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黛攥著電話,心臟狂跳不止。對方的聲音黯淡,冰冷,尖銳,鋒利,就像古戰場上的長矛,直刺向毫無防范的自己。北黛把一個沙發靠墊緊抱在懷,似乎那是一面盾牌或者一件鎧甲。沒有用,對方的聲音突然變幻成無數細小針芒,從八個方向直撲北黛,終把她的一顆心,射成可憐巴巴的瑟瑟發抖的海膽。
因為對方提到了桂林。
提到桂林的時候,對方的聲音突然變得軟糯明燦。盡管她努力掩飾,可是北黛仍然能夠清晰地感覺出來。一個女人只要和一個男人有了那層關系,哪怕捂得再緊藏得再深,從聲音里也可以探出一二。音調,語氣,用詞,甚至氣息——何況對方的聲音明顯抖了一下。二個字如同突然撕裂的炸彈,直接將沙發上的北黛轟了起來。北黛慌亂地偏過身子,悄聲問她,你說桂林?
是說桂林,你不必緊張。對方的聲音不緊不慢,似乎穩操勝券。
可是北黛怎么能不緊張呢?盡管桂林遠在幾千里之外,盡管他們不過見了一次面,可是,就是那一次,在異鄉,在夜里,在酒后,在小島上,在月光下,在泊在岸邊的一條船上,兩個人發生了野合之事。他們同去那個風景區開一個商務會議,由于之前就有業務上的聯系,所以見了面并不生分。那個會議開了七天,自始至終,他們沒有離開過小島。一見都能鐘情,何況整整七天?特定的時境,特定的環境,特定的心境,特定的人境,有些事情,似乎避免不了。事畢北黛就后悔了,雖然臉還紅著,眼還閃著,卻咬起銀牙,鼓起腮幫,隱隱中有了恨之入骨的表情。她恨桂林還是恨自己?恨夜晚還是恨月光?她也說不清楚。
我想見你一面。對方說,和你喝杯茶,聊聊天……
什么時候?
晚上八點……
哪里?
秋月茶館……
好。
啪。電話就掛斷了。
沒有辦法不掛斷。繼續攥著電話的話,北黛想她也許會暈倒。柴達就坐在不遠處吃飯,一邊把一個小酒杯咂得嘖嘖響,一邊不時往這邊瞟上幾眼。柴達問她,誰的電話?北黛說,同事。她感覺柴達目光如電,將她的臉頰擊撞出紫色的灼燙的火星。柴達說你還愣著干什么?過來吃飯啊!北黛就坐下吃飯,卻拿了筷子去勺湯。突然柴達抬起頭,不滿地說,跟同事打電話也得講講禮貌,怎么連再見都不說一聲?北黛稍稍平靜的心臟就再一次狂跳起來,她將身體使勁靠緊椅背,她怕自己從椅子上突然滑下來。
是星期六,下午北黛和柴達都守在家里看電視。北黛坐在沙發一側,身體緊緊地堵住話筒。她沒有看進去一個鏡頭聽進去一句臺詞。她必須守住電話。她擔心哪怕離開一小會兒,電話就會再一次扯著嗓子叫起來。她怕柴達將話筒抓起,然后皺了眉頭,問,你說誰?桂林是誰?
整個下午,北黛度秒如年。
女人坐在北黛面前,體態婀娜,表情悠然。她捏著茶杯的手指白皙修長,她的頭發掩住大半邊臉。她淺啜一口茶,沖北黛笑笑,又弓起幾近透明的又尖又細的小指捋捋耳邊亂發。她的腦袋斜歪,嘴角輕輕上翹。她說我叫棲霞……我來這里旅游散心,順便看看你。她的聲音柔軟濕潤,竟然有著淡淡的昆曲的感覺,與電話里的冰冷和堅硬,天壤之別。然而北黛卻感覺幾乎透不過氣來。
是這樣。棲霞接著說,我想看看能讓桂林動心的到底是什么樣的女人。
我想你可能誤會了。北黛慌忙站起來,嘴唇打起哆嗦,兩腮霎時彤紅。盡管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可是當這個叫棲霞的女人提到桂林,北黛還是緊張得語無倫次。我認識桂林不假,她說,可是我們只見過一次面。在柳葉島,你也知道,那是一次商務會議……
難道還不夠么?棲霞說,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夜晚,一條小船,你還想要什么……不過你氣質很好,桂林很有眼光……如果我是他,我想我也會動心……
可是……
可是你不敢承認,棲霞喝著茶,淺笑著說,有什么不敢承認呢?男女之事,誰都會犯糊涂,絕不會有人把這種事情當成不可饒恕的罪過。只是你不承認,就有些把我當成傻瓜了……你想,如果沒有充足的證據,我會把電話打到你家嗎?
