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偉在18年前乘慢船抵達中國涪陵,在他的第一本書《江城》中,他把涪陵描述成一個全是石階和腿的城市,“做什么事都不容易”,“去哪里都得坐船,但多半你哪里也不會去。”他的相貌自然招來了額外的關注,如果他在路邊館子里吃飯,立馬就會有十個以上的“棒棒”來圍觀。
他的身份是“和平隊志愿者”。和平隊的創始人是已故前美國總統肯尼迪,它是冷戰的產物,雖然幾十年后何偉聲稱“和平隊已經跟政治沒什么關系,志愿者也不是官方的工具”,但在小城涪陵,圍繞著他還是有“間諜”的竊竊私語。在他任職英語老師的涪陵師范學院,校方限制師生與何偉的接觸,他住在一間樓頂的宿舍里,打開門就看得到長江。
“作為生活在涪陵的外國人,我時不時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困難,但我還是會找到歸屬感。有時候,人會有一種感覺,那一剎那,你會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意義,涪陵對我來說就是這樣一座城市。我在對的時間到了對的城市。”
在那段時間,涪陵這樣的城市開始發展,何偉與它一起變得更為成熟,并明確自己的終生職業:一個作家。如今,何偉成為描述中國的最受矚目的作家,他的“中國三部曲”(《江城》《甲骨文》《尋路中國》)以各種方式廣為流傳,中國人從何偉那里獲得了認知自己生活的另一種可能。
自由就是自我決定,四處為家
何偉1969年出生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匹茲堡市,兩個月后全家搬到波士頓,兩年后又搬到了密蘇里州哥倫比亞。父親作為密蘇里大學社會學教授,有時會帶何偉去做訪談,他的工作地點非同尋常:監獄、精神病院、鄉村診所……同時,他也會對最普通的人抱有濃厚興趣。“有一次,一位水管工來我家維修浴室,與父親相談甚歡,直到現在他們還一起去北密蘇里地區獵鹿。在我的童年時期,只要父親和我在什么地方坐下來無事可做,比如車站、旅館大堂,他就會隨機選中某個人,問我在這個人身上有沒有觀察到什么。”
這種玩法是何偉的父親從他研究生時的社會學老師牛康民那里學來的。牛康民來自上海,從他身上幼年何偉完成了對中國人的想象:身材魁梧,嗓音洪亮,愛說話也愛觀察,“即使遠離故土,也能四處為家”。
十六歲開始,何偉想要成為一名小說家,他覺得這是比新聞記者更高尚的職業。但在大學三年級,約翰·麥克菲(John McPhee)的非虛構寫作課程改變了他的想法,他了解到非虛構寫作與小說同樣要求很高,也感覺到小說家的工作對個性羞澀的自己而言過于內向,他需要一份迫使自己向外的工作,接觸另外的人,另外的世界。
他渴望遠離家鄉。大學畢業后,他和三位好友一起開車橫跨美國和加拿大,此后去往牛津大學讀書,在此期間他幾乎走遍了歐洲,帶著帳篷沿途露營。有時他把帳篷扎在郊區人家的院子里,第二天早晨趁主人還未醒來就離開,有時他住在橋下,他很少去餐廳,在雜貨店和超市買食物,整個行程只花了3000美元。牛津畢業之后,他把機票錢省下來乘坐火車,從英國出發經東歐抵達亞洲,他第一次來到中國,和朋友們把帳篷扎在了合肥一所大學的校園中間。“那趟旅行改變了我的人生。我開始對中國產生了興趣,并且決定以后一定要回來。 ”在那時他就已經養成了記錄的習慣,“我用很小的字體寫在筆記本上,隨時隨地把筆記放在口袋里,哪怕穿過艱苦地段也是如此,以至于它們看起來磨損得非常嚴重”。
1995年,何偉申請加入美國志愿者組織“和平隊”,并被派往中國涪陵,這是當時和平隊最遠的派駐點。四年后,寫完《江城》,何偉再次來到中國,這次他的身份是《華爾街日報》的剪報員。他每個月拿500美元的工資,住在一個破舊的小房子里,和新疆人在秀水街上喝在下水道里冰鎮過的啤酒。他在中國四處旅行,仍舊隨時記錄著他的觀察與感受。他的幾篇短故事發表在《紐約客》上,2000年底,何偉辭去剪報員工作,他下定決心成為一個自由撰稿人,他至今保持著這一身份,最大的收獲已蘊藏在名稱之中:自由。“我寫作的領域只由我個人的興趣、而非出版商或編輯的興趣決定。我愿意對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方式有真正的決定權,這對我來說太重要了”,何偉說。
