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如何講述中國故事?我主要想講三個方面的問題。
第一,研究中國應該具備一種歷史的角度。
從我親身經歷的一個故事說起。前幾年我回山東高密去為我的父親做壽,整個家族幾十個人都參加了。我父親說他一輩子經歷了很多的時期,他認為最近十幾年,是他這一輩子中所過生活最好的一段時間。他總結說“中國感謝共產黨,高密感謝吳建明”。
吳建明是高密市當時的市委書記。他為什么要感謝這個市委書記吳建明呢?因為他解決了高密人的飲水問題。高密這個地方水含氟量很高。高密人在北京、上海認鄉親的重要標志就是一張嘴看到黃牙。吳建明在兩年之內把自來水通往高密的千家萬戶。這件事情當然也是他應該做的,但他的許多前任都沒有做。我父親的這兩句話非常純樸。但是幾個本家的年輕人發表了跟我父親完全不一樣的觀點,他們說,感謝什么,一群當官的。
這個事情讓我認真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我父親跟我的侄子們會對當下的社會做出這樣完全不同的兩種判斷呢?就是因為他們考察現實的方法不一樣。
我父親是1923年生人,他經歷了戰爭、饑餓、一場又一場的政治運動,飽經苦難。當他現在看到自己家里衣食無憂,他得出這個結論,是發自內心的,他是有歷史的角度在里面,他是縱向地比較。我這些侄子們,他們都是80后出生,生下來以后就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他們只是橫向地比較,他們看到有一些沒有他聰明的人比他混得要好,有一些工作不如他勤奮的人發了財,他就感覺到眼下這個社會是很不公平的。
從這兩代人,或者說從這兩種觀點里面,我感覺到研究中國的任何問題,無論是現實的,還是思想文化方面的,都應該有一種縱向比較的角度在里面,也還應該有一種橫向的比較在里面。歷史的觀點和現實的觀點,縱向的比較和橫向的比較,形成一個焦點,這樣就可能得到一個對你要研究對象的比較公正、客觀的評價。
第二,研究中國問題應該引入一種比較的方法。
在前幾天的漢學家座談會上,我跟來自哈薩克斯坦自然科學院的院士克拉拉女士坐在一起。她跟我講她現在下鄉去看到公路兩邊的很多農田荒蕪了,看到草原上沒有成群的牛羊,她心里很難過。我對她說,這些現象中國普遍存在。正是因為你所在的國家也存在著跟中國類似的現象,所以你對中國進行研究的時候就可以推己度人,以中國的老話就是以“自心比人心”,這樣可以對研究的對象有一種尊重的態度、理解的態度。
孔夫子還講過一句非常好的話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覺得,當下這個時候,“己之所欲,也不要強加于人”。我們過去總是覺得我先進,你落后,我文明,你野蠻,我就把我的先進和文明強加給你,這就是一種很好的符合國際慣例,也符合道德水準的事。但是,從文化的角度來考量,確實有很多事情很難用先進與落后、文明與愚昧來衡量。因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產生,往往是跟它當時的社會環境以及跟當地的其他所有因素結合在一起。所以這種把自認為是先進的、文明的東西強加給別人的做法,我覺得不適合這個社會。因此就是應該在孔夫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基礎上,再引申一步,“己之所欲,也不要強加于人”。
第三,研究中國社會應該具有發展的眼光。
今年春天,德國駐中國大使施明賢在一次宴會上問我一個問題,他說:“莫言先生,根據你們中國政府的設想,到了2050年,中國基本上可以建成一個現代化的強國。但是,那個時候中國的貪污腐敗問題、貧富懸殊問題、環境污染問題將會變得更加嚴重,甚至會變成摧毀這個社會的導火索。對此,你有什么想法?”
我覺得他問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這個嚴肅的問題也不應該問我一個作家。不過既然他問了,我還是回答。我說:從現在退回去37年是1976年,那個時候我是一個青年,我當時最浪漫的一個夢想就是我什么時候能夠由農村戶口變成城鎮戶口呢?現在來看,一個人想進城市,誰都可以進。那時候北京有一條禁令叫做“不準圍觀外國人”。現在的北京,外國人太多了。那個時候我們看到一輛吉普車,就會跟著追,終于開了眼界了,現在任何一條胡同里都塞滿了轎車,車輛之多以至于變成了社會公害。
我對他說,37年前,想象不到37年后的中國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下一個37年以后,大使先生擔心的問題也許根本就不存在了。我們應該相信過去37年內創造了令世人驚嘆的奇跡的中國人民,在未來的37年里也會創造出更輝煌的奇跡。
我們試想中國的未來,看中國的現實,都應該用一種發展的眼光。只有用發展的眼光,才可以保持樂觀向上的精神,才不會被眼前的難題困住,失掉我們奮斗的力量。
(摘編自《光明日報》2013年12月18日,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