你為什么要問這些?北黛問,桂林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男人。棲霞放下茶杯。
北黛猛喝一口茶,卻燙到了嘴唇。她猜的一點沒錯,桂林的妻子找過來了,她終于還是沒能躲過去。她抬起頭,強迫自己盯著棲霞,說,對不起,當時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錯,我做了,盡管我后悔,盡管事后我死的心思都有,可是我的確做了……我承認我做了……你可以罵我蕩婦,你可以不理解我,但是請你原諒我……我愿意承擔由此帶來的一切后果……
沒有什么后果。棲霞甩甩頭發,有什么后果呢?我又不是來訛你的。
可是桂林是你的男人
那也沒什么。
沒什么?
現在這種事不是每天都在發生嗎?
那么你為什么要約我出來?
我只想看看你。
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自己的男人在外面偷情,他的女人肯定想看看那個女人到底長什么樣子,到底有哪一點能夠迷倒自己的男人,到底有哪一點比自己強。棲霞用纖細的手指輕彈著桌面,現在我看到了,事情就完了。
就完了嗎?
難道你不想完?棲霞笑了,你希望我像個潑婦一樣指著你的鼻子大喊大叫?
我相信你不會,北黛頓覺腦后刮起一股涼風,可是就這么完了……
就這么完了。棲霞站起來,說,現在我有些累了,想回旅店休息。說完,輕飄蓮步,人走向門口。可是她在門口頓住,轉過頭來,問北黛,這幾天有時間嗎?
剛剛站起來的北黛差一點趴下。
我大概會在這個城市逗留三到四天。棲霞笑笑說,如果你有時間,不妨給我當個導游……你不要有壓力。相信我,我真不會為難你的。
北黛使勁點頭。她感覺自己已經變成了案板上的魚肉,被人切割得鮮血淋漓,然后一塊一塊,在盤子里擺開成花。
事情真就這樣過去了?北黛當然不信。一個女人和自己的丈夫有過肌膚之親,他的妻子能夠輕易饒恕這個女人?那她就不是女人了。——更何況這個女人可以找到她,更何況她已經見過這個女人。北黛知道女人分為兩種,一種直來直去,心里藏不住絲毫怒火,說起話來更是一刀子一剪子,雖然看起來狠毒潑辣,卻多是虛張聲勢,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另一種女人卻善于心機,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里卻是陰險惡毒。她會一點一點折磨你,一個眼神就是一把刀子,一聲嘆息就是一枚手雷,直讓你心神不寧坐立不安,最終徹底崩潰不戰而降。如果說前一種女人殺人的方法是干凈利索的斬首,那么后一種女人就是用了延綿悠長的凌遲。棲霞應該屬于后一種女人吧?——迷人的微笑就是她用來切割你的肌肉的精致鋒利的尖刀。想到這里北黛的頭皮再一次發麻發痛:棲霞知道她家的電話號碼,那么,她隨時可以打來電話,將北黛和柴達推入到一場破壞力極強的地震之中。北黛想她也許應該商量柴達把電話號碼換了,換了號碼,也許棲霞就找不到她了。就跟柴達說每天她都會接到幾個騷擾電話,推銷樓盤的,推銷電器的,莫名其妙讓她收接傳真的,劈頭蓋臉命令她回家吃飯的,她已經煩不勝煩。
第二天午飯時,真把想法跟柴達說了,柴達被嚇了一跳。號碼怎么能隨便換呢?柴達說,親戚朋友會找不到我們的。
他們可以打手機。北黛說,再說只要把新號碼一個個通知給他們就可以了……肯定用不了一個下午,我來跟他們說。
可是為什么要換號碼呢?
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北黛試圖以假裝的惱怒掩蓋心里的慌亂,天天接到莫名其妙的騷擾電話。
可是我一個騷擾電話也沒有接到。柴達說,再說有騷擾電話我們可以投訴啊,用不著換電話號碼吧?
換號碼也不麻煩,北黛說,去郵局,不過一會兒的事情,我來辦……
難道有人恐嚇你?柴達試探著問她。
那倒沒有。北黛轉過臉去,胡亂地抹著桌子,我煩騷擾電話!我決定換號碼了!我下午就去郵局!
