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公子畫舫去買醉
黃昏,古運河畔,夕陽流金,楊柳蔭濃。綠楊堤上,馬蹄聲脆,一匹白馬小跑過來,馬上坐著一位懶散隨意的白衣公子,右手未執(zhí)馬鞭,卻拿著一柄長長的宣紙折扇。
誰也看不出,就是這位翩翩少年,曾在黃河故道,與“搜神手”秦鐵崖、“紫面神拳”巴捕頭一起,浴血奮戰(zhàn),一舉誅滅江湖上聞之色變的“殺手書生”七郎及其黨羽。不錯,這位白衣公子,就是江南少俠江云飛。
繁忙的大運河邊,一座石砌的小小碼頭旁,系著一艘裝飾豪華的畫舫。船頭,一只紅泥小火爐燒得正旺,爐后是一張紅木小幾,案后坐著一位青衣公子,劍眉星目,面如白瓷,正在悠然把盞。
江云飛不禁放慢速度,對青衣公子多看幾眼,心中默嘆:“好一位雅士!”
青衣公子一抬頭間,看到卓然不凡的江云飛,微微一怔,隨即淡淡一笑,朗聲道:“落日熔金,好風如水。這位公子,能飲一杯否?”
江云飛一笑,頷首致禮,隨即下馬登船,作了一揖。青衣公子右手微抬,船中走出一個五旬老仆,擺出一案一椅,斟滿一杯酒,在一旁垂手聽差。江云飛一看那老仆,心中大為驚異。這老者相貌并不特別,但沉穩(wěn)如山,氣度非凡,對青衣公子又如此恭敬,想來這畫舫主人來歷非同一般。不過,他也沒太往深處思忖,繁華的揚州城,自古風流繁盛,一向為達官貴人消遣之地,那來往的少男少女之中,有一兩位是王爺、公主、世子、郡主,也未嘗不可,不必大驚小怪。
青衣公子舉杯致意:“請?!?/p>
江云飛也不客套,一昂首喝光杯中酒,把玩那綠玉小杯,微笑道:“這等精致玉器,用來賞玩倒也相宜,拿來喝酒,未免有些可惜。”
青衣公子會意,一抬左手,豪爽地道:“換大壇酒,拿大酒海?!?/p>
船中又走出一個五旬老仆,手托碩大紅木方盤,盤中有兩壇花雕酒和兩個墨玉酒海。放下器具,老仆為主客各斟一海,收起玉壺、玉杯,放入盤中,微微躬身,不發(fā)一言,仍舊返回艙中。這老仆目不旁視,同樣氣度非凡。江云飛心道:“喲,碰上大人物了。嘿嘿,不管你什么來頭,別的不說,若論喝酒,江云飛奉陪到底?!笨谥械溃叭松翁幉幌喾??請。”喝光第一海。青衣公子也不示弱,同樣飲畢。
青衣公子親自斟第二海,江云飛接過欲飲,對方豎起右掌道:“空口寡酒,鯨吞牛飲,未免無趣,待在下煮一道小菜。”說罷離了席,從旁邊一個木盤中撈出洗凈浸好的兩條魚,投入紅泥小火爐上的沸騰湯汁,以木鏟輕推,笑道:“錦汁鱖魚,公子看可好?”
江云飛道:“桃花流水鱖魚肥。這是名菜,自然很好?!奔毧窗嘴F之后的青衣公子,明眸皓齒,眼波流轉,勝過紅顏。兩道劍眉斜飛入鬢,舉手投足,又不乏豪邁之氣,又似男兒。再聽其聲音,柔美悅耳,與男音不同??纯匆慌缘皖^垂眉的老仆,江云飛心中一動:“莫非是朝中地位尊崇的公公?”這樣一想,有些不痛快,“我江云飛堂堂七尺男兒,跟一個不男不女的太監(jiān)喝酒,豈不荒唐?”
青衣公子抬頭笑道:“公子大概正在猜測小可的來歷?”
江云飛一怔,笑道:“在下只是奇怪,公子這等身份,竟會親手烹制美味?!?/p>
青衣公子一笑:“公子多慮了。想當年,蘇學士是何等名頭、何等身份,不也是終生難舍庖廚之樂?”話鋒一轉,“其實,我也在猜測閣下的來歷呢。”
江云飛一挑眉毛:“哦?不妨說說?!?/p>
青衣公子道:“依在下看,公子若非世家子,就是功名在身的讀書人,至少是個舉人?!?/p>
江云飛不動聲色。青衣公子并不看他,自顧道:“依據(jù)何來?從公子這一襲白衣便可得知。尋常讀書人,終日伏案苦讀,筆墨相伴,一般是不穿白衣的,濺上墨點很難看。尋常百姓,更不會穿白衣,一來見識淺,認為不吉祥;二來,也沒有人專門漿洗?!?/p>
江云飛暗暗贊同。青衣公子續(xù)道:“再說公子這番派頭,大白天,大白馬,無憂無慮,悠閑自在,一路信馬由韁,怡然自得。若是衣食有憂,怕誤功名,哪來這等自信模樣?”
江云飛作揖笑道:“仙家仙家,佩服佩服。”
青衣公子又道:“在下自幼習得些玄學皮毛,能看手相面相?,F(xiàn)在鱖魚未熟,別無要事,就讓我看看公子手相如何?”
其時夕陽已落,船頭光線不明,不待吩咐,艙內老仆早已提著兩盞燈籠出來,照在江云飛手邊。江云飛朝青衣公子伸過左手,對方托住看了看,又要看右手。
江云飛笑道:“坊間不是說,男左女右嗎?”
青衣公子微笑道:“那自然有道理。不過,雙手都看看,也是有道理的。”
江云飛只好又伸出右手。對方輕輕托住,看了又看。紅燈籠之下,江云飛的手瘦長紅潤。青衣公子放開手:“才子相,前途無量?!?/p>
江云飛心中一驚,暗道:“若不是午后去泡澡堂,這會兒豈不露了馬腳?”
揚州人有個習慣,“早上肉包水,下午水包肉?!鄙衔缦矚g坐茶館,飲綠茶、花茶,品大煮干絲、翡翠燒賣等茶點;下午喜歡泡澡堂,按摩松骨,捶背修腳。這日午飯后江云飛閑來無事,泡了兩個時辰澡,請修腳師傅削去右手虎口上的一圈硬繭——要練出驚人劍法,總得付出代價,真功夫,從來都是時間和精力合力打磨出來的。修腳師傅還為他敷上貂油,細細打磨護手。這樣,再過一個月,這層老繭才會重新長齊長滿。
看罷手相,又閑聊一陣,鱖魚已熟,肉嫩汁肥,確實是無上的美味。江云飛連呼痛快,獨自吃下一條。
明月當空,分外皎潔,清風拂面,絲般爽滑。青衣公子道:“如此佳境,你我不妨詠月飲酒,你看如何?”
江云飛擊掌道:“正合我意?!煜氯置髟乱梗譄o賴是揚州。’在此詠月賦詩,合適不過?!闭f罷滿飲一杯,舉杯示意,朗聲吟誦,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p>
青衣公子也一飲而盡,道: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p>
江云飛復飲一杯,笑道: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p>
作為詠月酒令,此令無可挑剔,但應時應景,則顯得有些輕佻。青衣公子卻不為所動,淡淡道: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空落眼前花?!?/p>
江云飛放下酒杯,笑道:“山月不知人心事,誠者斯言。同樣,凡間之人,豈知山月心里事?”
青衣公子莞爾一笑道:“我知?!?/p>
江云飛訝然道:“仙家仙家,佩服佩服,請教請教?!?/p>
青衣公子道:“同罷干戈,共享清暉,這就是山月心里事。”
江云飛放下酒海,抱拳致禮,正色道:“高人高人!‘我欲乘風歸去’,看來蘇學士此句,專為兄臺寫就。”
青衣公子微微一笑,若有所思,道:“我欲乘風歸去?何處去?”隨后吟誦: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江云飛一愣,搖頭笑道:“頹廢頹廢。算了,不說也罷。喝酒,喝酒?!?/p>
夜色漸深,兩人又談論一番琴棋書畫,直至明月西墜才罷。青衣公子送江云飛上岸,江云飛跨上馬,這才作揖問道:“請教相公高姓?”
青衣公子答道:“在下姓岳。公子高姓?”
誰知江云飛哈哈一笑:“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贝蝰R絕塵而去。
岳公子眼露不悅之色,悻悻回船。
距憶歐山莊大門尚有老遠,江云飛就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在門外徘徊,一看那身形便知,是江淮總捕頭秦鐵崖。聽見馬蹄聲,“搜神手”秦鐵崖快步迎上來。一見他那滿臉憂憤之色,江云飛內心頓生不詳之感。果然,秦鐵崖告訴他,從前的紫面神拳、如今的獨臂壯士巴捕頭,今日慘遭歹人殺害!
江云飛如聞霹靂。那個紫紅臉膛、沉默寡言、嫉惡如仇的巴捕頭,竟為鼠輩所害?在黃河故道,為救江云飛脫險,巴捕頭奮英雄之怒,逞金剛之勇,不顧一切地攬住毒錨,不幸失去右掌,從此難以使出鐵拳功夫,武功幾乎被廢。
江云飛悲憤交加,沉聲問道:“可知是何人所為?”
秦鐵崖沉重地搖頭:“暫無線索。”
巴捕頭宅第。江云飛掀開棺蓋,首先看到的是巴捕頭那雙圓睜的怒目,接著就看到那只緊緊握著的、腫脹不堪的左拳。這只僅存的手,臨死之前還向惡人擊出猛烈的一拳。
秦鐵崖解釋,因系左手出擊,功力大減,巴捕頭被敵手一拳碎了拳骨,震斷了左手血管,傷及心脈。
江云飛內心無比沉痛,不忍再看第二眼。他更不忍看的,是巴捕頭家人那種既悲痛欲絕又驚恐萬分的神情。
秦鐵崖道:“依我看,敵方暫時不會加害巴捕頭家人。這些無恥鼠輩,就是要讓巴捕頭家人看到這種慘狀,震懾我方,亂我心神?!?/p>
江云飛低喝:“這等禽獸,我饒不了他!”
秦鐵崖問:“依賢弟看,這是何種功夫?”
江云飛皺眉道:“難說,不過此人內力異常深厚,非同一般,不會是無名之輩。”
秦鐵崖緊握右拳,在面前虛砸一下:“不管他是誰,這一回死定了!”
江云飛不忍讓遭受巨痛的巴夫人敘述這場劫難?;氐阶√帲罔F崖向他介紹案情。失去右臂后,巴捕頭深居簡出,十分謹慎,偶爾有客來訪,總要讓下人問明對方身份后再開門。今日午休之后,巴捕頭在院中散步,就聽門外一個男子的聲音道:“巴兄又在操練?”巴捕頭在門里問:“哪位仁兄?”門外道:“故人的聲音也聽不出了?”巴捕頭就去開門,大門剛開,就聽他一聲怒喝,眾人受驚,跑出去看究竟。巴捕頭早已慘死在門外,街上空無一人。
秦鐵崖道:“此人有一招制勝的把握,當不是平庸之輩。我已命手下全城巡查,遇有身份不明的,一律扣押。只是,兇手武功如此了得,尋常捕快、兵丁怎能奈何得了?只怕他早已逃出城外,不知去向?!?/p>
江云飛道:“難道是虎幫未曾潰散?”
秦鐵崖點頭道:“這也算一個疑點。不過,巴捕頭做捕快歷二十余年,得罪的黑幫、歹人不在少數(shù),這就更增添了破案難度?!?/p>
江云飛嘆道:“揚州城商賈云集,要查證所有外來人身份,實非易事。”
秦鐵崖嘆息點頭。兩人分派了第二天任務,秦鐵崖負責查城內,江云飛專門查水路。分手時,秦鐵崖對江云飛道:“賢弟也要多加小心?!?/p>
江云飛恨聲道:“我只恨兇手沒來找我。”
秦鐵崖眼中殺氣陡盛:“我也是!”
