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鐘小萍家住在筒子樓的一樓樓梯邊,上下的人都要從她門口過。
鐘小萍是火炬帽廠的縫紉工,生得嬌小玲瓏,鴨蛋臉,眼大有神,衣著樸素,看著也還干干凈凈。從樓梯邊過往的,都能看到門口坐著的她公婆韓老太,而鐘小萍在狹窄的屋子里忙忙碌碌。她屋外就是整棟樓的一長溜灶臺,一到中午、晚上,鍋吱吱地響,人喊馬叫。
院子里的人不在同一個單位,但都是東郊工廠區的,屬于工人階級,“窮哥們兒”,又都不是啥大廠的,知根知底。大家有共同語言,為哪個單位發了幾毛錢的福利,要眼紅幾天。
鐘小萍喜歡串門,特熱情,眼睛骨碌碌轉,她對外界的一切動向都很敏感,好象怕隨時漏掉閃現的機會。但大家都沒多大利害關系,也沒什么機會給她,大家在一起的多是家長里短。
她比她男人要小好幾歲。她男人院子里的孩子們都叫“韓叔叔”,韓叔叔原來下鄉插過隊,有過老婆,死在農村,還有個娃兒給了人。家里有了不快,鐘小萍就在盧大姐面前說道,“他還有過婆娘,有個娃娃的!”
她顯得很生氣。
據說和韓叔叔好的也是知青,為了回城,把小孩送人,簽了字條說以后不能認。結果女的死在了當地。有次老韓想回去認認墳,看看娃娃,鐘小萍不干,大鬧,說人死都死了。老韓懦弱,想想也有道理,也就沒有回去。
老韓個子高,1米77的個頭,長得端正,細長眼,嘴有些癟,喜歡唱歌,有點迷惑人。鐘小萍就被迷惑了,嫁了后才知道他那些事。
他們不常鬧,吵鬧主要發生在鐘小萍和韓老太之間。
韓老太住外間的小房子,他們和兒子住里邊,中間是客廳。沒有廁所,早上要倒痰盂,看到韓叔叔提著痰盂出門,韓老太就杵起拐棍,點著小腳,在屋里罵開了,說敗壞家風,不像話啊,意思是這些不該男人做。鐘小萍就回敬,你管得呢,我們兩口子感情好,他愿意倒。
韓老太年輕時是讀過詩書的,聽到兒媳敢回嘴,越發生氣,就仰起腦袋,呼天搶地,老天不容啊,列祖列宗啊,你們看啊,我們韓家出了個敗類,娶了個不孝的兒媳啊,敗壞門風啊。
周圍的人就笑。
有時吵激烈了,韓老太揚起拐杖打鐘小萍。鐘小萍可不是小媳婦脾氣,抓住拐杖,才拉扯兩下,韓老太就倒到了地上,韓老太就大罵,撒潑。老韓回來,看老媽在地上,按住鐘小萍就打。鐘小萍就鬧,打滾,嚎。
本來老韓想到自己要大幾歲,還是讓著鐘小萍的。
有時鐘小萍還把自己弟弟妹兒叫來,把老韓一陣痛罵,老韓還是有些怕。
幾年后韓老太死了,鐘小萍終于做大了。
筒子樓住了幾十家人,都富不到哪里去,好不到哪里去,一個院子里,低頭不見抬頭見,這里沒有什么秘密。
覺得盧大姐理解她,會說話,鐘小萍和盧大姐就來往得挺多。其實她們不是一個單位的。盧大姐家里就更窮,兩個孩子,男人在商貿單位,不言不語,撈不到啥好處,還經常丟三落四。
“日子沒法過了,窮,還摔桌子揚板凳。”鐘小萍常在盧大姐面前哭。
“可以了,小萍,”盧大姐勸她,“你看我們娃兒爸嘛,啥都不會,還經常給家里戳個窟窿出來,莫非我就不過了?”
鐘小萍想想,還真是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也就止住悲啼。想想光聽人家說不幸也不好,她反過來安慰盧大姐:
“你兩個女兒還乖嘛,以后給你爭氣,哪像我們韓晃,也不聽話,小小年紀,那天我還看到他偷偷抽煙了,你說慪人不慪人嘛?!”
“再敢抽,”她邊說邊來氣了,“再敢抽狠狠收拾他。都是他老子慣的!”