“創造性口吃”
何偉在北京寫作,但幾乎不寫北京,他總是返回小城市或者農村尋找選題。2000年底,他在北京郊區的三岔村租了房子,原本只想在那里安靜寫作,后來他說,這是他在北京做過的最為明智的決定。“當我認識住在三岔的人們、特別是魏家之后,我感到和這塊土地、和中國建立了更緊密的聯系。這幫助我和我將要寫到的這個國家建立非常健康的聯系。三岔和涪陵讓我在中國有了真正的根。”
但那時中國人投向他的眼神中還是有一絲警惕,所以有頗長一段時間,他蒞臨三岔不久就會有警車前來。他曾在長城露營,在回去的路上經過了一個村子,這個村子正在進行村民選舉,他的無意闖入又給當地帶來了麻煩:警方不知道該拿他怎么辦。
此時何偉對中國已有切實的了解,他當然知道,牛康民完全不能作為典型中國人的代表,但這不妨礙他在與中國人的交往中運用牛康民發明的“創造性口吃”:只要感到有什么事需要完成,馬上他就變成人生地不熟的外國人。他交了一點罰款,順利逃脫警察;他還把租來的一輛規定只能在北京市區行駛的車開到了內蒙古,并意料之中地未受租車公司的盤問。

何偉對中國人的印象是實用主義的,“他們不希望為當地發生的任何不良事情負責,不想給自己惹麻煩,所以如果你向他們保證你不搗亂,基本就沒事了。”他欣賞這種廣泛存在于普通民眾身上的務實精神,“讓我更容易與他們打交道,因為他們總是通情達理的。”但在某些時刻,他也會反思“務實”以何種方式融入中國人的血液并讓他們的面貌在勇敢中混雜著怯懦。《甲骨文》里處處是這樣的例子,在這本書里,何偉把過去、現在和歷史勾連在一起,這是一本真正描述中國當下正在發生什么的書,但“幾乎囊括建國后所有敏感詞”,它意料之中沒有簡體中文版,但譯文在小范圍內悄然流傳。
之后何偉出版了第三本書《尋路中國》,他認為它是從寫作技巧上來說——筆調、意象、行文節奏——最好的一本,在三岔村與魏家交往的那些篇章尤為出色。和《江城》一樣,它迅速登上美國暢銷書榜單,并被翻譯成中文,簡體中文版的面世讓何偉真正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隨后《江城》簡體中文版出版,到今年的《奇石》,何偉在中國走紅,這頗有些吊詭:因為2007年,何偉已經離開中國。
一個觀察者,這就夠了
何偉令他的中國同行充滿尊重,同時也有許多困惑。
首先,是他幾乎永恒的第一人稱敘述,在新聞報道界,這種寫作方法被視為典型的“不客觀”。
但何偉從未以新聞報道的律令要求自己,“這就是報紙的標準做法,說是能保持焦點和不偏不倚。不過,這也使主題顯得更為遙遠和陌生。我在寫到人物時,希望描寫我們交流互動的方式,以及讓我們具有同感和分歧的那些事情。有時候,因為我是個外國人,中國人會以某些特定的方式與我交流,讓讀者明白這一點非常重要。不過,最重要的是,我想傳達對事情原本的感受——北京胡同里的生活經歷、中國道路上的駕車行駛、搬到科羅拉多的偏僻小鎮。非虛構寫作的樂趣正在于探尋敘事和報道之間的平衡,找到辦法,既愛說話又愛觀察。”
其次,是他對“小人物”的關注。在“中國三部曲”中,他與靠旅游發家的北京郊區農民、在秀水街倒買倒賣的新疆人、從涪陵來到深圳打工的年輕女孩……交談,這些人都無法在歷史中留下名姓,他在書中濃墨敘述過的最知名人士大概是姜文,但與中國記者與姜文大談鏡頭語言與電影審查不同,何偉描寫姜文按著傷疤并放了個響屁。
“實際上我對政治或者什么主義不感興趣,我對一個地方或者一些人物的故事感興趣。可能是因為我沒有思想。”對記者詢問為什么寫普通人,他如實回答,小小揶揄。
