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濰河,是魯東南第一大河,這條在《水經注》里就熠熠閃光的河流,萬千年來從沂蒙丘陵東段出谷經峰,東流北折,為昌濰地區留下一大片平疇沃野。
村子就蹲踞在濰河北岸,夏季河水暴漲之時,河面洋洋乎浩蕩,在我幼小的眼睛里確然如赤壁之下的長江,水線一直會漫到村子的南崖,離著最近的民舍也就五十米,但從來沒有漫上村里來。冬季枯水之時,水位又急劇下降,向南退去一里多路。中間的河汊漫灘,夏秋時節是一望無際的蘆葦蕩和樹林。大河包容,木蔭水滋,村子在濰河的臂彎里,享受著麥豆菽稷的豐盈,六百多年來悄悄越過改朝換代的烽煙,避過饑饉和瘟疫,生息至今。
時空背景宏闊,倘若走進村子,意象變得具體而微。縱橫兩條窄窄的街道,穿起來二百戶煙火人家,幾條小溪曲折蜿蜒流過村子,往南匯入濰河。小溪的拐彎處容擴三四方池塘,調蓄水勢。散散落落的雜樹林,掩映著依地勢而建的或密或疏的廬舍,整個村子沒有整齊劃一,卻顯著抱樸守一的渾然天成。
邑落所聚,民依其繁衍,必有水井。我村建有水井兩眼,東西布列,西面的水井,就在我家門前。農耕社會的環境里,稼穡是一切活動的中心,飲食起居、生老祭祀都圍繞其進行。村人天明即起,婦人生火執炊,男子掃灑門庭,劈柴擔水。一個個黎明時分,低矮的草房上空升起炊煙,一段段的土墻后,陸續轉出挑著水桶的人們,絡繹走上井臺汲引。村子的水井,沒有配備轆轤,村人汲水之時,需要以井繩挽桶入井,兩手抓繩左右擺動,汲水入桶,然后雙手交錯用力上提,如此重復,汲滿兩桶,是為一擔。一般人家的水缸,能盛四擔左右。所以,此項活計,婦人幼兒氣力不足,非壯男子不能為之。因了此等現實所需,過去人家為閨女選擇女婿,必要以能否承受擔水、推車、打石頭等重體力為標準,否則便是不合格。一項風俗的形成,必是有著生產生活實際需要的依托。
我家坐落于井邊。大門口東向,但卻沒有安裝大門。進門后是一個夾道,又有一個二進門朝南,算是正門。父親擅長編筐、搓繩子,算是農村一種較為低級的手工技術。搓細繩子用麻線,講的是精巧細致,一般婦女就可以干。搓粗繩一般用棉柴的皮或者一種韌性很強的草作為原材料,粗糙扎手,且需要一定的力氣,自然是男人的活計。冬天集日,父親經常去賣用棉槐條編成的籃子、筐子和各種規格的草繩,換來幾個零錢,聊添火油咸鹽之費。父親每次搓繩子,必要搓好幾條結實的井繩,并安裝上木杈做的掛鉤,做好后掛一條在大門內的土墻上,凡是來井上汲水的人們,一般不會自帶井繩的,到了井臺把水桶一放,就會徑直走進我家大門內拿井繩打水,并且不用通告主人,用完后又會自動掛回。年復一年,父親就這么義務為村人備井繩,沒人教他這么做,也沒有人覺得他該不該做,反正做了大家就自然地用。秋天時候,生產隊分的地瓜玉米等糧食,父親就堆在大門內的夾道里,沒有大門作為封閉,和堆在大街上其實沒什么兩樣,但從來也沒有丟過,這就是那時淳樸的村風。簞食瓢飲,不爭不騙,人們在一種農耕社會獨有的文明中,抱樸守誠,順待生老病死,一輩輩地往前繁衍。