兩個男兒的四只鐵拳,捏得咯咯直響。
一夜無事。天未亮透,江云飛已趕到大運河入江之處,由南而北,按部就班巡查。之所以如此安排線路,是怕外客一早解纜出境。水上外客最多,江云飛在岸上,時走時停,像是看風景。船有大有小,有的華麗,有的簡樸。船上的人呢,跟岸上一樣,有富貴的,也有貧賤的,有狎妓說唱的,也有吵架哭訴的。
黃昏將至,石碼頭下,江云飛又看到那艘畫舫,和昨日一樣,那位姓岳的貴公子,仍在船頭悠閑把盞獨酌。江云飛坐在馬上,居高臨下靜靜地打量對方。岳公子抬頭看江云飛一眼,隨即轉過頭去,賭氣不理。
江云飛內心陡然被觸動,暗自尋思:“昨日我以為,對方可能是宮里的太監(jiān),然而看她此刻的舉動,卻又酷似蠻橫的官家小姐。”這么想著,又驅馬向前。
等江云飛背對著畫舫時,水上一個聲音道:“‘白云無盡時’先生,世事紛擾,何須這般匆忙?飲杯酒再走不遲?!?/p>
江云飛駐馬,略一遲疑,隨后下馬,將馬系在垂楊柳上,緩步登船。與昨天不同的是,那兩個老仆不見了,換了兩個紫衣小侍女。兩個侍女眉清目秀,膚光如雪,同樣可以襯托出主人身份的尊貴。侍女捧上兩壇花雕,并一副杯盞碗筷,岳公子揮手讓她們退下。
江云飛入座后,岳公子笑道:“昨日我們以明月為題,今日以酒為題如何?”
紫面神拳巴捕頭遭人暗算,江云飛心中充滿悲憤,想起黃河古道合力一戰(zhàn)后,曾與巴捕頭、秦鐵崖三人痛飲“女兒紅”的一幕幕,心頭更沉重,于是淡淡道:
“夜臺無曉日,沽酒與何人?”
岳公子吃了一驚,嘆道:“此令一出,萬馬齊喑。”
江云飛舉杯向岳公子示意,連飲三杯。岳公子沉思片刻,道:“夜臺無曉日,沽酒與何人?這種寂寞,當真凄寒入骨。”也不再多言,二人枯坐靜飲,直至明月當空,大放清輝。
江云飛眼望月光下岳公子那張不染絲毫世俗之氣的臉,心道:“這倒是個善解人意的人。”
明月偏西時,江云飛告辭。岳公子登岸相送數(shù)十步,也不說話,一揖分手。
憶歐山莊前燈火通明,江淮總捕頭秦鐵崖在門前焦急地踱步。江云飛心中一沉:“老天,莫非又生什么變故?”
庭院里,齊齊擺著七具尸體。七名丐幫弟子遇難,每人均被一拳擊中胸膛,震斷心脈!秦鐵崖沉聲道:“很顯然,敵人在向我們示威。”
江云飛也道:“對手確實很強大?!?/p>
秦鐵崖說出心中疑慮,之前他一直不敢肯定:“老蓮花手下那么多人,沒幾個精于武術,隨處可殺,為什么對手只殺七名呢?”
江云飛右手比劃著數(shù)目“七”,兩人目光一碰,同時說出答案:“風云八虎!”
“殺手書生”七郎的部下曾說,老虎壇有“風云八虎”。秦鐵崖一直認為,什么八虎、十八虎,不過是對手虛張聲勢、亂我心神而已。而現(xiàn)在,敵方明顯是向他們叫囂:爾等殺我虎壇一虎,于事何益?只不過損我一毛而已,我等依舊強大。看看,我弟兄七人各出一拳,就能一舉擊斃七人。老蓮花手下那幫窮叫花,竟給秦鐵崖、江云飛作眼線,嘿嘿,讓你們知道厲害,老虎可不是吃素的。
秦鐵崖估計,對手只是炫耀武力而已,但為了安全,仍讓老蓮花把揚州城中的丐幫弟子集中到兵營里去。
翌日,秦鐵崖與江云飛仍在城外一帶巡查。他們約定,重點查那些年歲三旬以上,暗藏殺氣的男子。
江云飛仍策馬查水系,與前兩日不同的是,他帶上了長劍。男兒手中有劍,心里會踏實些。船上那些三十歲以上的男兒,全擋不住江云飛凌厲的目光,一路敗下陣去。從城南到城北,江云飛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疑點。
一看到那艘畫舫,江云飛目光中多了些平和的氣氛。男人愛劍,也愛酒,在酒與劍之間,男人當然更愿意選擇酒。只要不是瘋子,誰愿意整天打打殺殺?
還是那個青衣岳公子,還是那兩個美麗的小侍女。不等岳公子邀請,江云飛自行登船。江云飛還是江云飛,不過腰中多了一柄長劍。
岳公子笑道:“書生也帶劍?”
江云飛也一笑:“自然。想當年,詩仙李白不也是仗劍遍游天下名山嗎?”
岳公子拍拍身邊那壇花雕酒:“好,今日之酒令,就以劍為題,如何?”
江云飛飲了一杯,吟道:
“永韜三尺劍,長卷一戎衣?!?/p>
岳公子為他把盞,微笑道:“好詩。軍機造英雄,時勢造英雄,然而一將成名萬骨枯,這殺人的利器,不說也罷?!?/p>
兩人如有默契,不再言語,在流水聲和槳櫓聲中,默默飲酒。還是那個月亮,還是月白風清的夜空。江云飛嘆息了一聲,心中說:“若不是那天殺的風云八虎,我寧愿天天來陪這個清秀脫俗的岳公子,趁著這寧靜的月色,暢飲這綿甜純凈的花雕?!?/p>
岳公子側轉過臉,望著江云飛,用分明的女兒聲說道:“倘若能天天與公子對飲賦詩,那該多好。”
江云飛內心一顫,暗道:“妙哉!古人講,心有靈犀,我以前一直不信。這當真是件玄妙的事,簡直奇妙無比?!?/p>
沉默片刻,江云飛告辭登岸。岳公子登堤相送。走出幾十步,江云飛回頭道:“岳兄有所不知,其實,在下也會看手相?!闭f著,向對方伸過手去,不牽左手牽右手,托在月光下,眼睛卻不看手的紋路,看著對方的臉。
岳公子起初還算鎮(zhèn)定,后來雙肩就顫抖起來,手上也濕漉漉的,沁出了細汗。最終,岳公子垂下頭去。
江云飛輕聲道:“小女子要喬裝大丈夫,原不是件容易的事。”放開對方的手,誠摯地道,“岳姑娘是貴人,還是早早回家吧,近日揚州城內頗不太平?!闭f罷作了一揖,上馬疾馳而去。
岳姑娘裹在如煙的柳絲下,眼望著白馬馳離的方向,久久不去。
離憶歐山莊尚有老遠,江云飛的心跳開始加快,暗自說:“老天,但愿不要再有什么殺生害命的勾當?!?/p>
還好,秦鐵崖站在門外,老遠就大聲說:“今日無事,賢弟放寬心。”
無事最好,但無事等于說今日沒有任何線索。秦鐵崖道:“照我推算,對手只不過是示威。試想,對手縱然殺盡老蓮花所有部下,對你我二人仍是無礙,而要想公然挑戰(zhàn)你我,只怕虎崽子還欠些膽量?!?/p>
江云飛道:“也就是說,你我不必為此太過分心?”
秦鐵崖點頭道:“正是。”
江云飛恨聲道:“可他們害了巴捕頭,我豈能放過他們?”
秦鐵崖道:“我想了半日,你我不如反守為攻,先查出八虎的藏銀窩點,或者總壇老巢,報以顏色,以牙還牙?!?/p>
江云飛道:“那就是秦大哥的拿手戲了?!?/p>
秦鐵崖道:“只是,若是七虎反撲,公差豈能敵得過?”
江云飛尋思一番:“不如由我去聯(lián)合江湖同道,共除虎患。”
江云飛決定回一趟江南,去老家安頓一下,然后把“江南四賢”一并請出,共商屠虎大計。臨行前,他又特意去了一趟運河邊,想看看那艘畫舫是否還在,那個從前的岳公子,而今的岳姑娘,是否還在船頭,紅顏當爐,青梅煮酒。
遠遠地,江云飛看見了那艘船。船頭,不見了青衣公子,卻見一位女子端坐著,靜看流水。那女子一襲紅衣,眉如遠山,眼如秋波,發(fā)如墨云,膚如凝脂。她的面前,不見了紅泥小火爐,代之以一張古琴。
江云飛默嘆一聲,駐足不前。他想起了被害的巴捕頭,想起了那個愛穿紫衣、一身花香、名叫羅香的小女子。為了羅香的安全,他氣走了她。是的,他是個劍客,只屬于江湖。江湖人就該浪跡江湖,萍蹤俠影,四海為家。
錚錚錚,水上飄來幾聲琴音,輕幽、柔和、優(yōu)雅,像春風拂過面頰,像落花飄過水面。
江云飛碰到了岳姑娘的目光,一觸之后,他就避開了。他沒有作過多逗留,怕自己心軟,于是勒轉馬頭,開始往回走。錚錚錚,又是數(shù)聲琴音。一個柔柔的聲音飄過來: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這是岳姑娘與江云飛行酒令時吟誦過的詩句。江云飛心頭一熱,雙腳卻用力一磕馬腹,馬蹄聲急,白馬向遠處馳去。
江南,宜興竹海。
江云飛走進自家廣闊的翠園,在翠竹間一路穿行。走著走著,眼前驟然一亮,抬眼間,豁然開朗。江云飛四顧望去,不由大驚:自家院落前的大片竹林,竟然全然不見,被人悉數(shù)砍盡。
這座園子,隱藏在大片竹林深處,幽深如海,平常從無人涉足,怎會出現(xiàn)如此情況?
江云飛打馬上前,急于探明真相。接近院落時,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有個灰影仆伏于地,他不再遲疑,自馬上騰身飛起,宛如一只巨大的疾鳥,飄落在那人身旁。翻過那人尸身一看,赫然是家臣施悟!
施悟顯然已死去多時,驗看尸身,他死前曾身受七記重拳,兩邊肋骨悉數(shù)被打斷。臨死前,施悟還在地上抓出一個淺坑,右手僵硬,猶呈虎爪狀。
江云飛心頭了然。施悟擅鷹爪功,不擅虎爪功,之所以臨死前強作虎爪狀,是要讓少主人明白:殺我者,老虎也。
江云飛雙目赤紅,放開施悟,一躍而起,口中大呼:“阿柳,阿柳!”向院內狂奔。他在找那個伴他長大,整日苦盼他回去的柳姑娘。江云飛找遍整座大院,也不見人跡。院落北圍墻上,寫著兩列大字,張牙舞爪,霸氣十足:
“欲尋柳娘,孤身逆江?!?/p>
冷汗自江云飛脊背上涔涔流下,很快濕了內衣。但江云飛并沒有立即拔劍追出,雖說雙拳攥得生疼,他還是慢慢鎮(zhèn)定下來,心底一個聲音在提醒自己:阿柳并未遇害,對手擄走她,不過是讓我投鼠忌器。
黃昏,大江滔滔,一路流金濺銀,向東奔去。江堤上,江云飛匹馬孤劍,一襲白衣,逆江而上。
殘陽如血,江風撲面。江云飛雙眉緊鎖,臉色嚴峻??v然前面有千軍萬馬,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擋他的腳步。
六、鐵血男兒挾風雷
長風客棧。
灰瓦屋頂上,高高挑出兩面杏黃旗,一旗繡著“長風客?!?,另一旗繡了個斗大的“酒”字。江云飛驅馬來到客棧門前,卻不急于下馬,左右觀察。一個衣著整潔的店小二站在檐前,上上下下打量,又看看他身后,才迎上來問:“客官可是姓江?”
