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1942年在港患病,先是被誤診為“喉部腫瘤”,手術摘除;后來確診為肺結核與惡性氣管擴張,不能進食。同年1月22日去世,年僅31歲。她在拍紙簿上寫道:“我將與碧水藍天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蕭紅的這份不甘,不光是哀嘆自己的年命不永,更多的是人生末路之際,掉轉頭來,回看一生,她的31年歲月竟是如此坎坷辛酸。
學者林賢治的《漂泊者蕭紅》曾將蕭紅定位為“漂泊者”,確實,十年間,她輾轉哈爾濱、北平、青島、上海、日本、武漢、西安、香港等地,從未在一地久居,好似找不到棲息之枝的飛鳥,即便折翼斷翅孤行無助,也不得不淋風沐雨彷徨前行。
而這份無枝可棲的孤立與悲傷,不惟是時代的戰火流離,迫得人人都要幾度輾轉流徙。更因為在蕭紅短短的一生中,她的情感世界從來都是創痛處處的。這其中,她與蕭軍的一段感情,也自來是讓人惋嘆嗟傷的。
蕭紅出身本系呼蘭城的一個大財主,當她漸漸成人之際,父母包辦,要將她嫁于汪殿甲。蕭紅堅執不肯,逃婚出走至北平,考入女師大附中,汪氏尾隨而至,兩人又因經濟困窘折返哈爾濱,在一家東興順旅館同居。孰料1932年汪氏以回家取錢為由,竟將懷孕中的蕭紅拋棄,孤苦無助、有孕在身的蕭紅,不得已向哈爾濱《國際協報》投書求助。而報社主編裴馨園收到信后,所派去探望蕭紅的青年編輯,正是蕭軍。
一邊是英姿颯爽的文章才子三郎,一邊是無人可依楚楚可憐的蕭紅,偶然的際遇,悲傷的故事,人生的患難,當此都不再是愛情的阻擾,相反倒成了感情的催化劑。一夜,松花江決堤,洪水泛濫,蕭軍遂趁亂從旅社救出蕭紅。兩人結為夫妻,在道裏商市街二十五號大院的一間小房同居。蕭軍不僅搭救了蕭紅,也使得蕭紅從此走上寫作之路。
不過這段似乎應該美滿幸福的感情卻并未有始有終。蕭軍固然是豪氣干云的大丈夫,也未嘗不是一個易動心性的風流才子。而兩人初識的方式,也注定蕭紅不能在這段感情中得到應有的平等。

林賢治說:“蕭軍是一個強悍的、有本事、有力量的男人,因此必然成為家庭的主體。關于他們兩人的關系,人們不是拿愛的、也即平等的眼光看,而是一開始就從蕭紅的困境出發,把蕭軍定位為一個施與者、拯救者、解放者。于是在一個共同體里,他們不是對等的,不是相對的自由個體,而是一個成了債權人,另一個是債務人。可悲的是,蕭紅也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帶上這種傳統道德的眼光,其實是男性的眼光來看。她一方面把蕭軍看作愛人、知己,人生旅途中的伙伴,另一方面又把蕭軍看作苦難的分擔者,危險中的守護者。”無疑,蕭軍對蕭紅有愛,可這愛里頭多少都透著一股施恩者的威嚴。愛,不怕過程的曲折艱辛,但初始的不平等與伴侶關系的異化,卻足以構成對感情的傷害。因此蕭紅唯有不斷地服從蕭軍,才談得上是愛蕭軍。而當一段感情演變成施恩者與報答者的形態時,雙方都必須以索取與付出的方式,才得以維系這段感情。美國學者葛浩文就曾說,在二蕭的關系里,蕭紅是個“被保護的孩子、管家以及什么都做的雜工”,還是蕭軍多年的“傭人、姘婦、密友和出氣包”。
不獨蕭紅情路不順,所謂黃金時代的臨水照花人張愛玲,也一樣舉步維艱。據現存內容推斷,她的未完成作品《異鄉記》寫于1946年,記敘的是張愛玲在該年初由上海赴溫州找胡蘭成途中所寫的札記。彼時,抗戰剛結束,胡蘭成實為待罪之身,與范秀美避匿至溫州。雖為逃難,但你來我往竟成眷屬,在范是為情所迷,在胡則是半為利用半為心動,而此時身處上海的張愛玲并不知他心心念念的胡蘭成竟化一路驚險為驚艷。她不顧戰時慌亂,迢迢自上海來探視,“想著你(胡)就在那里,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二月里到溫州,胡當下一驚,“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沒有感激”,而“夫妻患難相從,千里迢迢特為來看我,此是世人之事,但愛玲也這樣,我只覺不宜”。胡蘭成對外人介紹張是他妹妹,將她安置在旅館,卻從不在此過夜。最終張愛玲不得不失望地返回上海,“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
真是黃金時代,亂世女人。美國學者黃心村的《亂世書寫》探究的正是這倉皇年代里的女作家的故事。在奪目的張愛玲的“周圍是一群與她一樣在戰爭夾縫中頑強生長的女性作家”,有無數不知名的或已然為歷史忘卻的曾經知名的大大小小的“張愛玲”們,在上海書寫她們各自的“傳奇”與“流言”;更重要的是,這些女人并非不世出的仙女與才女,而是直面她們所處的世代,一個炮火轟鳴、人生流離的亂世。以往,我們的目光從未真正觸及孤島時期生活在上海的女性創作者,但其實“淪陷上海的文化圖景的真正占領者是她們”。歷史不該忘卻這樣的美麗名姓,作家張愛玲、蘇青、施濟美、潘柳黛和關露,藝術家陳小翠、周煉霞和吳青霞。無論當日她們各自具有怎樣卓越的成就和響亮的聲名,又或是更為曇花一現、聞者無幾的那些文藝女子,日后等待她們的都只是歷史空白。
而與這“空白”相對應的則是“誤讀”。譬如書中尤為強調的一點,即女性作家和藝術家并非只寫兒女之情,其實她們“面對破碎的家園和岌岌可危的城市文化,努力以自己的話語拼起一幅完整的歷史圖景,梳理著周遭不可理喻的世界”。只是她們所嘗試的主題未必就是男性敘事中常見的死亡、饑餓、破壞與動蕩,她們有自己另類的戰爭敘事角度與方式。好比張愛玲在《傳奇》1944年版前言中說的,“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她看透了戰爭的虛妄與短暫。熱辣辣的蘇青在1945年散文集《飲食男女》的后記中,更坦言,“有人說: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代,還要寫什么文章呢?—意見恰巧與我相反”,“我選擇這項寫作與出版事業來排遣我目前的光陰—只要渡過這時期,我要活,得痛快地活下去呀!”動蕩中的寫作從來不止是消磨時日的手段,更是對戰爭破壞生活的嚴正抗議。
女人難為,亂世中的女人難為,亂世中的才女更難為。不論是蕭紅、張愛玲還是關露、陳小翠,亂世中的才女在惘惘的一生中力求不受戰爭和政治的戕害,不斷在創作中召喚日常生活的常態、召喚受破壞的心靈的常態、召喚不知往何處去的世界的常態,雖然她們自己的人生總不免有令人扼腕的殘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