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有一個女同事是我的中學同學。她才結婚不久,嫁給了一個廣東人,是一家小餐館的老板。新婚夫妻,正是蜜里調油的時候,丈夫怕老婆吃不慣食堂菜,每天中午都來送飯,除了換著做她愛吃的菜,還附帶的一盅燉湯,花樣也是每天不同,今天粉葛鯪魚煲赤小豆,明天冬瓜薏米煲老鴨,后天菜干玉米煲排骨……盛在保溫盅里的燉湯,不僅流露出懇切親昵的氣息,各種食材的巧妙搭配,也呈現出一種鮮艷的敘事風格。
自小生活在嶺南文化圈內的人,對湯持有一種虔誠的信仰
不同地域的人,對于湯的認識截然不同。我舊時有一個鄰居,北方人,早年隨軍遷居到了南方,他對左鄰右舍的廣東人時不時拎回一副沙骨煲湯,持有一種偏執的理解,經常面帶不屑地譏諷道:“好好的一塊骨頭,不吃肉,卻非要拿去煮水喝,真是不可思議。”這種說法與近年不少科學狂人表示,老火靚湯的營養其實很低,也就相當于幾粒維生素,全無分別。
面對這樣的非議,愛煲湯的廣東人大都是一笑置之,并不為所動。他們深知,要跟這些人解釋清楚一碗老火靚湯的滋味以及潛藏其中的溫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畢竟只有自小生活在嶺南文化圈內的人,才會對湯持有一種虔誠的信仰,才會把湯視為家庭結構的幸福映射。夫者“飲食”,就是指進食的同時,還須有湯可飲。吃飯若是沒有湯,只能算是充饑果腹,有了湯的輔助,才能稱之為享受。沒有湯的生活,是殘缺而不完整的,也是萬萬不可接受的。
一碗精心煲制的老火靚湯,是融解在水里的親情與生命元素
同處于嶺南文化圈內的廣東、香港、澳門,煲湯都是當地居民每日修習的功課,湯文化之所以在這些地區興盛發達,是它徹底地融入到了人們的日常生活當中,而且調配組合食材的權利,被下放給了操作者,不再拘泥于湯譜上的固定形式。在外行人眼里,一碗湯,無非就是食材與水的融合,混在一起,燒開就行了。經過一番細致的評估,操作者才會根據時節、家人的健康需要因材施藝。先從雞鴨魚肉的不同部位選材,再精心搭配各式瓜果、生鮮干蔬,有時還須適度地添加各種中草藥材進行幫補,由此既可獲得特殊的味覺體驗,又能使飲者氣血順暢,疾病不生。
所以說,一碗精心煲制的老火靚湯,實際上就是融解在水里的親情與生命元素,它既是一種內在的沐浴,清洗著人的臟腑,調整著生理的機能,同時也能讓人從這種特殊的表達方式,感知到湯水里面滿含的愛與柔情。如秋冬干燥,為了預防兒女咽干咳嗽,媽媽們就會用無花果干加上豬展同煲,起到潤肺止咳的功效;丈夫上火了,細心的妻子則會用西洋參煲雞湯,既美味滋補,又清潤養生;若是家人病后體虛,主婦就會選用斑魚和黃芪、黨參煲湯,可使傷口盡快愈合,以利康復。當辛勞一天的嶺南人回到家,坐到餐桌前,總會先飲一碗湯再吃飯。如果沒有過切身的體驗,就很難理解那種由湯湯水水組合出來的飲食哲學。
一碗老火靚湯,一份潤物細無聲的飲食撫慰
老火靚湯常被外人詬病的另一個原因,是耗時太久,花費大半天功夫,就是為了一時的口腹之欲,很多人都覺得不值。這種觀念的分歧,在消費主義時代,也使得煲湯成為一種本心的信念,只有信奉它,才會理解其中的生活邏輯和美學。美食家蔡瀾在一篇文章里提到,他有一次在澳門一家餐廳吃飯,驚艷于一道普通的鯪魚煲赤小豆湯。他特地走進廚房,詢問有何秘訣。廚師的回答很簡單:火候足時湯自美。因為煲這道湯,須耗時八個小時,期間人片刻不能離開,中途更不能加水,完全是憑借文火把食材慢慢煲化出味。這就是煲湯的最高境界,它阻止了生活節奏過速導致的文化退化。每一份食材,在與煲湯者形成熱切互動之后,都像是一個主動參與者,于湯水里向食客展現微笑。
香港有一家名為“阿二靚湯”的食館,不少初到香港旅游的內地人,都不清楚店名的“阿二”究竟是什么意思。其中的故事,道破了一點也不出奇。“阿二”原是指舊時代的男人在外面娶的外室,由于缺乏地位,男人又不是每天都來,“阿二”只能每天在家苦研煲湯技藝,換取男人的疼愛,令他來得更為頻繁。于是夏季涼補,冬季溫補,灶臺即為“阿二”展示才藝的舞臺,燉出的湯品則是她的獻媚道具,所有的目的,都是為了討好一個為物欲而戰的肉身。故而,“阿二”就是靚湯的絕佳代言詞。畢竟煲湯這門手藝也講究悟性,只有悟性好的人才能根據各自的領會闡揚發揮,于不同的人生況味及境遇下,調和出湯水的完美狀態。而與此同時,在一個生活節奏越來越快的現代都市,能坐下來喝湯,又隱含著一種慢,喻示慢生活通過湯水這一載體,得以延續了下來。從一碗老火靚湯那里,除了可以得到一份潤物細無聲的飲食撫慰,也足以熨貼快節奏生活下,因時間過速而帶來的精神創傷。
一碗小火慢燉,清香而不失甘美的靚湯,總會令人聯想到溫婉和順的嶺南女子
也因為此,在粵港澳一帶,人們稱贊一盅火候精足、滋味醇厚的湯,總會下意識地贊一聲“正點”或“幾靚”。其中的“靚”字,就是擬人化,將原本贊美女性的詞語用到了飲食上,把湯喻為一個溫良賢淑且又體貼己意的女人。這種特殊的贊美形式,也潛在地引發了一場倫理美學的變革。經過長時間煨燉、甘美鮮甜的靚湯,與恭良賢淑、溫存體貼的傳統女性形象,就被捆綁到了一起。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從一碗經過數小時小火慢燉,清香而不失甘美的靚湯,總會聯想到一個溫婉和順的嶺南女子,姿色或許稍淡,意韻卻更遠,足以讓人蝕骨銷魂。
另在煲湯文化深具群眾基礎的粵港澳,若是某個女子擁有一手煲湯的好手藝,即為一件足以自矜的婦德。我曾在網上與一位廣州的女網友聊天,已年過三十的她尚待字閨中。有一次,心緒難平的她忍不住抱怨道:“我上得廳堂,入得廚房,還煲得一手好湯,竟然會嫁不出去,真是想不通。”在嶺南,會煲湯的女性在大眾觀念里,是有別于中看卻不中用的繡花枕頭的。這種潛在的身份疊加,也使得她的自我認同度被拔高,同時又令她沉浸在這種精神苦悶之中。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對一個靚湯愛好者來說,就是最為酸辛悲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