柴達看著她,聳聳肩,搖搖頭,說,真是莫名其妙。
柴達出去辦事,孤立無援的北黛突然產生出一股強烈的想哭的沖動。她想砸掉電話機砸掉電視機。她想摔斷拖把摔爛花盆。她想給柴達打一個電話把一切都招了。她想給棲霞打一個電話求她不要再跟自己過不去。她想給桂林打一個電話告訴他你的愛人找我算帳來了。她真的給桂林撥起電話,盡管戰戰兢兢,眼角掛著驚恐可憐的淚花。可是只撥了三個數字她就放棄了。跟他說這些干什么呢?萬一他過來追棲霞回去,把棲霞惹急了,把事情鬧大了,她和桂林怎么收場?再說棲霞也沒把她怎么樣吧?至少到目前為止,棲霞對她還算客氣,還算尊重,還算在盡著一個女人最大的寬容和最可貴的善良。即使棲霞真的陰險,那也是隱藏起來的陰險,在陰險沒有被暴露以前,陰險就是優雅,就是素質,就是高尚和寬容的品德,是要拿來高歌贊美的。
那么,就這樣吧,先不急給桂林打電話,當務之急是把家里電話換了,最起碼,別讓柴達知道這件事情,別的,都可以緩一緩。
或許真不會有什么事情吧?北黛心存僥幸,或許棲霞真的不在乎這樣的事情,或許棲霞和她有過類似的經歷。棲霞只是來小城旅游,順便看一眼與她丈夫有染的那個女人。
可是這怎么可能?哪有這樣的邏輯?
雖然找到熟人換了電話號碼,可是那頓晚飯,北黛吃得仍然心神不寧。她不時抬頭看一眼關得嚴嚴實實的防盜門,她感覺那個叫做棲霞的女人隨時可能闖進來,用纖細修長的手指戳著她的鼻子臭罵,狐貍精!或者,她在屋子里輕盈地飄蕩一圈,然后坐在沙發上,柔聲細語地對柴達說,你真的了解你的妻子嗎?
如坐針氈。
夜里北黛躺在床上,終于下定決心給桂林打一個電話。明天早晨上班就打,不能再拖。臨睡前她突然想起一個自己一直忽略的問題,這個自稱叫棲霞的女人,是否真的是桂林的妻子呢?她怎么能夠只憑一位陌生的女人說一句“桂林是我男人”就被嚇傻了呢?桂林是我的男人,這句話說得多模糊多抽象啊!她可以是桂林的妻子,可以是桂林的戀人,可以是桂林的情人,還可以是與桂林有過一夜情的女人。總之北黛突然對棲霞的身份產生懷疑,她希望她的懷疑是正確的。或者,就算棲霞真的是桂林的妻子,她也應該給桂林打個電話,讓他知道她正在承受的折磨吧?——禍是兩個人闖下的,為什么偏要她一個人承擔?
就這樣吧。明天一早,打電話。
……北黛走在正午的大街,任陽光暴曬全身。沒有出租車,沒有陰涼,北黛揮汗如雨,苦不堪言。突然她感覺到身后有個女人正悄悄跟著她,緊貼著她的后背的目光像汗花般一點一點漬開。北黛猛回頭,就見到了棲霞。棲霞的五官模糊不清,棲霞的表情陰悒凄厲。棲霞突然沖她獰笑,棲霞猛然向她撲來。棲霞露出利齒,棲霞五指成鉗。太陽躲進云層,世界驟然變成暗紫色,棲霞如同一只巨大的可怕的禿鷹般滑翔過來,兩排閃著釉光的利齒眨眼之間距離北黛的咽喉僅剩咫尺。北黛慘叫一聲,從床上折身而起,冷汗濕透全身,脖了又酸又痛。柴達問她,做惡夢了?北黛說,夢見了妖精。柴達打一個呵欠,攬住她的腰,說,我還以為夢見色狼了,睡吧!北黛輕哼一聲,重新躺下。重新躺下的北黛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想她和棲霞,到底誰是妖精呢?
第二天北黛第一個來到辦公室。她一邊走向話機一邊從手機上翻找著桂林的電話。可是還沒等走到話機旁,電話就響了。
北黛想也沒想就抓起電話。
電話里傳來的卻是女妖棲霞的聲音。
昨天你把家里的電話號碼換了。棲霞說。
北黛頓覺渾身冰冷。
你這樣做就有些過分了。棲霞說,如果我想找到你,你認為能躲得過去嗎?