江云飛答道:“正是。”
店小二道:“就在幾日前,有幾位外客過來住店,對我家掌柜說,若是此后有位姓江的相公來住店,一定要好生伺候。相公請?!?/p>
江云飛雖說心下狐疑,但神色無異,從容下馬,進入客棧,四面環(huán)顧,未發(fā)現(xiàn)異常,客店內外還算干凈。小二手持一封書信過來道:“這封書信,也是那幾位外客留下的,說是留給相公。”
江云飛接過,并不急于拆閱,正反看過,這才撕開封口。信中寫道:
“西去七十里,有村名木溪?!?/p>
江云飛冷笑一下,沒說什么,頓了頓,說是要一間大些的客房。掌柜走到近前,打躬道:“相公但住不妨,前日那幾個貴客已為你包下客店,我們空著店等相公好幾天了?!?/p>
江云飛內心好笑:“何方神圣,賣什么窮關?江某可不怕你們裝神弄鬼?!?/p>
飲食尚精,酒也是陳釀。江云飛住了一夜,未有任何異常。
第二天,江云飛早早起身,打馬向西,暗自尋思:“西去七十里?這七十里如何估測?”走半晌就打探一下,問到第三個人,對方說:“快了,前去三里,便是木溪?!庇肿叱龆镌S,未等江云飛再次問路,便見江堤大道上被人用利器劃出兩個大字:“木溪?!?/p>
江云飛冷笑一聲,暗道:“這大堤上視野極佳,鼠輩要想在此處伏擊我江某,只怕還缺些道行。再說了,大凡鼠輩,往往生性多疑,膽氣不夠高壯,江某孤身一人,四處招搖,鼠輩反而不敢輕舉妄動,以為我是釣餌,身后定有伏兵?!?/p>
勒馬四顧,大江滔滔,原野茫茫,不見人影。江云飛正在狐疑,遙遙聽到一人呼道:“可是江相公?”
循聲望去,但見江堤下,淺水處,一葉扁舟兀自飄搖。水邊有棵孤零零的大樹,樹下,一個老漁夫正朝這邊張望。江云飛徐徐策馬,斜著身子,順著緩坡下去,來到老漁夫面前,看看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客氣地招呼:“老人家如何識得在下?”
老漁夫轉頭遙指江心:“看那大船,大船上的人,給了我一兩銀子,讓我在這里打問相公?!?/p>
江云飛問:“他們可曾說起,尋我何事?”
老漁夫指了指那棵孤零零的大樹:“他們說,留了一封信給相公,不知賣什么關子,故意縛在最高的枝椏間,說相公自有辦法拿到。”
江云飛不覺好笑,心道:“不過是要考證江某輕功如何。我豈能事事讓你們如愿?”抬頭凝神細看,果見一支小小竹管,管口朝上縛于樹上,于是笑道,“多謝老人家傳話,我這就去取。”下馬緩步走到樹前,左掌看似隨意地揮出,擊在粗大的樹干上,嘭的一聲大響,樹身劇搖。
老漁夫吃了一驚,滿臉疑懼之色。江云飛跟著右掌輕拍,波的一聲,樹身輕震,樹梢上,一個細長的白條彈出,被風一展,卻是一幅白綾。
白綾緩緩飄下,江云飛走上幾步,右手拔劍揮出,劍光一閃,白綾已被挑住。
白綾上寫著:
“西去九十里,有河名泉子。”
江云飛心中動怒:“竟要我事事聽從于你?大膽虎崽,你且等著?!比×税拙c,揣入懷中,與老漁夫道別,上馬登堤,卻不急于離開,駐馬靜立,盯著江心那艘大船。那船慢慢向對岸劃去,越來越遠。江云飛暫無他法,只得繼續(xù)西行。
清晨,露水很涼。江云飛來到泉子河,等待他的還是個老漁夫,不過不是昨日那個。
“相公可是姓江?”老漁夫在堤下問。
江云飛問:“老人家,若是江相公便如何?”
老漁夫道:“這么說,相公不姓江?”指了指水邊的一截巨大原木,又指指江心,又說,“那艘大船上的人,讓我在此等一個姓江的白衣相公,說若是他到了,要我傳話,這木頭里留有一封信給他?!?/p>
江云飛暗笑:“莫非要考證江某硬功,要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劈開這粗笨木頭?”他朝那截大木頭看了看,暫不行事,凝神靜思片刻,隨后就勒轉馬頭向堤上馳去,登上大堤,更不遲疑,策馬向著朝陽疾馳。
江云飛不是要逆江西去尋找柳姑娘嗎,怎么會改道去東邊?
片刻之間,江云飛已消失在東方。老漁夫望望東方,又望望江心那艘船,愣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他得了人家銀子,總得交了差才能離開。
江中那船越來越大,原來它已掉過船頭,向江邊靠來。漸漸地,大船近了,離岸幾十丈遠時,慢慢停下。一個粗壯漢子立在船頭,對著老漁夫大聲喝問:“嘿,漁佬兒!那個穿白衣的是什么人?說了什么話?”
老漁夫大聲答道:“不知是什么人,也不知說了什么話。”
船頭漢子大聲喝問:“不知說了什么?這是什么屁話!”說話間,大船劃動,又近了幾丈。
老漁夫也動了怒,大聲道:“誰愿意替你們傳什么屁話!”
大船再靠幾丈,船頭漢子怒問:“混帳!你為何不問清楚?你既得了我銀子……”突然,他的話頭斷了,臉露驚駭之色,轉頭一連聲大喊,“掉頭,掉頭!來了,來了!”
卻見東方大堤上,朝陽里奔出一匹白馬,來勢如風,轉眼間已奔到近前,陡地剎住。馬上一個白衣人飄然落下,幾個縱躍,已來到堤下,左手一送,將一件物件撲通扔進老漁夫的小船,跟著飛身上船,竹篙一點,小船去勢如箭,向大船追去。這白衣人,正是去而復回的江云飛,一招欲擒故縱,已然奏效。
大船沉重,掉頭緩慢,眼見小船與大船間的距離漸漸拉近。但大船掉好頭之后,八支大槳齊劃,嘩——唬,嘩——唬,行動起來很是迅疾,幾番努力,便將速度提上。
江云飛這邊,才撐了三篙,第四篙戳進水里,已夠不著江底。小船上也有一只小櫓,但僅憑它顯然追不上大船。江云飛并不焦躁,干脆丟下竹篙,從船艙里拎出方才扔下的物件,卻是個系著長鏈的鐵錨。江云飛揮動右手,鐵錨在頭頂呼呼盤旋,舞了幾圈,大喝一聲:“去!”
鐵錨挾著風聲向大船船尾飛去,嘭!一聲大響,鐵錨已擊中船尾,兩支錨鉤擊穿厚厚的船板,牢牢掛住。江云飛雙手急扯鐵鏈,小船迅速向大船靠去。
船尾的漢子發(fā)一聲喊,跑回船樓,出來時,已多了一名幫手,兩人各執(zhí)一柄利斧,奔向船尾,要砍鐵鏈。江云飛在小船上看得真切,右手一撈,將小船上木櫓扯下,跟著一揮手,木櫓橫飛而出,砰!一聲悶響,木櫓將兩名持斧人打落江中。大船上一陣亂叫,又有數(shù)名漢子亂紛紛涌上船尾。江云飛怕他們又來砍錨,雙手急扯數(shù)下,將小船靠上,左手扯鏈,雙足一彈,人已飛向大船,半空中劍光一閃,跟著哧哧之聲連發(fā),“巫山十二劍”使出,已將船尾漢子全部刺倒。不過,他手下留情,均未刺中要害。
就聽船樓前部一聲輕響,一人撞破油紙窗布,向船首逃去。江云飛跳上船樓頂部,果然看到一個漢子逃竄的背影。江云飛擲下長劍,釘在船板上,雙手發(fā)力扯動鐵鏈,鐵錨裂木而出,揮向對方。那漢子作勢正要跳江,鐵錨已自背后襲到。鐵錨趕上前去,兜胸繞過,繞過兩圈,將漢子捆住。江云飛跳下船樓,一抖鐵鏈,嘩啦一聲,那漢子已重重跌落于甲板,動彈不得。
江云飛的這一系列動作,當真如行云流水,絲絲入扣,紋絲不亂,一氣呵成。
被俘的漢子三十余歲,衣飾華美,滿臉乖張之色,身不能動,嘴不敢動,一雙眼睛卻不閑著,惡狠狠盯住江云飛。
江云飛并不急于問話,走進船樓查看。里面空無一人,只剩下被褥酒食,幾樣兵器,一些細碎銀兩,別無他物。出來時,江云飛左臂里抱了個酒壇,右手拿著兩只碗,來到被俘漢子面前,席地而坐,笑道:“好貨色,蘇州老陳酒。大兄弟,要不要來一碗?”
江云飛自己灌下半碗,也灌給漢子一碗。被俘漢子不知是真愛喝酒,還是害怕拒絕喝酒會要遭刑罰,沒有其他動作,只顧大口大口吞咽。就這樣,江云飛不緊不慢,灌俘虜一碗后,稍停片刻,再灌他一碗,再停片刻。他這般有耐心,為的是讓酒力發(fā)作。等喝下第六碗,那漢子已是兩頰通紅,眼皮沉重。
江云飛這才道:“說吧,老弟?!?/p>
那漢子舌頭都大了:“說?說什么?”
江云飛道:“往西去,何人在等江云飛?”
漢子略略一驚,吃力地撩起眼皮,含糊地說:“江,江云飛?不,不能說。”
江云飛只好耐著性子,又灌給他兩碗酒,道:“這下沒事了,說吧?!?/p>
漢子道:“說什么?”
江云飛問:“你們首領是誰?”
漢子道:“這個,說不得的,說不得?!?/p>
江云飛道:“那么,前方什么人在等江云飛?”
漢子道:“等江云飛?好像,好像是孫猴子和猢猻?!?/p>
江云飛皺眉道:“孫猴子是誰?猢猻又是誰?”
漢子道:“就是侯、侯、侯天祿,胡、胡、胡天壽?!?/p>
江云飛想了想,這兩個人在江湖上并無大名,又問:“還有誰?”
漢子道:“聽說,他們去約,沒、沒、沒……”
江云飛皺眉道:“沒?沒有什么?”
漢子有些焦急:“不是沒有,是梅四?!?/p>
江云飛吃了一驚:“可是綽號‘雪里寒梅’的梅四?”
漢子點頭道:“梅四,梅四?!?/p>
江云飛臉上笑意頓消,神色嚴峻。梅四是寒陰派的掌門,江湖中傳聞,被他掌力擊傷的人,會感到奇冷無比,臉色慘白,最后僵硬而死。江云飛又問:“除了梅四,還有誰?”
漢子道:“或許有,或許沒有,沒、沒,沒聽說?!?/p>
江云飛道:“他們在何處等江云飛?”
漢子道:“聽、聽、聽……”
江云飛有些奇怪,同時又有些警覺,側耳細聽,并無異常,這才問道:“聽什么?”
漢子終于道:“聽松崗?!?/p>
江云飛一笑,心說:“不過是地名?!庇謫枺斑@聽松崗,遠不遠?”