鐘小萍突然“發”了。
鐘小萍在家排行老大,下邊兩個弟,一個妹。大家習慣叫她妹妹“四妹”,四妹和她一樣,嬌小。四妹夫叫王少華,小生意慢慢做大了,成了成都有些名氣的民營企業家,有了幢有名的產業,叫滕王閣。鐘小萍一直把這四妹夫“圍”得緊,王少華在業務上照顧過鐘小萍,給帽廠的廠長說,簽個合同,要多少帽子,還給其他廠介紹。廠長姓譚,立馬把鐘小萍調到銷售科。王少華簽了一筆合同,銷售獎勵鐘小萍都拿了6千。
她常在鄰居面前說,她的貴人就是王少華,她算過命,都說她命中帶貴人。王少華所在的算是當時民營企業頂級的圈子,給她介紹業務,她慢慢也就融進去了。
鐘小萍陸陸續續挖到了金。
王少華有了錢就花心,老在外邊找漂亮妹妹,鐘小萍的四妹長得干瘦,模樣普通,他不安分。雖然是自己親妹,鐘小萍對王少華卻睜只眼閉只眼,有時還給王少華提供方便。王少華看中了一個漂亮的女警花,帶到鐘小萍家睡過幾回。鐘小萍裝不曉得,讓老韓去安排,事后還裝模作樣罵老韓。
鐘小萍故意在盧大姐面前說,看我們老韓哦,兇哦,賊膽大,還給王少華提供場所,我咋給妹兒交待嘛。
盧大姐是明白人,心想鐘小萍,你不曉得才怪,你裝瓜!
因為這些,王少華就死心塌地幫鐘小萍。后來王少華和四妹也離了,但鐘小萍和王少華的關系一直很好,兩個弟弟也和王少華保持著。鐘小萍得了乳腺癌,住院期間,王少華來看了她,留下6千塊錢,她逢鄰居就說,看王少華好對哦。
她手術了也就好了,當初去拿結果,老韓沒陪她,她看到“乳腺癌”三個字,腳一下就軟了,哭起來。當時內心真恨自己男人。她叫了老韓陪她,老韓說,拿個結果有啥子嘛,我還有事。
老韓那時正忙于倒賣汽油票。
老韓是有單位的,搞了停薪留職。后來油票也不好倒賣了,就經人介紹去當司機,掙不幾個錢。再后來單位在城里地段好,被開發商買了,給在職員工分了錢,老韓剛退休沒有分到,伙同離退休人員集體去鬧,又都拿了20多萬。
他們都屬于有財運的人。
二
鐘小萍一有了錢,就喜歡在鄰居面前顯擺。你看我這個包,是XXX牌的,好不好看?她尤其喜歡在盧大姐面前展現自己,每次來都要說,盧姐,你看我這身時裝好不好看?
盧大姐的兩個女兒莉莉和璐璐正做作業,對鐘小萍就很討厭。覺得她太愛炫耀。兩人相互看一眼,側側身子,把背對著她,又開始做作業。
“吔,莉莉長得乖,聽說成績還可以哇?”她又看到莉莉。
“哪里,三十中,孬中學,以后能進廠技校就不錯了,”盧大姐說。
“你看你這兩個女娃子皮膚好好嘛,以后要找就找民營企業家,莫找國營啊集體這些爛工廠的,你看嘛,天天喝稀飯。”
也許意識到傷了在座這些“爛工廠”的工友,她又自嘲地說,“看我們哪個不是嘛。”
“你不算,你是發了,脫離工人階級隊伍了。”
“哪嘛,大姐你朽我喲,”她說,“我們都是有錢買油條就沒錢打豆漿,有錢打豆漿就沒錢買油條。”
有時,盧大姐頂她:“那你是不是要另外買個房子搬出去住呢?”
“哦喲?”她說,“買房子!那要好多錢哦,大姐也是說得出來。”
“這個房子不適合你住啰,和我們這些丘二住在一起,把你顯孬了。”
也該她顯擺。鐘小萍大弟和一家外資企業人資部的談朋友,大弟還在猶豫,鐘小萍卻利用這層關系,把兒子韓晃弄進了外資企業。韓晃外形好,在公關部,有時還打點內部廣告。她又有了說頭,我們韓晃收入好高哦,要拿好幾大千。
提起她的兒媳婦她也得意,“漂亮哦,打芝芝月餅廣告的那個。”
“哪兒有廣告嘛?”
“公交上啊,你沒看到每輛公交上都有芝芝月餅的廣告,那個女娃兒就是我媳婦兒!”