其實在《奇石》前言里,他曾講起自己的取材:“我總愛描寫那些同樣處于變動之中的人們。我發現,移民、遷徙、探尋者、逃離者之類的字眼總是吸引著我。我喜歡那些感覺有點格格不入的人們。他們有的像變色龍般隨遇而安,有的夢想著回歸故土;還有一些則致力于不同形式的創造性口吃。不過,他們都樂于交談,因為他們都已學會用外來者的眼光描述自己身處的環境。”
對那些格格不入的描述中,大概也有何偉的不少自況。他有時會告誡年輕的中國同行:多看看外面,少關注自己。他“從不混圈子”,直言難以和中國的知識分子密切交往,“中國的知識分子很關注歷史、國際的觀點,有時過于看重這些問題并把它們強加到與之打交道的外國人身上,這讓你時刻覺得自己是個外國人。”他吃驚于中國當代小說會有那么多與當下中國現實無關的作品,他看到中國知識分子們與大眾間隔著鴻溝。
在一場對談中,何偉與中國作家劉瑜表現出鮮明的反差:劉瑜稱自己是“中國精英知識分子”,認為無需神化底層,因為“底層的精神世界可能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奇妙和不同,很可預期”,她滔滔不絕,常有“金句”。相形之下,何偉顯得“笨”,如他所言,他身上有三個人,Peter Hessler有這么高,他比比頭頂的位置,“何偉”這么高——到胸口,埃及的“普羅托斯”(他在阿拉伯的名字)要更低。他在多個場合提及在麗水認識的一個女孩,她15歲,軟磨硬泡得到一份工作,并把自己的姐姐和父親都帶進這個工廠。“我佩服得要命,都想讓她做我的代理人,幫我去和《紐約客》談談稿費,那樣我的收入會增加一倍吧。”
他不參與改造底層的討論,“那些都是自然的”,他說,“在中國我經常有這樣的感覺,我不需要提出什么意見,他們可以解決自己的問題。如果一個外國人來中國,不可能有這樣的能力。所以我很簡單,我是觀察者,這就夠了。我在這兒的責任是觀察和記錄。幫助這些人,不是我應該做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做。”
遠離故土,如歸故里
2007年,何偉與妻子張彤禾離開中國,在美國科羅拉多一個小得只有一個紅綠燈的鎮子買下一處房產,他展示了一張照片,是他推開家門可以看到的景象,山谷與密林, “這在北京不常看到”。在那里他收獲了一對雙胞胎女兒,還為了醫療保險而創建了一家叫SHABI的公司。因為孩子,在美國逗留的時間比他預想的要久,但前程已定:他和張彤禾都想去世界上另一個有趣的地方居住、學習語言并寫作,“一個有著悠久歷史和精彩現狀的地方,就像中國那樣”,埃及自然成為了目的地。
如今何偉在埃及已經三年,可以用阿拉伯語進行日常對話,他還是那樣——口袋里裝著小筆記本,和三教九流相處,聊天,充滿耐心,不帶偏見,正如他的老師John McPhee說過的,“等待故事自動展開”。“除了時間,別無他法”,他一再說。
這中間充滿跌宕,在雜志上次郵件采訪他時,他攜全家剛抵達開羅不久,往常及時回復的郵件那次差點錯過截稿期:水土不服,妻子和兩個女兒入院,他奔波來去,焦頭爛額。自然這樣的時刻已經過去,他充滿感情地描述當下的住所:高高的天花板,木地板,還有一個小花園。相較在中國的階段,他變得稍有一些不自由:部分時間需要分配給照顧孩子,但他寫作的朝向,依然是小人物開啟的故事。在多個場合,他提及自己家附近的一個垃圾清潔工,他撿了一些藥,向何偉打聽盒子上看不懂的中文,原來是偉哥。何偉由衷地夸贊清潔工的聰明、敏銳,在明年開始的關于埃及的長篇故事里,他打算以這位清潔工作為開頭。
45歲的何偉很少講到自己的生活,他篤信成為一個作家就要遠離故土,他也確是這么做的。二十年來他秉承著好奇心、懷揣小本子走遍了世界,他認定觀察并把那些見聞記錄下來、講成雋永迷人的故事是再好不過的工作,當然這其間的辛苦與意義同時存在。在中文版《奇石》前言的結尾,何偉寫下自己再度遠離故土的心情:“有時,這感覺令我喘不過氣來,有時,它又讓我如歸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