漢子不回話,江云飛推推他,對方已睡得死豬一般。于是,江云飛將大船錨住,劃著小船靠岸,將小船與所繳獲的細碎銀兩一同交付老漁夫。老漁夫滿心疑惑,卻不敢查問。
上岸后,江云飛獨自笑了,心道:“如今,我也得擺布擺布你們?!?/p>
日暮時分,江云飛打聽到聽松崗就在不遠處,決定不再前行。他是孤身尋敵,當然希望自己在明亮的陽光下與敵人對陣,所以不想摸黑趕路,需要找個地方休息。江云飛找到一家客店,飽餐一頓,安心休息。
第二天,待日出東方,江云飛這才上路。他早已問準了地點,卻故意走過了頭。只見他頭也不回,騎著他那匹神駿的白馬,在大堤上一馳而過。
梅四之流料定,柳姑娘既然落在自己這一方手里,江云飛一定會步步聽從安排,不敢違抗。
不料江云飛也算準這一點:柳姑娘在對方手上,的確是個很重的籌碼,但前提是人質必須好好活著。試想,人質一旦死去,劫持者還能要挾贖方,令其俯首貼耳嗎?
果然,身后不遠處傳來一個急切的聲音:“江少俠!江云飛!云飛小友!為何這般匆忙?”
江云飛勒住馬頭,轉過身來。一個青衫道人,正從那黑沉沉的柏樹林中走出,一步步穩(wěn)健地向江堤邁進。但看對方行走的姿勢,江云飛就知道對手是個厲害角色:聲音這般急切,行走卻這般安穩(wěn),顯然對方不想讓自己浮躁,目的是能集中精力投入決斗。江云飛也打馬往回走,來到近前,看清對方面目:年過五旬,身材修長,面皮白凈,頜下有三縷長須,左手中抱著一柄拂塵,塵尾烏黑。
江云飛冷冷道:“可是梅四?”
梅四吃了一驚:“江少俠識得在下?”
江云飛笑道:“天下誰人不識君?要不然,等中了‘雪里寒梅’寒陰掌,凍死之前,再想結識閣下,豈不為時已晚?”
梅四失了先機,難免有些尷尬。江云飛不理他,沖著聽松崗方向大聲喊道:“孫猴子!臭猢猻!還不出來?想等我江云飛自投羅網?”
話音剛落,那黑柏林里就走出兩個猴形人物,神色比梅四還要尷尬。
江云飛目光掃過眼前三人,問:“明白講吧,是不是想殺我?”
侯天祿、胡天壽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索性壯起膽量大聲說:“正是!那又如何?”
江云飛又問梅四:“梅先生呢?”
梅四干笑一聲,才道:“在下只想與江公子切磋一番。”
江云飛撇下梅四,轉向二猴冷笑:“憑你們二位,能殺得了我嗎?”
胡天壽有些惱怒:“殺不了也得殺!我們已收了金虎堂的錢……”
侯天祿厲聲打斷他:“胡說什么?”
胡天壽不買賬:“大哥,這姓江的不肯進柏樹林,今日注定奈何不了他,俺弟兄倆死定了,不必替金虎堂隱瞞什么了?!?/p>
江云飛故意道:“死定了?誰說要殺你們?”
侯天祿道:“你不殺,我們也得死,過不了金虎堂那一關?!?/p>
江云飛又轉向梅四:“梅先生也收了金虎堂的錢嗎?”
梅四干咳了一聲,昂首道:“在下只想與名滿天下的江南少俠江云飛比試掌法,若能小勝一招半式,也好成名立身。老夫已年過半百,再不成名,一生也就虛度了?!?/p>
江云飛道:“梅先生不是早已成名么?實在抱歉,江某眼下有要事急于了結,就此認輸,行不行?”
梅四先是一愣,隨即斷然拒絕:“不行?!?/p>
江云飛皺眉道:“那好,讓我先殺了這兩只猴子?!?/p>
話音未了,江云飛已從馬背上飄落,一個縱躍,飛到二猴頭頂。二猴慌忙刀劍出手,向上亂刺。江云飛右手長劍一旋,碰飛對手兵器,雙足連踢,將二人踢翻在地。
猛然間耳后冷風襲來,梅四的拂塵已掃到腦后。江云飛頭也不回,長劍向后刺出,劍剛出手,便感覺有什么東西裹住劍身,回頭一看,只見梅四那柄拂塵的塵尾,竟然全部吸附在劍上。
梅四居然用磁化過的鐵絲作塵尾!
江云飛一振長劍,梅四也隨之抖動拂塵,消解勁道,江云飛沒能將拂塵振開。
梅四深吸一口氣,右掌向江云飛擊出。江云飛來不及閃避,又不想棄劍而逃,只好一抬左掌,接住來招。梅四陰謀得逞,眉梢眼角盡顯得色。他的寒陰掌力,源源不斷向江云飛體內滲透,由掌及腕,由腕及臂。
如果寒毒入胸,江云飛在劫難逃!
原本躺在地上的侯天祿、胡天壽,不約而同一骨碌爬起來,迫不及待去撿刀劍。江云飛生死系于一發(fā)。江云飛處亂不慌,右手猛然上抬,帶動自己被拂塵纏住的長劍,向上格去。這一招大出梅四意料,他絕對意想不到,一個人中了他的寒陰掌,還能從容反擊。梅四正全力催力發(fā)功,根本無法閃避。
“喀嚓”一聲,江云飛的劍已將梅四的右臂切下,斷臂跌落在地。梅四大驚之下,寒功自亂,向后一跤摔倒,昏死過去。
江云飛左邊半副身子已然僵硬,遂將右手中的長劍交于左手,以劍支身,那柄拂塵仍纏在劍上。江云飛右手指著二猴道:“猴子,猢猻,來吧!”
侯天祿打了個寒噤,轉頭朝柏樹林大聲喊:“快來,快來!江云飛中了寒陰掌!中了梅四的寒陰掌!”
江云飛大吃一驚,暗道:糟糕!林中還有伏兵?這下麻煩了。
柏樹林中走出一串人來,個個虎背熊腰,舉步生風,一共六個。江云飛心中暗叫:“苦也!難道是大順門?”
大順門是江南有名的鏢局,有六個當家弟子,取“六六大順”之意,戰(zhàn)死一個,補足一個,總量保持六個不變。只是,大順鏢局一向名聲不錯呀,如今怎么也被金虎堂收買?
那六人走到近前,一個一個向江云飛抱拳行禮,自報家門:大順,二順,三順,四順,五順,六順。
江云飛笑道:“六六大順,萬事如意?!?/p>
紅臉大漢大順笑道:“江公子是貴人,借貴人吉言。”語氣一轉,“江公子受傷了?”
江云飛點頭答:“是?!?/p>
大順道:“左手還是右手?”
江云飛道:“左手。”
大順道:“右手能否使劍?”
江云飛笑道:“能。”
大順笑中帶著譏諷:“為何不用?”
江云飛右手駢指作劍,指向對方六人:“這也是劍。”
大順道:“哦,這也是劍?六順,你去試試?!?/p>
六順走到江云飛近前,嗆啷一聲,拔出腰刀,霍霍霍虛劈三招,呼的一聲,當頭砍下,勢道驚人。江云飛不避不讓,仍是左劍支地,右手駢指出擊,避開刀刃,準確擊中刀身。六順身子一震,刀已落地,叮叮一陣亂響,腰刀斷成許多截。
大順低頭一數(shù),神色大變:“巫山十二劍!江公子的絕技,果然厲害?!?/p>
那刀居然斷為十二截!
大順又下令:“五順,上。”
五順縱躍上前,一刀橫斬江云飛腰際。江云飛同樣駢指一擊,擊中刀身。叮叮亂響,刀又斷成數(shù)。不過,這次只有八截。
大順嘿嘿冷笑:“一擊之下,江公子就少了四支劍氣。江公子,還要不要打?”
江云飛笑道:“要打。”
大順道:“四順,上。”
四順的刀光繞著江云飛右手轉了一圈,想尋機砍去他那兩只可怕的手指。江云飛右手探出,化指化掌,一翻手就抓住刀背,奪過刀來,向地面奮力磕擊。卜鋃鋃數(shù)聲,刀身已斷為四截。
四順傻愣愣看著滿地亮閃閃的刀刃,滿臉疑懼:這這這,這小子力道也太大了吧?
江云飛滿頭滿臉全是汗,汗水流進眼里,也不敢眨一下,佇立不動,就像一尊石像。
大順道:“三順,上?!?/p>
三順是個巨人,砰砰砰,腳步沉重,走上前去,不慌不忙舉起刀,刀背朝下,朝江云飛頭頂擊去。他為什么不用刀鋒?是不是對勉力苦戰(zhàn)的江云飛暗生敬佩?
江云飛右手斜斜上刺,指劍避開刀背,刺中刀身。三順臂力大得出奇,兩人身子均是一震。這一回,刀身斷成兩截。三順登登后退兩步,吐出一口鮮血。江云飛頭上、臉上的汗水瞬間被震飛,身子晃了兩下,這才穩(wěn)住。他用力眨了兩下眼,嘴角兩條血線垂下。
此刻,二順早已做好出擊準備,眼睛放光,躍躍欲試。照目前情況看,待到大順出手,一定會一舉成功。二順心中盤算:“無論如何,我也要搶先擊倒江云飛,不讓大哥摘了頭功。”
大順卻上前一步,道:“且住?!?/p>
二順不解,但也不敢違抗,滿腹狐疑地看著大順。大順問江云飛:“江公子,照此情況,你孤身前去救柳姑娘,會不會成功?”
江云飛將口中的余血吐凈,也不擦嘴角,道:“兩可之間,如此而已。除非神仙,才知底細。”
大順又問:“那么,你還去不去救人?”
江云飛道:“要去?!庇滞铝艘豢谘?/p>
大順道:“江公子既知此去是兩可之間,亦即無可無不可,為何還去?”
江云飛道:“不試怎知是可,還是不可?再說,若是我不能救出柳姑娘,孤身戰(zhàn)死,那也對得起自己良心。”
大順冷笑道:“依你之言,憑你這良心,你不會戰(zhàn)死?”
江云飛不解其意,未作回答。大順哈哈大笑:“你走吧?!?/p>
二順一聽,火冒三丈:“大哥你竟要放他走?他,他逃不了了!”
大順回頭道:“不是我,是三爺。”
二順諸人不再言語,但神色頗有些不滿。獨有江云飛不解,暗自說:“哪兒又冒出什么三爺?”
江云飛將劍身拂塵扯去,翻身上馬,這才對憤憤不平的二順道:“江某要告訴諸位一件事,不要說什么三爺要放我走,即便六位強要我留下,也是留不了的。剛才我以指作劍,已將身上寒氣全數(shù)轉嫁到幾位的刀上。利刃是鐵打的,鐵器傳熱傳涼一樣快。三順力道最大,猛力一擊之下,又將我心口淤血震出。多謝多謝!”
二順撿起一截斷刀,果然入手冰涼,不禁大驚失色。江云飛朗聲大笑,策馬西去。
秋浦河入江處。秋浦河并不大,經池州入江,入江處卻很寬闊。江云飛望著江水,尋思著要不要今日渡河。
嘩嘩水響,綠樹間閃出一條畫舫。江云飛身軀微震。
琴聲錚錚。綠樹之后,畫舫船頭,端坐著一位紅衣女子,身后,背手站著兩個老仆。
七、孤身轉戰(zhàn)水之湄
奇怪的是,岳姑娘并不招呼江云飛上船。江云飛既不策馬離開,也不急于下馬,只是靜靜地朝船上張望。白馬神駿,白衣如雪,高處的江云飛更加偉岸挺拔。岳姑娘的雙頰現(xiàn)出一抹紅,低下頭去。琴聲又起,是一曲古樂《折楊柳》。稍有識見的人都知道,這是一支送別的曲子。這個冰雪聰明的小女子,難道知道江云飛要遠行?