父親擔水回家,母親就成了使用水的主人。葫蘆制成的瓢,時時地浮在缸面上,倒水之時,它被水流沖進缸底,但是水滿缸沿時,它又悠然飄在水上怡然旋轉。母親用瓢舀水入鍋,煮地瓜,煮玉米糊糊,煮疙瘩湯,煮添了一點大油的白菜,煮一回兩回的豬肉。倒進各種槽子,飲雞鴨牛狗。倒進大陶盆,漿洗衣裳。井水進了家門,就帶進了生氣,就有了流動,有了能量,有了和這個庭院緊密交流的時機,融進人的內心,被人作為須臾不可缺的依靠。
早晨和傍晚,是水井邊熱鬧之時,相遇汲水的人們會做短暫的交流,一些信息會在這里交換。水桶碰在井臺和井壁,發出聲聲清脆,并且因不同人的操作聲音而有差異。早上我還在被窩里,憑著井邊傳來的不同聲音,我就能夠判斷這是二叔在打水或者三爺爺在上擔。簡單的生活,日趨一日的重復,容易把這些細碎的東西變成一種固定。而這種固定,說不上有什么意義,只不過是一種歲月經過時忠實的側音。除此之時,井總還是寂寞的,只有幾只雞,漫不經心踱在它的周圍尋覓草籽。若有哪家新婚,會拿個喜字貼在井沿上,顯露出這是一種對公共設施的尊敬。
當然它也偶有讓一村人聚焦的時刻。七十年代有一村婦因為家事爭吵,憤而跳井。過去小說上某位婦人為了自保貞潔,“節婦投井”的故事是有的,但那是“投”,顧名思義應該是頭先下,視死如歸。而我這個遠房的嫂子是“跳井”,水面離地也就五六米的樣子,腿往下跳下去,有水的浮力,因此,人雖然下去了,但安全地坐在井中。男人們費事把她從井中撈上來。照例是她的“勇敢”舉動嚇壞了她的丈夫和家人,贏得了這場“戰爭”的勝利。而這次跳井事件,對我最大的收獲就是,終于知道了井水的深度,大約也就不到一米的樣子。此前,我以為,這井水深不見底,沒準通著龍宮——這都是村里的野老講故事時候說的。
水井承載著村人們生活的極為重要部分。看似一方簡易的水井,卻仿佛如同現今千軍萬馬的一個水務集團的功能。八十年代,村里每戶人家都在自家院子打了水井,安上了壓水設施,村人再不用每天去集體井臺挑水了。后來村里規劃,我家房子拆了重新蓋新房,水井處被新院子包圍了進來,并被填平壓在了院墻下。于此水井和它那幾百年的歷史,一起被徹底塵封進了地下,淡出了村人的視野,也淡出了村人的記憶。
連同水井一起裹于歷史中的,還有故廬滿院的梧榆桃李。唐詩人盧綸有句曰:“井臼陰苔遍,方書古字多。”那時的井臺井壁,確實遍身青苔的,那些青苔的年齡超過了村里所有建筑的年齡,人們受于它的恩惠卻不覺,這就是水井或者井水的大德。宋詩人梅堯臣《送張山甫秘校歸緱氏》:“蓬巷鬧雞犬,藤花蔭井臼。”這是把水井詩化了,但沒有夸張。我童年少年之時,春日確是多能見到梧桐花、槐花在井邊落了一地的景象的。夏日雨后,濃綠碩大的梧桐葉子也會垂下來,遮掩半個井口。這些美好,古代詩人可以直書筆底,不隔半分。而現在,似乎天然的美好,有的在遠遠離去,有的已遙遙無及。剩下的一分二分,在心里幾番掙扎,混淆在現實的泥沼中,難以出落為一種單純的與自己心靈融為一體的美。
如今母親不在了,她生活的過去,我在慢慢回溯。希冀循著母親的體溫,沿著母親的軌跡,從中真正看母親,也看我自己。因為,我知道,母親,是我全部的人生。
而要找回母親,卻偏偏避不開那口業已不存的井。這次第,怎一聲嘆息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