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正當年少,在長江的懷抱里恣情游玩,享夠了歡樂。
在南京盤桓的三個月,數次與這條大江親密接觸,一再領略到震撼
(初到浦口的開闊,燕子磯的大霧,鎮江北固亭前的淋漓大雨,
以及游艇上逼過來的青綠幕府山,采石磯李白墓前靜立的
那個下午,陽光灑滿磯下浩大的江面……)
六月,我告別南京,沿著河流上行,經九江,過武漢,
暫泊城陵磯,在宜昌趕上洪水,在萬縣岸邊夜聽濤聲,
在巫峽看到萬古青潭,在夔門的暮色里眺望白帝城,看江邊
有否一葉小舟,船頭船尾,分別站著李白和杜甫
潯陽江,黃鶴樓,洞庭湖,是行程中的必經之處,
還有飄渺霧靄中若隱若現的巫山神女;順著某條峽谷進去,
小小縣城竟出落了美人王昭君。而另外一條曲曲彎彎的
支流,正是屈原的葬身之所
(身邊,靠岸晚泊的某條小船里,就臥著愁云慘淡的
中年陸游,——他正從家鄉逆流而上,到蜀中的
某個窮縣,擔任一個小官)
這條江像一本長卷(黃公望的,張擇端的,張大千的;青綠的,
金碧的,淺絳的;潑墨的,工筆的,寫意的),
突然向一個少年展開了它的細部,而我像一尾小魚,
在少不更事的年紀,以一張末等船票
就莽打莽撞,貿然游進了這條大河當中,
游進了《唐詩三百詩》,游進了《上下五千年》,
并被它深深吸引,再不想掙脫。憑著滿腔好奇,向著源頭
上溯,與無數先賢接上了頭,
(郁孤臺邊的辛棄疾,赤壁月下的蘇東坡,以及
正在江邊夜送客的江州司馬白居易。)
哦,那如醉如癡、酣暢淋漓的五天六夜啊,我永遠記得的
神奇相遇。盡管后來,長江
已被攔河壩弄得面目全非,那些古人已被現代的高樓
從戶籍里一一清除殆盡,但自那以后,那條
永恒的長河卻從未斷過流,一直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2012年4-5月,201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