她一切都順風順水。
東郊在變化,沒多久,雜院里的鄰居陸續搬走了。盧大姐一家在新鴻路新分了房子;游樂場改造,大雜院整體拆遷,鐘小萍也搬到了雙慶路團結大隊。喬遷之喜,鐘小萍邀請盧大姐“過去耍”,其實就是說慶賀一下。
盧大姐還犯難了。鐘小萍是有錢人了,送個啥合適呢,太貴了舍不得,太次了人家瞧不起。她打算送個水晶花瓶,到商場看了要三四百,就去玻璃批發市場,原價四百,批發成一百八,挺大的一個。盧大姐掏這個價還是下了狠心的,卻還有點擔心,心說質量有不有差別呢,鐘小萍是眼睛尖的,會不會看出買了個差的應付她呢。
盧大姐和丈夫去商場對比,發現是有些小小的差異,買回的底座里有一二個小水泡,商場的正品則一點瑕疵都沒。她多少有些忐忑。
去了鐘小萍的房子,那陣興在家里請客,盧大姐心思細,回來說,鐘小萍請客都不實在,一般雞鴨魚,她舍不得請吃雞鴨,就整了兩個兔菜,一個涼拌兔丁,一個萵筍紅燒兔。一般人家要想像樣點,都是涼拌一個雞,雞湯用來煮蘿卜,菜頭;燉一個鴨子帶皮湯;燒一個豆瓣魚。她一看兔比雞便宜,就盡整兔子。心頭就對鐘小萍多少有些看法。
鐘小萍常來玩,過年必來耍一天,手里也總提上點東西。打麻將她和老韓要爭來爭去,老韓贏了她就讓老韓打,輸了就把老韓吆下來她上,她輸了就又讓老韓上去。如此反復,每年都爭。大家都覺得她好煩。她們走后,盧大姐總說,好不容易一年到頭,他們爭爭爭,輸得到好多嘛,把人鬧得。
吃了飯擺龍門陣,鐘小萍就說自己有錢,還把錢包打開,說,盧姐,我這有8千塊錢哦,家里所有的錢都揣在我身上。邊說邊把錢在手上甩幾下。
有回莉莉穿了件kappa,她問,你這是仿的啊?莉莉說不是,我這是真的,在王府井買的。
其實莉莉和妹妹璐璐也大了,家境漸漸好起來,盧大姐家也算慢慢翻過了“梢”,并不像鐘小萍看得那么窮,老見她這樣,兩個女兒心里就有些不悅。
莉莉已結了婚,有了孩子,和她媽住在一起。有回鐘小萍來,給莉莉兒子帶了一個望遠鏡(是韓晃旅游時買的假冒),以后每回見到都要說,樂樂,那個望遠鏡可以嚆,樂樂,那個望遠鏡該巴適嚆?!還說外邊賣四百多一個。
盧大姐聽膩了,心頭后悔早該不要她那個望遠鏡。心想,這人!小恩小惠都一再提起,無非是說我對你們的好,你們要隨時記住。
她兒子單位發可口可樂,有年夏天來看盧大姐,她順手提了一件,也說了幾次,樂樂,這個可樂你慢慢喝嚆。
她偶爾帶串香蕉過來,盧大姐當即打開,她吃得最多,巴不得把自己帶的吃回去。盧大姐倒心善,想她難得來一回,知道她喜歡吃涼拌肺片,炒雞胗鴨肝,都叫莉莉爸去買。
鐘小萍這時很“有”了,房子一套一套地買。買了后,就跑到盧大姐面前來說,盧姐你去買嘛,哪里哪里好,肯定要賺錢。
我好高興哦,我原來那套房子賺了好多,我還要在哪兒哪兒再買兩套。她興高采烈的樣子。
盧大姐給家人說,你看嘛,鐘小萍最不厚道了,有錢人,在我們沒錢人面前說錢說房子。她明曉得我們沒錢,買不起,每買一回都要在我們面前說幾道,生怕別人不曉得她有錢。
有回盧大姐忍不住當面回敬她,我沒錢,你以后就不要在我們面前擺這些了嘛。
她怎么是這樣的人,盧大姐內心其實很不想再和她來往。盧大姐原在電機廠當裝配工,在東郊是最普通的人家,慢慢覺得和鐘小萍有差距了。
三
他們已經很久沒來往了。
這天,莉莉和她媽約好一老早去菜市場買菜,走到約定的公交站,不見老媽出來,正打電話,看到在附近商場上班的妹妹也過來了,老遠笑著喊莉莉:
嘿,胎神,你今天咋得空呢?
“胎神”是方言,既調侃又有股親熱勁,莉莉知道她開玩笑,就說,“姐姐喊不來,亂喊嗦!”
