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別忽略差異對精神家園的滋潤

2005年10月，席慕容女士走進“世紀大講堂”，

講述自己對原鄉(xiāng)蒙古高原的土地、族群和文化的濃濃鄉(xiāng)愁，

讓大家看到了詩人之外的另一個席慕容：一位堅定的原鄉(xiāng)文化的捍衛(wèi)者。

這十幾年來，我就是在尋找鄉(xiāng)愁，我要彌補我的鄉(xiāng)愁。

雖然我出生在蒙古家庭，可是對于蒙古高原，我的身份只能是一個遲到的旁聽生，就像《旁聽生》這首詩里寫的：沒有山河的記憶，等于沒有記憶，沒有記憶的山河，等于沒有山河，還是說，山河間的記憶，才是記憶，記憶里的山河啊，才是山河，那么，我可真是兩者皆無了。父親啊、母親，在故鄉(xiāng)這座課堂里，我既沒有課本也沒有學籍……只能是個遲來的旁聽生，只能在邊遠的位置上靜靜觀望、觀看，一叢飛檐草如何著生于狂野，一群奔馳而過的野馬，如何在我突然涌出的熱淚里影影綽綽地融入那夕暮間的霞光。

一個不會母語、也沒有生長在原鄉(xiāng)的土地上的旁聽生，她可以做什么呢？我這十幾年來，就是在尋找我的鄉(xiāng)愁，就是我的朋友在這個土地上是怎么過日子的，我的族群是怎么在這片土地上形成自己的文化，這些對我有非常大的吸引力。我回來是因為鄉(xiāng)愁，我要彌補我的鄉(xiāng)愁，我覺得這片土地對我有一種呼喚，這個族群呢，也給我很大的溫暖。

我們還活著，不過也只是活著而已！一個還活著的族群，他的生活卻已進入博物館了。

我不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但自從回到原鄉(xiāng)以后，尤其這十幾年，我越來越覺得很多話要說。接下來我就要說我的正題。9月底，我在寧夏大學參加了一個叫“歷史上的西部開發(fā)”的國際學術討論會。我在發(fā)言中講了一段我第一次去大興安嶺的經(jīng)歷。因為那次我很悲傷。1994年，我去了大興安嶺的阿里河。阿里河是鄂倫春的自治旗，鄂倫春人在歷史上是很出名的，在波斯的史書里面，鮮卑人、蒙古人，都從大興安嶺走出來，從游獵變成游牧，然后有了后來的帝國。

鄂倫春人認為世界上沒有比自己的故鄉(xiāng)更美麗的土地，沒有比他們更幸福的人，所以他們終身不出山林。可是他們不出山林，不代表別人不進山林，今天的阿里河，鄂倫春人只有不到兩千，但是卻住了30萬的漢人。1994年我去的時候，那里的博物館給我播放一個錄影帶，是講60年代的時候，鄂倫春人怎么打獵，怎么采集，婦女怎么唱歌的。今年我又去了阿里河，那個博物館規(guī)模變得很大，可是我心里很悲傷，悲傷也就罷了，有一件事情還讓我很憤怒，當?shù)毓賳T邀請我去參加一個森林文化節(jié)，讓我觀看鄂倫春人的表演，可是鄂倫春人的小孩子，漂亮的男孩女孩站在臺上，那個臉還是祖先的臉，看得出他們流的還是鄂倫春的血統(tǒng)，可是他們唱的歌是漢文的歌，他們跳的舞是新編的舞。

這是多么可悲，今天的鄂倫春族人已經(jīng)沒有人再會說自己的語言，為了觀光旅游卻還要穿上自己民族的服裝唱著他族的歌，在開發(fā)的過程中，一個民族已不再擁有自己的文化。我們還活著，不過也只是活著而已！一個還活著的族群，他的生活卻已進入博物館了。

還有居延海，今天它在地圖上還是藍的，實際上，2000年我到額濟納旗的時候，居延海已經(jīng)干了8年了，可以看到湖底的沙礫上鋪滿了干的貝殼，那個殼又脆又薄，湖水全干了，但還是有小小的蘆葦苗長出來。后來我去很多地方演講的時候就說，你不能輕視生命，干旱了8年的湖底，還有蘆葦?shù)拿缭诘龋阒灰o我一點水，它還是會長的，我到處跟人家鬧，說我只聽說過兩國交戰(zhàn)的時候才會有人切斷你的水，沒有聽說過在一個國家里，上游的人有權利切斷下游的人的水。