我沒有躲你,北黛急忙辨解,換電話與這件事情無關……
棲霞咯咯地笑了。笑聲中充滿對北黛的鄙夷和嘲弄。
不納悶我為什么知道你辦公室的電話?棲霞接著問。
北黛咬著嘴唇,不說話。
別說辦公室電話,你的手機我也知道。
……
還有你老公柴達的手機。
你到底想干什么?北黛扶住椅背,只覺兩排利齒向她撕咬過來。
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只是想看看你。那邊的棲霞說,可是你總在給自己施加壓力。
既然已經看到了,為什么還要打這個電話?
我還想再見你一次。
女人見女人也上癮?
有些事情想跟你請教,真心請教……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
什么時候?
今晚八點……
哪里?
還是秋月茶館……
好。北黛慌慌張張地扣上電話。她感覺頭暈目眩頭重腳輕,她想她已經徹底崩潰,已經不戰而降。同事們三三兩兩地走進辦公室,不停地和北黛打著招呼,北黛胡亂地應著,恍惚中看到每個人都露出兩排又尖又長的利齒。
那天她終于沒有撥通桂林的電話。她承認,她不敢。
棲霞坐在北黛面前,低頭淺笑,脖子勾出優雅的角度。她的蘭花指翹得很高,那手指幾乎可以透過燈光。她為北黛斟一杯茶,問,是不是很受折磨?燈光下她的臉有些蒼白,卻是既清純又嫵媚。兩種表情非常自然地糾纏混雜一起,卻讓北黛感覺到那張臉的背后隱藏了太多陰謀或者圈套。她有一種遇上狼外婆的深深的恐懼。
北黛說,如果你缺錢……
棲霞笑,三根手指蜻蜓點水般地捂住花瓣般的嘴唇。如果我跟你要錢,豈不成敲詐犯了?棲霞突然止住笑聲,對北黛說,你別怕,我真的不生氣。因為對桂林,我已經沒有生氣或者吃醋的權力。
沒有生氣或者吃醋的權力?
我和桂林已經離婚了。
已經離婚了?北黛險些把一口茶噴上棲霞的臉,你已經不再是他的妻子?
當然不是。棲霞端起茶杯,否則我豈能輕饒你?
你說的是真的?北黛向前探了探身子。
剛離,棲霞笑著說,一個月還不到。所以我出來散散心……
那個瞬間北黛有一種地動山搖的解脫感。像死亡。更像重生。她想抱住面前的棲霞放聲痛哭。她想躺倒在地上大睡一場。她想拍桌子摔椅子將茶杯砸得粉碎。她想唱歌想舞蹈想朗誦想對所有人大笑。她委屈并且狂喜,悲傷并且幸福。她將一杯茶一飲而盡,眼眶里盈滿歡喜的淚水。再看面前的棲霞,狼外婆般的一張臉漸漸模糊淡去,單純的棲霞如同天使一樣迷人。
明天早晨我就回去。棲霞接著說,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再來了。
北黛偷偷抹一下眼淚,盯著棲霞笑。
當然也不會再打你電話。棲霞遞給北黛一張紙巾,回去以后,我會努力將這件事情忘掉。
可是今天你為什么找我?
我想問你一件事情,你可得跟我說實話。棲霞說,到底是桂林的哪一點吸引了你?
北黛不說話了。她低下頭,兩只手絞在一起。其實都是因為酒。很久以后北黛抬起頭,說。
不會吧?棲霞說,酒只是用來助興的,或者說,酒只是一個借口……我不相信那個時候你已經失去了理智。
北黛再一次低下頭,認真地想了很久。他挺帥的。北黛難為情地說。
棲霞問,還有嗎?
他很體貼人,很熱心腸。
還有嗎?
他對誰都彬彬有禮。
還有?
他風趣幽默,很健談。
還有嗎?
一時想不到太多。北黛抬起頭,看著棲霞,總之他很優秀……你們為什么要離婚?方便說嗎?
當然方便。棲霞笑,第一個原因,他不帥。
那就是眼光不同了。北黛說,都說情人眼里出西施,你怎么會認為他不帥呢?還有嗎?
他不會體貼人,經常冷冰冰的。
不會吧?
他有時很粗暴,連對人起碼的禮貌和尊重都沒有。
不會吧?