一曲彈完,江云飛擊掌贊嘆,下馬后,在馬頸上拍了一掌,讓它自行去吃草。不等岳姑娘相邀,江云飛緩步下堤,到了水邊,笑問:“跳板呢?”
岳姑娘笑道:“公子還需跳板?”
江云飛莞爾一笑,飛身上船,登船時,船身顫都沒顫。岳姑娘嘆道:“好功夫?!碧Я颂郑澳脙蓧苼??!?/p>
一個老仆道:“小姐,酒已不多了?!?/p>
岳姑娘變了臉色,隨即又笑道:“先拿來再說。炳叔,你去拿酒。彪叔,你去買酒?!?/p>
那先前說“酒已不多”的是彪叔,此刻遲疑了一下。岳姑娘冷然道:“彪叔,現(xiàn)在就去買酒,買了酒不必送來,送到老家等候!”
彪叔怨毒地看了江云飛一眼,跳上岸去,轉瞬消失。
江云飛對岳姑娘本來就抱有一種神秘感,現(xiàn)在見她不怒自威,兩個老仆對她又如此忠實,竟又多出一種敬畏。
岳姑娘仿佛知道江云飛的心事,對他溫柔一笑:“失禮了,見笑。公子請坐?!?/p>
兩人對飲,一直無話。岳姑娘并沒有問江云飛來歷,江云飛也不問。
黃昏漸漸降臨。夜幕漸漸落下。缺月緩緩升高。燈籠下,岳姑娘美麗的臉龐變成酡紅色,江云飛內心嘆道:“這才是真正的紅顏呀?!?/p>
岳姑娘的眼睛亮了一下,深深望了江云飛一眼。江云飛的內心漂浮起來,身心俱沐于四月的風中。
岳姑娘輕輕道:“公子風塵仆仆,一路風餐露宿,想來有要事在身?”
江云飛點頭默認。岳姑娘轉頭眼望江水,建議道:“山高水遠,山重水復,一路很是辛苦,不能歇歇再走么?”
江云飛道:“事出緊急,歇不得?!?/p>
岳姑娘一聲長嘆:“我知道你執(zhí)意西去,故而先彈奏一曲為你送別。事到如今,我也不留你了?!彼拖骂^,輕輕吩咐,“炳叔,送公子過河?!?/p>
炳叔躬身答應,從畫舫上放下一條小船。江云飛站起身,對岳姑娘笑道:“幾番痛飲姑娘的美酒,無有回報,待日后時間寬裕,一定設宴作答?!?/p>
岳姑娘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勉強,最終說:“與君對飲,人生一大快事。”又自語道,“好時光總是太匆忙。”
江云飛又作一揖:“人生何處不相逢?日后定有機會再聚。”跳下小船,船剛劃動,江云飛想起自己的白馬,遂讓炳叔將船靠岸,自己徒步上岸找尋,卻遍尋不見。江云飛很鎮(zhèn)定,仍登船渡河。炳叔架起兩支槳,將船劃得飛快。
登岸后,江云飛與炳叔道別。這個木訥的老人告訴他:“三岔口有家客店?!?/p>
失去馬匹的江云飛甚感行動不便,只好去投宿,以便向店主求助。與以往一樣,店主客氣地告訴他,住宿飯食錢早有人付過,馬匹呢,也會在明晨備好。江云飛點頭應了,只當是見怪不怪。這一夜,他怎么也睡不安穩(wěn),總是放不下岳姑娘。她的眼神為何那般憂怨?她的笑容為何那般凄涼?
直到天色微明,江云飛才小憩一陣。誰料想,院子里一人猛然尖叫,聲音凄厲,令人恐怖。江云飛被驚醒,沖出去查看。他見到了最殘忍的一幕——自己那匹忠實的白馬,馬頭被人齊頸割斷,扔在院子當中。白馬那一雙栗色的大眼睛,仍舊圓睜著。
院門外的槐樹上,系著一匹黑馬?;睒渖厢斨环拙c,上面是一行鮮紅的大字:
“欲與吾相見,速來白馬尖?!?/p>
江云飛一見驚心,那字,顯然是用白馬的鮮血寫就。
江云飛放棄原先的西行路線,不再溯江而上,打聽了地點,找船渡江北上,長驅三百里,直撲磨子潭邊的白馬尖峰。在長途奔襲的過程中,他心中隱隱感到有些不妥:對手一直引誘自己西行,此番為何又迫使自己北上?
正午,入山亭。
一個老者站在亭中,灰撲撲的,如一尊經風歷雨的石像,只有山風撩起他的灰袍。
“彪叔!”江云飛失聲叫道。那老者正是岳姑娘的老仆彪叔。彪叔背著雙手,目光如鷹,冷冷盯著江云飛。
江云飛跨在黑馬上,問道:“是你殺了我的白馬?”
彪叔傲然道:“不錯。”
江云飛道:“是你劫走了柳姑娘?”
彪叔點頭道:“正是?!?/p>
江云飛道:“柳姑娘現(xiàn)在何處?”
彪叔道:“這個,我當然不想告訴你。”
江云飛道:“那么,岳姑娘是虎壇的人了?”
彪叔閉口不語。江云飛又問了幾個問題,沒有得到回音,便問:“你要殺我,是岳姑娘的主意嗎?”
彪叔重新開口:“不是?!?/p>
江云飛詰問道:“身為下人,違背主人的意愿擅自行事,你知道后果嗎?”
彪叔昂然道:“老奴正是為了小姐,才來殺你?!?/p>
江云飛不解:“為了小姐?”
彪叔目光如刀:“江云飛,這樣下去,你只會害了我家小姐,不如讓我們來個了斷。”
江云飛不解:“害了你家小姐?我怎會加害你家小姐?”
彪叔哼了一聲,不再理睬。江云飛跳下馬來,走近涼亭,緩緩問:“還有最后一個問題,你,殺得了我嗎?”
彪叔大聲說:“殺不了你,正可以為小姐而死。我已盡力,小姐再為你所害,怨不得我。”
江云飛卻道:“我不想與你動手?!?/p>
江云飛正想轉身離開,突見眼前白光一閃,襲向黑馬,黑馬隨即發(fā)出一聲慘叫,伏倒于地,不斷抽搐。原來是一盤鋼鐵飛輪,電閃而出,斬斷黑馬一雙前足,又神奇地飛回彪叔手中。
黑馬的兩截斷足,就在江云飛身邊不遠處,而那匹黑馬,仍然活著,痛苦不堪。江云飛的心揪成一團,胸口氣血翻涌。他見不了黑馬的慘狀,運力在馬額頭擊了一掌,免得它長久痛苦。
彪叔冷冷道:“我就是用這家伙,斬斷了你的馬頭?!彼€得意地彈了彈手中鋼輪,錚然有聲。
鏗然一聲,江云飛拔劍在手,雙足一彈,合身抱劍,向彪叔射去。彪叔并不閃避,右腳后撤大半步,身軀前傾,鋼輪一迎,擋在胸前。鋼輪中間有個凹處,彪叔擬定,只要對方劍尖刺入,鋼輪一旋,便可折斷劍身。
誰能讓江云飛失去手中長劍,誰就有取勝的希望。
“馳”的一聲,正如彪叔所想,劍尖真的刺入鋼輪凹處。只要彪叔全力扭動鋼輪,便可折斷江云飛的劍身??墒潜胧鍥]有動,他始終以同一個姿勢站著。
地上,淅淅瀝瀝灑下鮮血,越聚越多,慢慢滲入泥土。江云飛的這一劍,刺穿了鋼輪,直入彪叔胸膛!
江云飛自己也未料到,這一劍竟然如此厲害,其實他并無誅殺彪叔之意,彪叔是岳姑娘的人,況且,他有許多話要問。只是,此前他見到黑馬慘狀,聯(lián)想到自己那匹白馬的慘死,憤怒之下,提上真氣,無意間使出“巫山十二劍”的反轉劍式“回天一劍”,這一擊才如白虹貫日。
彪叔的左手握住胸口的劍刃,臉色的神色由兇狠轉為驚訝,由驚訝又轉為哀痛,急促地說:“江,江云飛,你,不要,害了小姐!”砰的一聲,向后摔倒。
這幾句話使江云飛大感意外。感念他對岳姑娘的一片忠心,江云飛用石塊筑墳,草葬了對方。
江云飛又向長江進發(fā)。他從未這般心煩意亂過,心頭的陰影越來越重,有一個疑問他無法回避,急于尋求答案:岳姑娘到底是不是虎壇的頭領?
“洞庭天下水,水邊與君會?!?/p>
這是江云飛從下一家客棧主人手中,接過的一封信。
草行街,君子居酒樓。
江云飛沒有見到岳姑娘,卻見到岳姑娘的另一個仆人炳叔,那個木訥的老人。江云飛與炳叔對坐,炳叔恭敬地用雙手為江云飛斟酒,然后為自己倒酒。
江云飛道:“炳叔,岳姑娘現(xiàn)在何處?”
炳叔滿臉愁苦之色,慢慢說:“公子先飲酒,一路勞頓,酒能使人心安?!?/p>
江云飛且先飲酒,連飲三杯。不等他再開口,炳叔說到了岳姑娘:“小姐,小姐她整日思念公子,落落寡歡?!?/p>
江云飛心中涌起淡淡的酸,還有淡淡的暖,含笑問道:“她還好嗎?”
這時,一只蒼蠅不識好歹地飛來,歇在江云飛左肩。炳叔殷勤地用右手中的竹筷揮動,幫他驅蒼蠅。驀然間,江云飛突感肩部劇痛,炳叔那雙筷子,已刺入他的身體,將他整個肩膀刺穿!
砰!一聲大響,炳叔向后飛出,紅木案桌橫在他胸前。直到撞上墻壁,炳叔才被阻住。紅木桌落下,炳叔跌伏在桌上。
江云飛怒道:“炳叔,你為何要害我?”
炳叔剛要說話,噗!噴出一大口鮮血。剛才江云飛情急之下,雙掌猛擊,人急于自保時會使出全力,這一擊力道是何等之巨?其結果是,紅木案桌撞出,撞飛炳叔,震斷他胸前肋骨,震破了肝肺。
炳叔哀求道:“公子,不要去找我家小姐!你會害了她?!闭f完,吐血數(shù)升,伏身而亡。
江云飛心如亂麻。他一連殺了岳姑娘的兩個仆人,卻什么訊息也沒有得到。他何曾想到,要殺岳姑娘身邊之人?不過,即使他心急如焚,也不至于失去理智。他知道,自己處處被動,必須依靠客棧主人傳信,才能找到線索。果然,他又接到一封信。
“金沙江心虎跳石,一生恩怨了斷時?!?/p>
江云飛看出,這封信的筆跡與以往書信筆跡完全不同。江云飛推測,以前的信應該是彪叔或者炳叔寫的,現(xiàn)在既然彪叔、炳叔均已殞命,筆跡肯定不同。
洶涌的金沙江,在玉龍雪山和哈巴雪山之間劈開一條通道,這就是聞名天下的虎跳峽,當?shù)厝朔Q之為“魔鬼大峽”。峽谷分上虎跳、中虎跳、下虎跳三段,共有十八處險灘,三個大跌坎,江灘至山頂,至少千丈以上。在最險要之處,江水寬僅九丈,江心有一塊一丈五見方的巨石,斜斜立著,億萬年不倒,這就是馳名已久的虎跳石。傳說猛虎在此石上稍一頓腳,即可飛躍至對岸。
江云飛下到谷底,提氣騰身飛躍,穩(wěn)穩(wěn)落在虎跳石上。巨石傾斜,江云飛占據(jù)地勢高的一段,盤膝坐下,靜靜等候,水汽彌漫,肌膚生涼。
好一陣過去,頭頂上方現(xiàn)出三個人影。不久,那三人下到谷底,依次躍上巨石,不發(fā)一言,瞪著江云飛。在水流聲中,江云飛大聲道:“我乃江云飛,請教諸位高姓大名。”
兩個灰袍老者中的一個道:“我倆沒名字,弟兄們稱我們千叔、秋叔?!?/p>
江云飛心中一驚:“如此說來,炳叔、彪叔,是二位的師兄?”