從2000年開始，每年我都在問朋友，居延海有沒有水，今年人家告訴我，已經(jīng)有30平方公里了，居延海里面有水了，蘆葦長出來了，水鳥也來了，可是我心里依然非常地害怕，什么原因呢？因為水還是不能每天來，還是得春秋兩季請求甘肅省的人放水下來，水利專家們?yōu)榱四軌蚝芸斓刈屓思铱匆娋友雍Ｓ兴耍驮诤拥膬蛇呏鹆说贪叮缓髮⒑影丁⒑拥兹糠馍希@樣一來，水就不會滲透到河旁邊，可以直接送到居延海。

這樣做的好處是居延海重現(xiàn)30平方公里的水面，可怕的是河流旁邊的胡楊，我們說金秋胡楊節(jié)，一到10月，那個胡楊，黃得不得了的金黃色的美景，可是現(xiàn)在，河邊一點水都不會進去了。當?shù)氐哪撩穹浅：ε拢驗檎者@樣下去，這個美景，我不知道幾年之后，我說不出來，但是一定會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變成第二個干涸的居延海。

誰都沒有權力決定別的族群的幸福，沒有權力篩選文化。

我想今天晚上，大家都會希望席慕蓉高高興興地跟你們談她對她的故土的熱愛，或者她年輕的時候怎么寫她的詩，但我必須要向大家說，如果你們將來去讀水利，如果你們將來去讀社會學，讀人類學，讀經(jīng)濟學，法律學，任何一門學問，請你們尊重一塊土地上不同的族群，不同的文化，請你們尊重大自然的和諧。誰都沒有權利決定別的族群的幸福，沒有權利篩選文化。

也許你們會覺得說，那是很偏僻的地方，我需要知道嗎？那是很荒涼的地方，我需要知道嗎？那么遙遠的地方，與我無關，我需要知道嗎？我們對荒涼的定義，對文明的定義，都集中在物質層面上，集中在一種看得見的累積上，而對草原游牧文化，對在這個堅韌、艱苦的環(huán)境之下所培養(yǎng)出來的心胸，我們好像沒有看見，從來沒有看見。

所以你說，是哪里荒涼呢？是草原荒涼呢，還是城市荒涼？我們住在一個非常擁擠的城市，可是各位，它可能是非常荒涼的；我們走在戈壁灘上，或許看上去荒涼，但其實它里面是充滿了生命的。我剛剛從巴丹吉林沙漠回來，這趟旅程改變了我對沙漠的定義。我們把沙漠視作死亡的象征，什么沙漠是有去無回的，都是這么說，我們還常常說，這個地方?jīng)]有文化，是文化的沙漠，太豈有此理了，簡直是誣蔑了沙漠這個名詞。

我的原鄉(xiāng)內(nèi)蒙古，在那片土地上，雖然已經(jīng)沒有書本上“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但那里還有充滿生命力的巴丹吉林沙漠，有高高的沙山，有像鏡子一般藍藍的湖，湖里清晰地倒映著沙山的影子，風吹過時有蘆葦葉子的聲音，還有蜥蜴，還有一直走一直翻滾的毛毛蟲……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旁聽生，但是呢，因為我是一個還算認真的旁聽生，所以很多時候我會覺得悲傷，會覺得憤怒。講到這里，我想要跟各位說，在我們的祖國大地上，有一些我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族群，他們有一些我們無法想象的價值觀，請珍惜我們祖國大地上有這么多不同的民族還繼續(xù)住在自己的土地上，還在延續(xù)著自己族群的文化。

我請求大家，請在開發(fā)中不要忽略差異對精神家園的滋潤！文化的可貴就在于有差異性，如果有一天，所有的文化都一模一樣，其實就等于沒有文化了。這就像我們?nèi)祟悾绻幸惶爝@個世界只剩下面貌相同的人，我們不就等于是同歸于盡了嗎？

（摘編自鳳凰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