毫不變,沉如死水。走到桌子邊上,他猛地掏出一塊黃金色澤的徽章,拍在桌子上,力量之大,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會議桌的晃動。

“我,前聯盟都城羽京南城軍區指揮官,管理三萬羽京守軍,領少將銜。我也是現任恒若星軍事總督,職責所至,能在一切情形下掌管恒若星球上所有軍事力量!”人影對著眾人,聲音有如咆哮,“我的名字叫李川!”

兩年前的一個黃昏,一艘破舊的飛船降落在泰坦城中,那天所有人都圍在飛船附近看。等了很久,艙門才打開,一個瘦弱斷臂的年輕人走了下來,暮色在他臉上勾勒出深深的陰影,他看著周圍的人,臉上沉如古井,沒有表情。他什么都沒帶,只是單手抱著一個木箱,腳邊跟著一只很老的黑狗,低著頭,沉默地走過人群,走過無數驚疑的目光,找了一顆沒人要的泰坦果,便住下了。

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大家便只把他當作無家可歸四處流浪的人。這樣的人很多,戰爭開始后,經常有星球被整個毀滅,逃出來的人在無盡的宇宙中游蕩,遇到可以生存的星球便留下來。恒若星上的居民,一般不會太過為難這樣的人。

這兩年里,李川一直不怎么與別人來往,經常出門,有時候一去就是十幾天,回家了也閉門不出,唯一跟他關系好的人,也就只有年幼的阿芷了,那也只是因為阿芷貪玩,在城外遇險,被李川偶然救下。但阿芷也不清楚他的過往,他也從不談起。就這樣,李川如一顆塵粒,若有若無地出現在泰坦城民的生活里,一直存在,卻不曾讓人記住。

唯一真正留意過他的人,可能就是阿黛爾了。她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覺出了不尋常,這個獨臂青年身上有股不可琢磨的氣質,他的眼睛多半時候是無神的,但偶爾,阿黛爾會在里面看到濃郁得快要窒息的陰戾。這讓她緊張,因此也經常限制阿芷與他的接觸——但是,即使戒備,她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李川竟會是聯盟派來執掌恒若星的總督!

所有人都被李川的話驚到了。阿黛爾伸手拿過徽章,仔細打量,然后點點頭,道:“確實是聯盟獨有的徽章,暗金打造,做不得假。背后有聯盟特殊語言,寫著‘蒼鷹撼天宇,榮譽即吾命’的字樣。這是鷹形徽章——你是聯盟劍黨一派的?”

“對,劍黨領袖斯柯道就是我的老師。”李川也想不到這偏遠的星球上,竟也有人清楚聯盟政治的派系斗爭。

吳宇把徽章拿過來,看了幾眼,干巴巴地道:“既然你是聯盟派過來的人,怎么前兩年不出來任職,現在才公布身份?”

“我不想插手恒若星上的事情。這是你們的星球,理應由你們掌管,我只是做監督工作,只要不出大亂子,我便樂得清閑。”李川冷冷地看著吳宇,“但是,現在你們想脫離聯盟統治,投降坎塔人,這就越界了。”

“可是,你也知道帝國現在的實力……”

“我不管,我的職責是捍衛聯盟的主權。要是有任何人敢在這一點上動心思,我不會放過他的!”

“你憑什么?”吳宇站起來,這時他已經冷靜下來了,嘿嘿笑了一下,道,“看來你還不是很了解形勢。你現在面對的是恒若星上的領導人,這里面,沒有一個是聯盟的人。”

“不,你們每一個,都是聯盟的人。”李川聽出了他話里的威脅,確實,他只是一個人,只有一個徽章,而一旦他們打算叛棄聯盟,便連徽章都會失去最后的效用。但是李川毫不變色,也不去擦臉上傷痕里流出的血,跟吳宇對視著。

吳宇真正笑了起來,他相信在座的人里面,有大部分是支持歸順帝國以求平安的。他有恃無恐地走上前,輕拍李川的臉,道:“別說你是聯盟派的總督,就算是國會議員親自過來了,也沒有用。你還是趁早走吧,不然,待會兒,我恐怕真得把你交給坎塔人了,你也知道他們提出的三個條件。”

李川后退一步,把手伸進褲袋里,聳聳肩道:“這么說,你是真的打算背叛聯盟了?”

“當——”下一個字還沒有出口,火光在會議室里突然閃現,吳宇整個身子一震,接著便仰倒下去。他的眉頭處,有一個兀自冒著黑煙的小洞,腦漿和血液從里面涌出來。

所有人急忙向退去,只有兩人沒動——阿黛爾眼皮跳動了一下,卻依舊端坐著;另一個是李川,他把手里的槍揚了揚,大聲道:“依聯盟例法,在任何情況下,若有意圖動搖聯盟根基者,無論官職大小,皆以叛國罪論處,可立殺之!”