千叔道:“正是?!?/p>
江云飛道:“彪炳千秋,名字好聽,可惜不是正道?!?/p>
秋叔冷笑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分什么正道邪道?”
江云飛笑道:“人各有志。在下有幾個疑問。”
千叔大度地道:“死生馬上了斷,但說無妨?!?/p>
江云飛道:“各位效忠的是何人?”
千叔道:“三爺。”
江云飛道:“三爺是誰?”
千叔搖頭道:“這個你不必知道。”
江云飛道:“那三爺聽命于誰?”
千叔傲然道:“朝中德公公?!?/p>
江云飛大驚道:“德公公!怎會是他?”
德公公是個老太監(jiān),權傾天下,除了皇帝,就數(shù)他有權威。江云飛心中終于雪亮:“老虎壇之所以威風八面,原來德公公是幕后主使?!?/p>
秋叔昂首道:“彪炳千秋,我弟兄四個,原是德公公四大護衛(wèi)。當初,德公公讓我們伺筆、伺墨、伺紙、伺硯?!?/p>
江云飛道:“彪叔是伺硯?”
秋叔道:“正是?!?/p>
江云飛暗道:不錯,彪叔的飛輪,原來是個鋼硯。至于炳叔,使的是判官筆,應該是伺筆,所以才能夠僅憑一雙竹筷刺穿我肩膀。
千叔拿出一柄黑黝黝的鐵尺:“這是墨?!?/p>
秋叔拿出一卷畫軸:“這是紙?!?/p>
江云飛又問:“岳姑娘現(xiàn)在何處?”
千秋二老斷然道:“這個,你不該知道。”
江云飛皺眉道:“或許,這就是二位要殺我的真正理由?”
千秋二老齊答:“不錯,看來你很聰明?!?/p>
江云飛冷笑道:“就憑二位,能殺得了江某嗎?”
秋叔也冷笑:“別忘了,我們是德公公的侍從,武功在老虎壇是一等一的?!?/p>
千叔道:“就算我弟兄二人殺不了你,還有這位百斤鐵杖龍大哥呢。”
江云飛暗暗叫苦,抱拳對一旁默默無言的藍袍大漢道:“閣下就是龍鐵杖?”
龍鐵杖笑道:“好說,好說?!彼笫址鲋桓艽值墓髯樱侠p藍布,此刻正不慌不忙一圈圈解下。好家伙,那兵器足有鵝蛋粗細,精鋼打造,打磨得锃亮。
江云飛苦笑道:“誰能請動這桿鐵杖?”
龍鐵杖笑答:“好說,好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龍某的出手費并不高,不過黃金五百兩,或者白銀五千兩。”
江云飛鄙夷地道:“正因為你如此貪財,心不寬博,一輩子也別想勝過我?!?/p>
龍鐵杖仍樂呵呵道:“那要看誰先落入江中,才見分曉?!?/p>
江云飛又轉向千秋二老:“在下還有兩個問題?!?/p>
千叔道:“但說無妨?!?/p>
江云飛道:“岳姑娘現(xiàn)在是否安全?”
秋叔道:“你是怕我等會加害于她?”
江云飛默然。千叔大聲道:“家犬豈會反咬主人?岳姑娘是我弟兄的主人,我等怎會加害于她?我等正是為了岳姑娘的安全,才來殺你。”
江云飛心中疑云又生,問道:“彪炳千秋四位,不都是德公公的侍從嗎,為何稱岳姑娘為主人?”
秋叔道:“此中關節(jié),你無須明白?!?/p>
江云飛道:“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柳姑娘一直安全嗎?”
千叔道:“安全。”
秋叔也道:“此刻安全,此生安全?!?/p>
江云飛點頭道:“我本為柳姑娘而來,現(xiàn)在看來,我難以救她回去了,多說無益,動手吧。”
千秋二老齊答:“好!”雙雙撲上。江云飛不再遲疑,一劍破空而出。秋叔手中的畫軸刷的一下張開,畫布已將江云飛的劍鋒裹住——畫布竟是用無比柔韌的材料制成。秋叔一招得手,再不放開,奮力奪劍。呼的一聲,千叔那柄黑黝黝的沉重鐵尺已搗向江云飛前胸。江云飛急忙后撤半步,左腳已踩到水邊,左手閃擊而前,抓住鐵尺前端,右手棄劍化掌,一掌推出,已將千叔打落水中。
江水勢如奔馬,轉眼間挾著千叔如箭而去。
秋叔本在奮力奪劍,江云飛一松手,他收勢不住,向后傾倒。江云飛拍飛千叔的右掌,隨即化爪前探,勾住自己劍柄向后猛拉,左手一掌推出,又將秋叔打落水中。頃刻間,江水卷走二人。
龍鐵杖不敢莽撞行事,雙腿站樁,氣貫兩臂,蒲扇般的兩只大手將鐵棍平持手中,眼睛一眨不眨,盯死江云飛。忽然,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兩眼放光,眉角跳動。
原來,江云飛剛才使出真力打飛千秋二老時,左肩傷口早已綻開,鮮血涌出,浸濕衣裳。
兩人各據(jù)巨石一端,相距一丈有余。江云飛道:“千秋二老已死,龍兄真金白銀已得,你我這一仗,還打不打?”
龍鐵杖喝道:“要打!”
江云飛眉毛一挑:“這又為何?”
龍鐵杖笑道:“嘿嘿,有黃金白銀在身,再殺了江云飛,龍某這后半生,也就太平無事了。有金銀,不會餓死;有大名,誰敢碰我?”
江云飛還是那句慣用的話:“你殺得了我嗎?”說著,竟將長劍插入劍鞘。
龍鐵杖難以置信:這小子不使出武林絕學巫山十二劍,就能打敗我龍鐵杖?
江云飛一拍兩手:“請賜招。”江云飛自忖,龍鐵杖的兵器長達八尺,沉重無比,自己有劍也使不出高招,輕盈之劍根本不能碰鐵棍,一碰就會被磕飛砸斷,于是索性收起兵器,空手對敵。
龍鐵杖呼呼掄起鐵杖,在面前虛揮,勁風陣陣撲面,風雷之聲頓起,濤聲一時隱去,水汽消散了,連頭頂?shù)牟屎绮铧c也被吹殘。
江云飛暗中驚呼:“這莽漢子,力氣賽過九頭牛!”
龍鐵杖將鐵杖揮舞十余下,將全身力量調動起來,這才吐氣開聲:“呔!”鐵杖如毒龍,向江云飛上盤襲來。江云飛一躬身,左手一搭,已扣住棍梢,雙腿一縮。鐵杖將江云飛整個人吊起,蕩向一側。向左揮動半圈,勁道緩了,龍鐵杖調整力道,準備改向右甩,把江云飛扔下江去。江云飛算準這一點,未等他調整好,雙腳落地,左手在肩上壓住杖頭,右掌在鐵杖中間猛力一擊。龍鐵杖只覺心口一痛,兵器差點脫手飛出,趕忙使出全力,死死執(zhí)住鐵杖另一端。
江云飛一掌擊出,又震傷自己左肩,肩頭貫通傷創(chuàng)口涌出鮮血,源源不斷。龍鐵杖見對方肩頭流血,心中大喜,暗道:“江云飛,只要我膠住你不放,你即使不戰(zhàn)死,也會流血而亡。你若有種,再擊一掌試試?!?/p>
江云飛緩緩吸氣,右手慢慢抬起。龍鐵杖心頭狂喜,暗道:“打吧,快打!”
江云飛屏住氣,右掌向鐵杖上奮力一擊。
伴隨著這一擊,江云飛左肩前后,兩支血箭射出幾步遠。伴隨著這一擊,龍鐵杖那龐大的身軀,如一架破風箏,向后騰起,飄落江中。“當”的一聲大響,鐵棍落在石面上,磕出一大團火花,骨碌碌滾入江中。江水毫不示弱,同樣將它卷走。
江云飛右膝跪地,左手無意間抓住了劍鞘。他以劍鞘點地,拄于石上,就這么半跪著,暈死過去。
遭逢龍鐵杖,或許是江云飛有生以來,最艱巨的一戰(zhàn)。他一共只使出兩招,每一招均傷及自身。
八、天香幽幽花依偎
幽香。什么香?花香,熏香,或者是少女的衣香?江云飛將醒未醒。
琴聲輕柔,有人在低吟。
別來春半,
觸目愁腸斷。
砌下落梅如雪亂,
拂了一身還滿。
江云飛想咳嗽,才咳了一聲,心口劇痛,痛得他馬上醒了。眼睛剛睜開,就見一只纖纖素手伸過來,一連點了他好幾處穴道。身體僵直了,咳嗽止住了,可是胸口很難受。江云飛頭頸不能轉動,看不清是誰,卻聽一個柔柔的聲音道:“你的肺受了傷,不能咳嗽,不能用力呼吸,也不能大聲說話?!?/p>
岳姑娘!江云飛心中劇痛,差一點又吐出血來。隔了好一會兒,江云飛才緩過氣,輕輕問:“岳姑娘,是你么?”
岳姑娘答道:“是我?!?/p>
江云飛道:“請幫我解開穴道。”
岳姑娘道:“這是為何?”
江云飛道:“才好轉頭,我要看看你?!?/p>
岳姑娘道:“算了,不看也罷,不要亂動?!?/p>
江云飛發(fā)狠道:“那好,我用氣血沖關?!?/p>
岳姑娘嘆息一聲:“找死呀。”伸手過去,解了他頸上穴道。
江云飛轉過頭,看到的是岳姑娘墨云一般的頭發(fā),還有纖瘦的背影。江云飛道:“請轉過身來?!?/p>
岳姑娘轉過身。江云飛的面前,升起一輪明月。岳姑娘就坐在他床邊,他的左手旁,那蒼白的臉,那微蹙的眉,那凄然的笑顏,跟江云飛夢中的一模一樣。
江云飛問她:“你哭過?”
岳姑娘搖頭,還笑了一下,淚水卻又盈滿雙眼。
江云飛道:“請解開我左手穴道?!?/p>
岳姑娘在他左肩上輕輕按一下:“肩膀傷勢很重,動不得。”
江云飛笑道:“那就解開右手?!?/p>
岳姑娘沒說什么,解放他的右手。江云飛右手抬起來,費力地伸出,伸到身體左側,輕輕握住岳姑娘清瘦修長的手指。
岳姑娘身子一震,望著江云飛的眼睛。忽然,她用力抓住江云飛的手,捂在自己嘴上,無聲地痛哭,眼淚一陣陣涌出來,漫過她的臉,浸濕江云飛的手。岳姑娘的一雙眼睛,始終睜得大大的,透過淚光望著江云飛,凄然地望著他,無望地望著他。江云飛的心差不多要碎了。
岳姑娘幫他理好被子,認真望著他的眼睛,喃喃說:“在你傷好之前,什么也不要問,我什么也不會說?!?/p>
江云飛忍不住說:“只是,柳姑娘呢?”
