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革命理論發展簡述

摘要：本文回顧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革命理論的發展情況，討論了結構性視角的產生、其遇到的反思和挑戰以及“接合”視角的出現，并就20世紀以來西方革命理論的發展歷程及其特點做了一簡要總結。

關鍵詞：革命理論 結構性視角 接合

在西方學界的語境當中，“革命理論”即是研究革命的含義、分類、原因、過程以及結果等方面的理論。在繼承十九世紀社會科學尤其是政治社會學的遺產的基礎上，革命理論在二十世紀取得了非常豐碩的成果，其理論的解釋力和概括性也越來越強。國內外均有學者對于革命理論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的發展情況（以斯考切波的《國家和社會革命》為界）做了較為完整的總結，本文擬理清80年代以來革命理論的發展情況，并對革命理論在20世紀的發展過程中的一些特點做一總結。

1.由《國家與社會革命》開啟的結構性視角

學界普遍認為，斯考切波在1979年出版的《國家與社會革命》是所謂的“第三代革命理論”的開山之作，其著名的“革命是發生的（happen），而不是創造出來的（make）”的論斷，可謂是第三代革命理論——結構論視角——最為精煉的概括。

所謂“結構性視角”，指的是從客觀存在的不同群體及其關系出發，來解釋革命發生、發展的過程及其結果。斯考切波為代表的結構論者關注的是不同群體和機構的性質及其之間的關系，《國家與社會革命》前前后后的其他著作不斷為結構論添磚加瓦，總的來說，結構性視角關注的是以下結構。

具有潛在自主性的國家不同的結構和目標，以及由此產生的自主性國家和社會的關系——無論是與精英還是與大眾。在國家結構和性質上，艾森斯塔特認為，封建帝國式的國家容易產生革命，斯考切波則認為農業官僚主義國家容易產生革命。斯考切波還提出了國家性質與革命可能之間關系的一般理論：三個因素——國家的官僚化程度、對不同政治勢力的吸納能力和對社會的滲透能力——決定了革命的可能，三個因素的程度越高，則革命可能性越小。

精英自身的性質以及精英之間的關系。如艾森斯塔特就認為，與其他精英具有緊密聯系的精英在上臺后比較傾向于建立相對多元和開放的政體，而較為孤立的精英則容易建立保守的封閉的政體。還有學者指出，精英分裂并不足以導致革命，只有精英之間的“極化”帶來的尖銳沖突才會導致革命。

農村共同體的結構，包括農民與國家、地主的關系，也包括農民內部的關系。佩杰（Jeffrey Paige）的《農業革命：不發達世界的社會運動和出口農業》就是一例。其實早在《民主與專制的社會起源》一書中，摩爾就指出了農村共同體團結和組織程度對于革命的影響，斯考切波對這一觀點做了進一步的論證。

城市各群體尤其是工人的性質及其與農村社會的關系。佛蘭（John Foran）認為，70年代革命理論不重視城市的原因在于拉丁美洲基于城市的游擊戰的失敗帶來的失望，與越南的農民革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80年代的學者開始強調城市暴力的作用，同時探求基于城市和農村階級聯盟的更為平衡的理論。學者們認為，階級聯盟會給革命帶來更大的勝算，但是在革命之后也會陷入分裂的痛苦之中。

國際體系結構對國家的影響。除了斯考切波強調的經濟和軍事競爭之外，學者們還強調了跨國的意識形態影響、直接的軍事和外交干涉的影響、“依賴性增長”機制的影響甚至是跨國組織的影響。

其他社會結構或者社會群體的特征及其之間的關系。戈德斯通（Jack Goldstone）的《前現代世界的革命與反叛（Revolution and rebellion in the early modern world）》考察的是人口增長和國家的關系。他認為，在整個亞歐大陸上，17世紀和18、19世紀之交各有一次廣泛的革命浪潮，這是由于人口增長引起的：人口增長帶來了具有強大的組織力量、動員潛力和嚴重不滿社會情緒的下層人群，加大了國家和知識精英之間的距離，不斷促進著精英之間的分化和斗爭。還有學者從性別、宗教和種族群體的角度，考察不同的群體在革命中發揮的不同作用。

2.對結構性視角的挑戰與糾正

針對以《國家與社會革命》為代表的結構性視角的種種批評，實際上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來自理性選擇理論和行為主義的批評，要求關注結構之中的行為者（agent），要求關注領導（leadership）和網絡（network）在革命中的作用；二是來自文化理論的批評，要求關注文化和意識形態在革命中的作用。從這兩個方面，革命理論在八九十年代得到了進一步完善。

2.1領導與網絡

早在1964年，沃爾芬斯坦（Victor Wolfenstein）的《革命人格（The revolutionary personality）》便研究了列寧、托洛茨基和甘地的革命生涯。在八九十年代的革命研究中，研究者們強調革命領袖和領導技巧的重要性，區分出“以人為本（people-oriented）”和“注重任務（task-oriented）”的領導人格，分辨出革命過程中具有遠見的領導者和注重實踐的領導者的沖突。而在網絡上，研究者們注重的是革命者如何通過網絡構建人們的革命認同，強調了非正式網絡在構建群體認同上的重要性。

2.2 文化與意識形態

在《國家與社會革命》所引起的各種討論當中，斯考切波本人和斯威爾（William Sewell）關于文化和意識形態在革命中作用的爭論是最為著名的。斯威爾認為斯考切波完全忽視了意識形態在法國革命中所具有的獨立于社會結構的自主的力量。尤其是在舊制度崩潰之后，意識形態上的矛盾進一步加深了革命危機。而在革命之后，一套全新的意識形態替代了原來的意識形態。斯考切波對此做出了回應，她區分了長時間存在的、具有自主性和多樣性的、體現在各種天然的社會群體中的“文化風格（cultural idioms）”和通過從前者吸取成分、深思熟慮建構出來的“政治意識形態（political ideology）”，并將其對于革命的定義修改為“國家、階級結構和支配性意識形態的快速而根本的改變”。