誰都沒有看清他是怎么拔槍射擊的,大家回過神來,只看到倒地的吳宇和眼神凌厲的李川。他們畏縮成一團,驚懼地看著李川手里的槍。“你知道么,你殺了恒若星上第二大城的城主。”說話的是阿黛爾,她沒有驚慌的神色,連語氣都平淡如常。

“我知道,所以我并不指望我有什么好下場。”出乎意料地,他把槍扔在會議桌上,“要是有人認為我不該殺他,可以拿起這柄槍殺了我,替他報仇。”

一個矮胖的管理者立刻撲到桌子上,把槍拿在手里,指向李川,顫抖著道:“你以為你殺了一個人,就可以嚇住我們嗎?我跟老吳是鐵哥們,現在我就要替他報仇!”

“等等,如果你想殺我,那再讓我說一句話。”李川正對這槍口上前一步,鼻尖幾乎碰到了冰冷的槍管。

胖子卻比李川還緊張,下意識地后退,喘息了一聲,道:“這將會是你最后一句話。”他的手指碰到了扳機,但是抖動不已,試了好幾次才扣住。在李川不動聲色的逼近下,他有種自己才是被搶指著的人的錯覺。

李川等胖子把扳機扣好,才慢條斯理道:“即使殺了我,你們也不能歸順坎塔人了,因為那個坎塔使者的腦袋,現在正躺在我背后的盒子里。”

此言一出,眾人才真正大驚。此前無論李川怎么威逼利誘,他們都不曾把他當回事,就算他突下殺手,在管理者們眼中也不過是蠻勇而已。但現在,他們最后的退路都被切斷了,卻叫他們如何不驚?還有些人兀自不信,狐疑道:“你真的殺了他?”那個使者體格強健,身體被強化過,怎么看也不像會被瘦削的李川無聲殺害的樣子。

李川把背上的盒子取下來,拉開蓋,一顆膿血橫流的腦袋立刻滾了出來,正是那使者。“我也受些傷,不過,先撐不住的還是他。”李川伸手從臉上傷痕上劃過,輕描淡寫地道。

會議室又陷入了沉寂,沒有人作聲。李川的目光緩緩從所有人臉上掃過,最后道:“放心,也不是沒有退路可想。你們現在依然可以殺了我,把我和這個使者的頭一起送到第六軍團那里,你們努力解釋,或許還有那么一丁點兒可能,軍團長亞虎會原諒你們——不過我聽說亞虎的脾氣跟他的光子炮一樣出名。”

見沒有人答話,李川繼續道:“除此之外,你們就只能聽下一個建議了。就是聽我的指揮,豎起戰旗,抵擋接下來第六軍團的炮火。”

“你是說,讓我們把整個恒若星上的兵力,全部交給你——一個剛剛見面,就殺了我們其中一個城市管理者的年輕人?”一人道。

李川點頭道:“這是你們唯一的選擇,我代表聯盟的直接旨意。我剛才殺了他,是為了維護聯盟的權力!如果再有人像他一樣敢意圖分裂聯盟的疆域,我還會再開一次槍,我不會猶豫。至于年齡,雖然我沒有超過三十歲,但我畢業于聯盟軍校,在當年所有畢業生中的綜合成績排名第六,我曾指揮過二十一場戰斗,十六勝三負兩平。在我的檔案里可以查到這些數據。我想,我有資格率領這里的軍隊。”

沒有人再吱聲了,所有人都在沉思。李川耐心地等待著,嘴角慢慢揚起一絲笑意,過了很久,道:“再告訴你們一件事,雖然我們兵力不夠,但并不是就沒有取勝的希望——我已經聯絡了沙斯螺臂星系的軍隊,只要我代表聯盟接手這里的軍隊,不久之后,他們就會派援軍過來。”

管理者們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這個青年。第一次,他們都有了一種挫敗感,在李川面前,他們所有的心思都似乎被看透了,李川的每一句話都針對他們的顧忌而說,令他們步步后退,優勢盡喪。雖然李川在話語間留了退路,可誰都知道,擺在他們面前的,只有一個選擇。

“現在你們可以宣布選舉結果了。”李川朝阿黛爾看去,眉宇間不見一絲得意,依舊沉如古井。

眾人都喪氣地垂下頭,阿黛爾輕嘆一聲,道:“贊成拒絕坎塔人的是七十票,四票表示投降,四票棄權。現在,恒若星馬上投入戰斗的準備中,我們依舊是聯盟的子民!”她面無表情地說著,伸手把計票屏幕上的“11:67”字樣清空。

李川敬了個軍禮,雖然用的是左手,但姿勢筆挺標準,語氣剛毅,“很好,十分榮幸與諸位并肩作戰!勝利將屬于我們!”(未完待續)

插圖:白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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