岳姑娘怔了一怔,才道:“我們沒有擄來柳姑娘,她仍然在宜興,一直很好?!?/p>
江云飛道:“可是,可是她失蹤了?!?/p>
岳姑娘道:“那不過是彪叔的一個計謀,目的是引你前來。你放心,柳姑娘真的很好?!?/p>
江云飛嘆了口氣,不再追問。
岳姑娘可能略通醫(yī)道,每天煎藥給江云飛喝,還用鹿血之類配一些補劑。漸漸的,江云飛能下床走動,岳姑娘這才給他吃一點精細的食物。
白天外出散步,江云飛看清了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這是兩座雪山之間的一塊谷地,幾間石室,因為朝陽,并不太冷,雪光輪回反射,使得陽光格外充足。門前有一個小湖,藍得驚心。山谷里還有一些野花,紅紅黃黃的,只是樹不大,也并不多,高寒地帶,不適宜長樹。東邊凹陷下去,是一片很大的草原,視野開闊,有山鹿、野羊、雪兔之類,可供獵食。
江云飛問岳姑娘:“這幾間石室堅固異常,建造精良,不知是何人留下?”
岳姑娘道:“是朝廷秘密所造,一位高僧,曾在此抄錄血經?!?/p>
江云飛忍不住又提及柳姑娘。岳姑娘平靜地告訴他:“她真的很好。她,她已嫁人了。”
江云飛無比震驚,簡直不敢相信。岳姑娘告訴他真相:“彪叔在一柱香時間內,讓眾多手下將你家宅前大片竹林砍凈運走,然后開門讓柳姑娘看,說,看看,你家公子武功再高,好漢敵不過人多。仔細看看,頃刻之間,我等就能讓大片竹林消失得無影無蹤,同樣道理,要讓你家公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并非難事。你如不想讓公子受劫難,就必須聽從我等吩咐?!?/p>
江云飛難過地說:“阿柳是個心善之人?!?/p>
岳姑娘冷笑道:“如此說來,我便是那心地歹毒之人了?”
江云飛有些尷尬:“我并未這么說?!?/p>
岳姑娘道:“彪叔這樣做,目的是為了對付你。這些我并不知情,這類小事,我從不過問。柳姑娘嫁的人不錯,是個秀才,在家開館教書。秀才是個儒雅的人,不過二十二歲。”
江云飛有些氣憤:“彪叔為什么要這么做?”
岳姑娘道:“彪叔是個很有計謀的人,并不想帶上柳姑娘這樣的累贅。”
江云飛仍是憤憤難平:“只是,他為何強迫阿柳嫁人?”
岳姑娘淺淺一笑:“你聰明一世,這一層也想不開?柳姑娘對你一往情深,而今她委身他人,黃花成了空枝,明珠成了魚目,怎么有臉見你?她不見你,你只會以為,她一直在我們手中。這一來,彪叔要你受制于他的目的,不就達到了?”
江云飛喃喃道:“不知柳姑娘現(xiàn)在何處?”
岳姑娘道:“彪叔讓她立下毒誓,一輩子也不會拋頭露面。”
江云飛想起與阿柳廝守的日子,差點流下淚來。他又問:“岳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一切?”
岳姑娘看看他,搖著頭說:“等你傷好了再說?!?/p>
江云飛道:“這是為何?”
岳姑娘凄然地說:“倘若我是黑道上的,只怕你會與我決戰(zhàn)。這會兒你傷勢未好,不是我的對手。照江湖規(guī)矩,這不公平?!?/p>
江云飛無奈地道:“岳姑娘,難道你還看不出?就算你是黑道上的人,我也不會與你交手?!?/p>
岳姑娘又看看他,轉過頭去,無望地道:“總之,水火不相容,黑白不能兩立,誰知前面是火坑,還是地獄?”
是的,一個俠客中的才俊,一個黑道上的精英,冤家遭逢,會有怎樣的結局?
江云飛走過去,執(zhí)過她的手:“你真是黑道上的人嗎?”
岳姑娘的淚又流下來,盯著江云飛,堅定地說:“是?!?/p>
江云飛托起她右手,仍有些懷疑:“這是一只殺人的手嗎?”
岳姑娘道:“我沒殺過人,從未殺過,無須我親自動手。可是我的手下,不知殺過多少人?!彼唤肫鹪诰G楊城郭揚州,為江云飛看手相的一幕,心潮難平,托起江云飛的右手,“唉,若是那天看到你虎口上的硬繭,也不至有今天?!?/p>
江云飛苦笑道:“這是天意?!?/p>
岳姑娘差不多癡了:“天意?”又輕輕道,“那天,我見到你坐在馬上的姿勢,聯(lián)系江湖上的傳聞,懷疑你就是江云飛。等看了你的右手,又推翻了判斷。一個練出驚人劍法的人,怎么會有那樣一雙紅潤柔軟的手呢?”
江云飛嘆息道:“只能算是天意。那天我在澡堂里泡了一下午,請人修去硬繭,還打上貂油護手?!?/p>
岳姑娘放開他的手,喃喃自語,如同夢囈:“冤家,你這冤家?!鞭D過身,慢慢回石室去。
一個半月之后,江云飛肩傷、肺傷痊愈。這天黃昏,岳姑娘對他說:“我們去琴房?!?/p>
石室后面有一處石洞,陳設十分簡單,擺著一張琴,一桌酒菜。岳姑娘替江云飛斟酒,然后在對面坐下,指指他身后:“看,都是你喜歡的,陳釀女兒紅。”
石壁前,一壇一壇酒高高壘著,整整堆了六層。江云飛連飲三杯,才說:“我喜歡這種酒,其實是喜歡她的名字。江湖風波惡,難得片時清靜,一想到這個名字,心里就安寧多了。女兒,紅,女兒紅。這也許是天下最美的名字。”
隨后,江云飛閉口不言。如同有了約定,岳姑娘開始講述自己的傳奇:“我本名秀岳,是虎壇的三爺。”
江云飛大驚失色。秀岳姑娘并不看他,淡淡說下去:“我們風云八虎的義父,便是朝中的德公公。你也許會問,我們怎會認賊作父?如何走上這條不歸路?原因很簡單,是饑餓?!毙阍姥壑泻瑴I,從容道來,“我十歲那年,家鄉(xiāng)發(fā)大水,爹娘和妹妹都淹死了,剩下我一個,跟著其他小孩到處流浪。你永遠想象不出,漂泊流浪的滋味,你一輩子也體會不到,饑餓到極點是什么感受。那時候,別人丟給你半塊饅頭,你就會向他磕好幾個響頭,根本不在乎什么尊嚴。饑餓,還有比它更可怕的嗎?”
江云飛難過得不忍聽下去,伸手按住秀岳的手背。秀岳道:“我們七個機靈一點的聚在一起,最大的十二歲,最小的七歲,討著吃,偷著吃,搶著吃,但每次得來吃的,都會分著吃。有一天,我們要了半天飯,什么也沒有討到,又餓又累,不想動彈,便躺在墻角曬太陽。兩個白臉尖聲的男人走過來,問我們,有個地方管飯吃,但規(guī)矩很大,事事要聽話,問愿不愿意去。我們一骨碌爬起來,一個勁兒胡亂磕頭,胡亂答應,連說愿意,什么規(guī)矩都不怕。”
江云飛問:“是德公公的人?”
秀岳點頭道:“正是。他那時權力已很大,但疑心病也越來越重,不放心手下。他要培養(yǎng)最親信的人,從小孩開始培養(yǎng),讓自己的孩子掌權。他認為我們七人是密不可分的,就全部收留。我們從此步入另一種生活,吃的、穿的、用的,以前連見都沒見過。不過也很辛苦,每天要讀書、習武。特別是習武,簡直苦不堪言,每天最多只能睡三個時辰。但沒有人怕苦,都憋著一股勁,要報答恩人,報答義父。直到大哥二十一歲那年,七弟也十六歲了,我們才第一次見到義父。他是個頭發(fā)烏黑,臉色蒼白的瘦小老人。他給我們排了座次,我是老三,他要我們誓死效忠于他。經過近十年的馴化,我們差不多把他當成神佛,當然愿意效忠他,肝腦涂地也在所不惜??墒?,排完座次不過三天,七弟居然暴病死了。義父很信鬼神,認為‘七’這個數(shù)字不吉利,隨即另收了兩個功夫上乘的少年作義子。其中一個,就是被你殺死的七郎。七郎身材瘦削,以輕功著稱,人稱跳澗虎。義父是屬虎的,給我們取的總名是風云八虎。因為義父在家時姓李,我們也都跟著姓李,只有我一個人特殊,只呼名,不稱姓。”
據(jù)秀岳介紹,風云八虎序齒是:呼嘯山君李太嶂,攝魂寅客李雙岱,俏面斑子秀岳,三眼李耳李駟峋,笑面虎李武崗,鉆林虎李陸峰,跳澗虎李奇岸,龍門虎李霸崖。名字里皆有山,因為義父俗名德山。
秀岳說:“前四虎掌管壇內事務,側重于組織建設之類;后四虎掌管壇外事務,側重于殺人收銀之類。因為我讀書最用心,讀的書最多,心思縝密,義父讓我做了金虎堂堂主,全權掌控內部網線?!?/p>
江云飛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秀岳道:“一開始,他建立這個組織,還為皇帝做些事情,主要是刺探機密,諸如誰要謀反,誰私立黨羽,誰言語大不敬等等。后來,朝中官員大多被馴化,義父的野心也就跟著大起來,他想統(tǒng)治群臣,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人?!?/p>
江云飛道:“他不是已經做到了嗎?”
秀岳道:“你有所不知,一個人居高位久了,疑心難免越來越重。今日擔心群臣反他,明日又擔心皇帝抄家。故而,他一邊拉攏壓制群臣,一邊又大肆納金吸銀,以免被貶后老年窮困。”
江云飛道:“可笑之極?!?/p>
秀岳道:“還有更可笑的,說來或許你不信,義父之所以有如此野心,全因為他小時候,算命先生的一句戲言。”
江云飛不禁笑道:“有這等事情?”
秀岳道:“義父小時候,一個算命先生說他有宰相之才,將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義父自此讀書極為刻苦,一心要通過科舉做官,圓宰相之夢。誰料他十歲那年,兵連禍結,被人販子拐走。后來宮中將他買去,見他聰明伶俐,便為他凈身,讓他做了太監(jiān)。義父做不成宰相了,差點氣瘋。”
江云飛道:“荒謬之極!他這一發(fā)瘋不打緊,讓這么多人喪生,黑白兩道都不太平。”
秀岳道:“他錯就錯在,不該讓我們讀書。出道干了兩年,我們幾個都漸漸有所醒悟,也認為這樣做有些可笑。但這個組織一旦運行起來,又收勢不住。幸好,我們遇見了兩個大魔頭,功夫驚人,詭計多端?!?/p>
江云飛驚訝道:“大魔頭?兩個?都是誰?”
秀岳淡淡一笑:“一個是江云飛,一個是秦鐵崖?!?/p>
江云飛忍不住笑了。秀岳續(xù)道:“你和秦鐵崖殺了七郎不算,還劫走了淮河一帶我們所積下的所有金銀。義父很是生氣,命我親自出馬,帶彪、炳、千、秋四大侍從,以及金虎堂四十八條漢子,全力誅殺江、秦兩大對手?!?/p>
江云飛皺眉道:“那我秦大哥他……”
秀岳道:“別擔心,義父有令,務必先誅殺江云飛,之后才能殺秦鐵崖。殺不了江云飛,連秦鐵崖也保全?!?/p>
江云飛不解:“這是為何?”
秀岳道:“義父這人很聰明。他說,先殺了秦鐵崖,江云飛一定會聯(lián)手江湖高手,瘋狂報復虎壇。若是先殺了江云飛,情況就不同了,秦鐵崖是公差,乃江淮總捕頭,公務纏身,事務繁忙,只能在江淮一帶巡查,破不了案的。再說,先殺了江云飛,秦鐵崖的膽子也會消去一半?!?/p>
江云飛笑道:“也太低估了搜神手。神捕秦鐵崖,鐵手揉豆渣。誰想去試試?”