他不懂幽默,性格木訥。
可是這怎么可能?北黛吃了一驚,和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啊!
的確。棲霞笑,我也納悶他為什么會給你留下那么好的印象。我和他一起生活了好幾年,你們只是在一個小島上呆了七天,所以我想,我對他的評價,應該比你更客觀更準確。
可是這是為什么呢?北黛有些不解,一個男人,在兩個女人的眼里,竟然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形象。
這也算正常吧。棲霞說,對自己的妻子和對別的女人,當然得表現出不同的樣子。不然的話,還怎么勾引你跟他盡享肌膚之歡?
北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不想在那一天的事情上繼續和棲霞深入下去。——哪怕棲霞已經和桂林離婚。
如果他真像你說的那樣不好,北黛坦誠地說,就算我喝掉一斤白酒,就算我再神志不清,我想我和他之間也不會發生什么。
你說得對。棲霞說,如果他真像你說的那樣好,哪怕他在外面真有了情人,我想或許我也可以容忍和妥協,嘗試繼續和他把日子過下去。
就是說,換過來的話,我們全都風平浪靜了。
是這樣吧。棲霞說。
那么,北黛問,我眼里的他和你眼里的他,哪個是他真實的本人?
都是吧。棲霞吹走茶杯里的一葉茶沫,溫柔與粗暴,儒雅與粗魯,風趣幽默與木訥寡言,都是他。男人都是這樣,兩面性,或者多面性,就看面對誰。因為目的不同,表現出來的形象就不同。就這樣。
那真的很可怕。北黛說。
的確很可怕。棲霞說。
你認為所有的男人都這樣嗎?北黛問。
基本上吧。棲霞又笑了,不過我與他離婚可不是因為這件事情,也不是因為他的諸多缺點。我和他都不適合婚姻吧?我與他之間,很復雜……
北黛已經沒有心思去聽棲霞與桂林的故事。她突然想到了柴達。確切說她想到了柴達的諸多缺點。她不知道柴達在她不在場的時候,在別的女人面前,在特殊的場合和特殊的心境之下,會不會也能夠變成一位優秀到令所有女人心動的男人。如果不能夠,那么她的柴達還是她的柴達;如果能夠,那么她的柴達,也許就是另外一個桂林吧。想到這里,腦門上竟然再一次冒出冷汗:原來優秀也可以被男人偽裝出來啊。并且,因為有家這個可以兇態畢露養精蓄銳的地方,男人在外面所偽裝出來的溫柔儒雅風趣幽默有責任感有事業心等等優秀品質,都可以被放大被夸大百倍千倍,從而讓妻子以外的女人為他眼波流轉春心萌動,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但愿但愿但愿她的柴達,沒有這樣狡猾的心思。
兩個人又聊了些別的,直到將一壺碧螺春喝得精光。雖然這時候的北黛對棲霞已經沒有了敵意,卻也是心在不焉。天已經很晚,棲霞打一個呵欠,站起來,說,到此為止吧。
就到此為止。兩個人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握手。剛剛走出茶館來到大街,北黛就想到一個問題,她問棲霞,既然你已經和桂林離婚,那為什么不早跟我說?知道這兩天我過的是怎樣非人的日子嗎?
棲霞說我知道。你們的事情是在我和桂林沒有離婚以前發生的,所以,你付出一點點代價,也算正常。棲霞再一次笑了,路燈下露出雪白的牙齒和兩個淺淺的酒窩。她的表情如小女孩般調皮,然而北黛終從那絲調皮的背后,看到了她所猜想的陰險。女人,不管如何寬容大度,報復之心總是存在的。北黛想,并且,女人肯定能夠從這種報復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不可替代的快樂。
伸手打一輛出租車,剛鉆進去,電話就響了。是柴達打來的,說他今晚要晚一些回家,在外面,照顧病人呢。
照顧病人?北黛吃了一驚。
正加著班,突然有同事暈倒……送她去醫院,一直忙到現在……還好她沒事,打著吊針呢。柴達似乎很有成就感。很快,北黛又從電話里聽到一位女人的聲音。
您的老公真是熱心腸,有這樣的老公,是您的福氣。女人說,他談吐風趣……待人接物,彬彬有禮……沒有他,今晚真不知該怎么辦……
可是出租車上的北黛,分明把電話里的女人當成了自己,把柴達當成了桂林,把這個夜晚當成那個夜晚,把整個城市當成一座小島。
那簡直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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