70年代末期伊朗革命中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作用，以及拉美獨立運動中（尤其是古巴和尼加拉瓜）民族主義的作用，使得人們進一步關注文化和意識形態在革命中的作用。八十年代以來社會運動研究領域框架分析（framing analysis）的發展，也為革命者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參考。

戈德斯通認為在一場革命中，意識形態的內容往往要經歷從“修復（rectification）”到“再分配（redistribution）”再到“民族主義（nationalism）”的過程。他還認為，意識形態的作用不僅體現在革命的爆發上，更體現在對革命結果的塑造上。他分析了英國革命、法國革命、中國明清兩朝的王朝交替以及奧斯曼統治時期的安納托利亞（Anatolian）反叛在革命結果上的不同，認為前兩國中的末世論（eschatology）歷史觀與后兩國中的周期（cyclical）歷史觀相比，前者比后者具有更大的意識形態張力，要求徹底的社會變革，要求對王權徹底的挑戰，因而產生了與革命之前完全不同的社會。

法里德·法希（Farideh Farhi）在分析伊朗和尼加拉瓜革命時，認為文化和意識形態因素在革命中起到了“中心作用”，她認為，“意識形態”并不是一個“觀念系統”，而是一個“富有知識的行為者”借助的大型的文化系統而非有意識的、固有的政治觀念的過程，成功的意識形態動員能夠將諸多意識形態話語融進一個主題中，甚至融進一句口號中。而佛蘭對尼加拉瓜革命的考察則認為，革命者們塑造了一種“反對的政治文化（political culture of opposition）”，這種意識形態成功地組織起了群眾對于獨裁統治的反對情緒，實現了革命的情感動員。

3. “接合（conjuncture）”視角

在強調結構、行動者、文化和意識形態的各種理論不斷發展的同時，力圖把這些因素結合起來的分析也從未停止過。這樣一種綜合的視角實際上是一種“接合”的視角，也就是說，在某一個社會形態的某一個時間段上，各種分散的因素開始聚集并相互作用，在這其中醞釀著社會的質變，昭示著下一階段的社會特征。從這個角度來說，麥克丹尼爾（Tim McDaniel）的《寡頭政體、現代化以及俄國和伊朗的革命（Autocracy， modernization and revolution in Russia and Iran）》是一部比較成功的著作。

首先，麥克丹尼爾認為，現代化過程中的寡頭政體是最容易產生革命的。何為“寡頭政體”？寡頭政體的權威來自傳統或者神授，完全不依靠組織，是純粹的個人統治。沙皇統治下的俄國和巴列維統治下的伊朗都屬于寡頭政體。兩國的寡頭政體也存在著一些不同：首先，沙俄是東正教國家伊朗是伊斯蘭國家；其次，伊朗由于擁有豐富的石油資源，所以政府可以利用石油發展經濟，而無需與社會有較深的關聯；最后，兩國的文化傳統對于兩國的現代化進程影響較大。俄國有較強的國家主義傳統，而伊朗的國家實力則較弱。

麥克丹尼爾認為，兩個國家的現代化都取得了較大的成就，而由此帶來的結構性矛盾使得寡頭政體最終走向了革命，原因如下：一，現代化進程削弱了寡頭政體的合法性基礎；二，寡頭政體的治理方式——人治——無法適應現代化帶來的越來越復雜的治理局面；三，現代化導致識字率的提高、大學的擴展、城市化以及對外交往的增加，缺乏成熟官僚體制和法律制度的寡頭政體根本無法應付；四，寡頭政體為了維護其統治，破壞了社會中層組織，削弱了社會自我調節的能力；五，寡頭政體統治下的知識分子容易在現代化中走向極端化。

總的來看，麥克丹尼爾的分析涉及到社會變遷下的心理、社會結構、意識形態等諸多因素，并且同時考察了國家行為對市民社會、意識形態的影響以及國家行為的社會文化基礎，對于現代化和由此導致的革命做出了一個綜合性的、比較令人信服的解答。

戈德斯通曾經打過一個一針見血的比喻：“革命研究就像地震研究，當一個革命發生時，學者們試著解釋收集到的大量的數據，并建立起希望能解釋下一次革命的理論。但是下一個革命發生時，我們仍然震驚不已。我們關于革命的知識，就像關于地震一樣，仍舊是有限的。” 革命的突然性、秘密性、復雜性，以及研究所受的時代背景和理論發展制約，無一不影響著革命理論的發展。唯有在更好地把握歷史細節，同時又熟稔社會科學各種理論的前提下，革命理論才有希望獲得對社會事實更為精確的同時也是更為深刻和概括的解釋。

參考文獻：

[1]西達·斯考切波著，何俊志，王學東譯.《國家與社會革命：對法國、俄國和中國的比較分析》.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

[2]Jack A. Goldstone： the comparative and historical study of revolutions，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Vol.8（1982），pp.187-207

[3]William Sewell， ideologies and social revolutions： reflections on the French cas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 Vol.57.No.1， pp.57-85

[4]Farideh Farhi， State disintergration and urban-based revolutionary crises： a comparative study of Iran and Nicaragua，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Vol.21.No.2， pp.231-256

[5]John Foran， political cultures of opposition： exploring idioms， ideologies， and revolutionary agency in the case of Nicaragua， critical sociology， Vol.28.No.3， pp.335-360

（責任編輯：祁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