秀岳道:“等殺了江云飛,再殺秦鐵崖,義父認為會太平無事。義父熟悉官場那一套,他的分析很有道理。試想,秦鐵崖名氣那么大,接任的江淮總捕頭,一時難以服眾,心中對秦鐵崖一定很忌恨。新官上任之后,急于做的是什么?是趕緊消去秦鐵崖那道耀眼的光環(huán),建立自己的威嚴,根本無心去破案?!?/p>
江云飛倒吸一口冷氣:“德公公果然陰險?!?/p>
秀岳道:“我們來到揚州,彪叔先殺了巴捕頭,引江云飛、秦鐵崖出巡。就這樣,我認識了你?!彼龂@息一聲,低下頭去,“你這個冤家對頭星。”
江云飛問:“我宜興老家,也是彪叔去的?”
秀岳道:“正是,還有千叔、秋叔?!?/p>
江云飛不解:“彪炳千秋四侍從,怎會對你如此忠心?”
秀岳道:“四大護衛(wèi)曾是德公公身邊的紅人,但長期了無自由,酒色之類不能沾邊,空有錢財,不能享受,終是無趣,心頭難消不滿情緒。年過半百之后,德公公對四人漸生猜疑。還好,沒等德公公將四人逐出,我及時提出讓他們加入金虎堂。四人感恩戴德,一再表白,說我對他們有再造之恩。跟隨我之后,我待他們很寬,只要公事得力,私事一概不管。這四個老家伙,在宮中苦了二十年,這下可脫了韁。那個秋叔,一下子就買了三個小妾。況且,我給的錢,比義父要多得多。義父是個嚴苛之人,對錢財看得太重?!?/p>
江云飛道:“是什么時候,你知道我就是對頭江云飛?”
秀岳看著他:“你溯江而上。開始,我只想試試你的武功,我總是忘不了,你那只紅潤瘦長的右手,有些不相信?!膘o了一下,秀岳輕聲道,“在揚州,我遇見了你,心想,等殺了江云飛、秦鐵崖后,就,”她的臉紅了,“就退隱江湖?!彼种噶酥甘?,“我私下里叫心腹找了幾處這樣的居處。我想,找個像你這樣的讀書人,廝守一生,倒也自在?!毙阍榔嗳坏赝骑w,“誰料想,你就是我的冤家對頭,躲都躲不開?!?/p>
江云飛心里說:的確,我讓她為難。
秀岳又道:“你溯江西行,我得知你就是江云飛,已萌生退意,但彪炳千秋四老卻怕我連累他們,不好向義父交差。當然,他們對我還不至于背叛,我也不知道,他們背著我對你做了什么?!?/p>
說完這一切,掠了掠頭發(fā),秀岳向江云飛笑道:“來,飲了這杯酒,再做決定,你我之間,是戰(zhàn),還是和?!?/p>
江云飛內心思緒萬千,暫且理不出頭緒,仍然說:“我不會跟你打架,我怎會與你打架?”
秀岳笑道:“那么,你怎能料定,我會放過你?”
江云飛笑道:“我受傷時你未曾下手,現(xiàn)在你要動手,武功又不及我?!?/p>
秀岳仍笑道:“是嗎?不說別的,就說眼下吧,你丹田間,沒什么異樣嗎?”
江云飛運氣試了一下,不試還罷,一試之下不免大驚失色,只覺丹田中一股熱流懶洋洋涌上來,收都收不住,很快向四肢擴散,隨后四肢無力,渾身綿軟。江云飛驚道:“你,你!”忽覺頭腦中一陣溫熱,向前一伏,已昏睡過去。
江云飛這一覺,直睡到第二天午間。醒來后,他揉揉眼睛,迷糊一陣,才想起昨晚的事,又吃一驚,連忙調息運氣,看是否中毒受傷,還好,功力運行無阻,這才釋然:“秀岳不過是跟我嬉戲?!彼奶幾咦?,不見秀岳,桌上釘著張紙條:“去打黃羊給你吃。”
江云飛到門前湖邊洗臉,涼滑的水濺在臉上,人清醒了許多,記憶全部恢復,忽又想起,昨晚做了一個怪夢:有位仙子鉆進他被窩,吹氣如蘭,還把臉貼在他臉上,嚶嚶哭泣。那仙子的臉,跟湖水一樣涼滑。
直至傍晚,秀岳才回來,還真的打到一只黃羊。她在廚房忙來忙去,終于弄成了三樣大菜:烤羊腿、烤羊排、羊雜湯。茶則是高原草地居民必須天天飲用的、消食除積的黑茶。
兩人對飲,江云飛提出一個疑問:“我宜興的家那么隱蔽,你們如何尋得?”
秀岳道:“你有所不知,這世間銀子分量有多重,有多厲害?!比缓?,她又笑道,“當然,還有比金銀更厲害的人,鐵血男兒,比如江云飛、秦鐵崖?!?/p>
江云飛又問:“我父親的老仆呢?是誰殺了他?”
秀岳搖頭道:“我不太清楚,想來是彪叔他們。”
江云飛恨恨道:“我已永遠放逐他們!”
秀岳愣了一下,長舒一口氣:“這樣也好,我一直不敢問你。這樣一來,省得他們去告密?!?/p>
江云飛剛想問問,接下來該如何收拾殘局,誰料丹田內又是一股暖流升上來,跟著就昏睡過去。
江云飛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他不免有些惱火:“這個秀岳,搞什么鬼!”
步出石室,秀岳正站在湖邊發(fā)呆。來到她身后,江云飛聞到一陣幽香,不覺怔?。鹤蛞箟羿l(xiāng)中,仙子再次現(xiàn)身,不過,仙子身上散發(fā)的陣陣幽香,怎么跟眼下秀岳的體香一樣?
江云飛隨即又想起,這一次仙子不光是哭了,還在他肩頭咬了一口。他慌忙轉過身去,敞開肩頭一看,不覺大驚,肩上分明有一圈牙印,紅紅的幾乎要滲出血來。秀岳此刻恰巧回頭看他,不看猶可,一看羞得滿臉通紅,飛跑著逃開了。
江云飛還站在原地發(fā)呆:“天哪,是她!卻不知我在夢中,有沒有輕薄于她?”
一直到天黑,不見秀岳蹤跡。江云飛獨自來到餐桌旁,索然無味地吃著剩菜剩飯。本來無心飲酒,看到一旁放著一壇女兒紅,還有一個白玉酒杯,便取過那盞玉杯把玩。隨后他免不了像正常酒徒那樣,酒興被勾出來,以玉杯盛酒,連斟連飲,不肯罷休。一壇酒喝完,秀岳還不回來。正在為她擔心,想起身找她,誰知一個踉蹌,跌伏在桌面,又昏睡過去。
這一次的夢更怪了。仙子再次現(xiàn)身,先是嗚嗚嚶嚶低哭,然后在房內燃上紅燭,拉著江云飛拜天地。最后,那紅衣仙子居然手執(zhí)一柄明晃晃的刀,一邊哭,一邊在他臉上比來比去!
冰涼的刀刃刺激了江云飛,他強迫自己清醒過來,不看則已,一看嚇得魂飛魄散——紅衣仙子居然是秀岳!在紅紅的燭光映照下,秀岳手持一柄利刃,伏在他胸前哭泣。
江云飛鎮(zhèn)定下來,暗暗運氣,將體內那暖暖的藥力一點點聚起來,貫于右臂,右臂垂向地面,駢指作劍,在地上猛地一擊,將鋪地的石板擊穿。藥力一去,江云飛隨即翻身而起,夾住秀岳雙臂,將她抱坐于對面,順手在她右腕下一托,那柄刀就飛了,叮的一聲,碰到石屋頂棚,當啷一聲,掉落別處。
秀岳吃了一驚,稍稍一怔,隨后伸出雙手在江云飛頭頸間亂拍亂打,接著又用力擁抱他,失聲痛哭。
江云飛哭笑不得,大聲問:“喂,搞什么鬼?居然拿刀子在我臉上比來比去,你想讓我死呀!”
秀岳哭道:“不錯,我想讓你死,然后我也去死。”
江云飛不覺好笑:“你瘋了?”
秀岳道:“我是瘋了。黑白不能同道,我與兄弟們發(fā)過毒誓,相依相親,除非死了,永不背叛?,F(xiàn)在,”秀岳的淚又滑下來,“我與你同床共枕三日,今晚又拜了堂,死也瞑目了?!?/p>
江云飛吃驚道:“同床共枕?我、我、我有沒有非禮你?”
秀岳手捂額頭:“你,你睡成一頭死豬!”說完,羞得不行,干脆將頭臉藏到江云飛胸前。
江云飛又是心醉,又是心酸:“傻姑娘,死,算什么破辦法?只能算最笨的方法。死能擺脫什么呢?再說,既然連死都不怕,還怕想不出辦法?”
秀岳道:“辦法?什么辦法?”
江云飛也很茫然,辦法?辦法在哪兒?于是說:“不急,慢慢來,從長計議?!?/p>
此后,他們相依相偎,不再說一個字,一直到天明。太陽初升,秀岳從江云飛懷中掙出來,低著眉眼理理頭發(fā),站起身說:“我去為你打頭豹子,給你做豹尾湯。你一定沒吃過?!?/p>
江云飛以為她說著玩的,誰知洗漱完去找她,哪里也找不到,于是獨自笑道:“打豹子?做豹尾湯?這小女子,當真是吃了豹子膽?!?/p>
近午時,秀岳真的拖了只雪豹回來,老遠就喊道:“江云飛,江魔頭,快來看看,我打到了什么?”
沒有人答應。秀岳扔下豹子,奔回石室。室內空無一人,桌上留有一封信:
秀岳,不管你是哪條道上的,我都不愿與你為敵。
其實,我真的舍不得離開你。
秋江云飛飛何處
剎那間,秀岳臉色慘白,手腳冰涼,渾身顫抖,扔下信飛跑出來,先是奔到東邊凹地看看,又奔向西邊尋找,然后,她雙膝跪地,由胸腔到喉嚨,發(fā)出一聲痛斷肝腸的哭喊!
許久之后,秀岳才奔回藏酒的石洞,一言不發(fā),雙拳亂打,頃刻之間,已將第一層女兒紅全部打碎。甜香四溢,濃濃的酒液流了滿地。
秀岳第二次奔向谷邊,向東遠望,痛哭一場,接著又奔回來,很快將第二層酒壇打碎。然后她又奔向谷邊,向東哭一場,再奔回來。她來到酒壇前,雙手揚起……
突然,一個人從身后抱住她,讓她動彈不得。秀岳尖叫一聲,轉回頭,看到了淚流滿面的江云飛。
秀岳整個人呆了。
江云飛一直呆在石室屋面之上曬太陽,見秀岳回來,本想跟她開個玩笑。不料,秀岳那一聲絕望的嘶喊,那一聲震撼天地的尖叫,震懾住他整個靈魂。他沒有想到,這個貌似孤傲的小女子,會對自己這么好。
秀岳哭一場、砸一場,哭一場、砸一場,躲在屋頂?shù)慕骑w,這個武林中人人敬畏的鐵血男兒,禁不住淚如雨下。
秀岳看清了是江云飛,像失散已久的孩子見了親人,哇哇啼哭起來。她閉著眼,雙手奮力在江云飛身上拍打??磥硭钦娲颍夂艽螅骑w不免要后退避讓,被酒壇一絆,向后摔倒。秀岳跌伏在他身上,仍是啼哭著胡亂拍打。
最后,她像在尋找生命依靠那樣,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摟住江云飛。
江云飛拍拍她后背,剛想安慰她幾句,卻又驚恐地尖叫起來。
原來,秀岳在他肩上,下真功咬了他一口。
她要一口咬定,這個江湖浪子的心!
(未完待續(xù),圖片選自網絡)
責任編輯:彭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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