打趣幾句,原來璐璐這天上倒班,送女兒到娘家住處附近上學,順便跟她媽先轉了一圈,盧大姐先去了菜市。兩姊妹邊走邊親熱地聊天。看到她媽和一個穿玫瑰紅薄呢套裝的女人在說話,過去問買好了沒有,她媽說,快來,看這是哪個。
原來是鐘小萍。
鐘小萍還是紅光滿面,看樣子過得滋潤,但她還是那種口氣,劈頭就問璐璐,“你現在一個月拿得到600啵?”她知道商業單位艱難。
璐璐心頭不高興,600塊,現在連件衣裳都買不到。她說,“我拿得到1200了。”其實,1200又算什么呢,她還是覺得在鐘小萍面前有些矮了。
“你們老公現在掙好多?”
璐璐說,掙幾大千了。略有些得意。璐璐的先生在一家電子企業搞研發。
鐘小萍又問,那你們公公公婆呢。她知道他們在農村。璐璐說,沒得負擔,買了保險,每個月都有工資了。
莉莉插句嘴,運氣不錯,兩位老人還都買到了。
鐘小萍似乎心有不甘,羅里八嗦地問了很多話,又轉向莉莉,對莉莉滿好奇,莉莉結婚后離婚,前一二年才又結了婚,鐘小萍大概聽說了一些。
你老公在哪個單位?
一個大型企業。
哦,那你有房子沒?
有,結婚前老公有套一百多平米的。
在哪呢?
九眼橋。
哦,位置可以。
莉莉又主動說,婚后我們又買了兩套。
鐘小萍有點吃驚,說,哦,你老公掙錢還可以哦。那你沒出錢啊?
我還是出了點。共有嘛。
比你大好幾歲哇?
跟我同年的。
鐘小萍有點愣怔。“那他老家是外地的啊?家里負擔重哇?”
有點。
兄弟姐妹管不管呢?
不管,只我老公管。莉莉主動說,哥哥嫂嫂在中學當教師,妹妹在銀行,妹夫在黨校。
鐘小萍更加覺得莉莉老公有錢了。“哦喲,他一年掙好多哦?”
唉,一般嘛,沒得好多。莉莉又端起來。
具體搞啥子工作嘛?
管理。
是老板?
不是,莉莉笑了,小丘二。
這娃娃,不誠實,哄我嗦,小丘二哪掙得到那么多錢!鐘小萍的臉色有點不好看了。
莉莉清楚有錢人想了解窮人咋回事,雖然臉上裝著關心。兩姐妹心意相通,也沒夸張,只故意挑好的說,在鐘小萍面前慪她,——莉莉沒告訴鐘小萍另買的房子兩套都不大,其中一套是在老家縣城。莉莉又問她到哪去玩沒有,鐘小萍似乎終于松了口氣,說才去俄羅斯、美國耍了一圈。
她又問璐璐,“公公老家的房子賣了沒有,以后就是你老公的啰?”
是嘛,只有一個兒。還有一個妹,人家在美國,肯定也打不上眼。
鐘小萍的眼睛瞪大了,璐璐老公的妹妹去了美國?啥時去的?妹夫還是公派博士?她語氣已經有點不自在了。停了下換了個話題,又問莉莉現在哪上班,莉莉說在東三環龍潭寺。
哦,有點遠哦,你騎這個自行車上班啊?
剛好莉莉推了輛自行車,預備裝菜。莉莉感覺自己被刺痛了,明白她骨子里依然把人當窮人。就說,沒有,我開車。
你一個人開車啊?
噢,我老公經常出差,都是我開。然后補充一句,買了輛十多萬的便宜車子。
又問璐璐買房子沒,璐璐說買了,住的就是買的,老房子給婆婆公公住。莉莉盯著鐘小萍,補充說,璐璐不開車,她先生開車上班。
莉莉是個敏感的人,她看到鐘小萍臉部的肌肉痙攣了一下。
莉莉清楚在鐘小萍的印象里,一直覺得某人是很窮的,小孩也拿不上臺面,生活突然跟她想象的不一樣了,那種驚訝的心情。莉莉心頭想,死婆娘,還在用老眼光看人。
再沒聊幾句,鐘小萍借故走了,她們知道,她再不會和她們聯系了。
鐘小萍走遠后,莉莉和璐璐互相看一眼,會心地笑了一下。
莉莉問璐璐,你下午上班,中午回去吃啥?璐璐說涼拌豬肉皮,再炒個素菜,正好帶點,把晚飯也解決了。豬肉皮還算好吃,不過冷后有點硬,在璐璐上班的超市買的,平時7元一斤,晚上人少了就打折賣3塊5。超市的營業員們給攤主大爺東說西說,有時2塊5也賣。昨天璐璐去,老頭非要3塊5,“我說嘿,咋的哦,人家都買成2塊5,你非要賣我3塊5,當我不曉得嗦!”
莉莉看妹妹這么節約,心里還是微微有點痛惜。剛才說得光鮮,其實妹妹有貸款,養孩子,日子還是緊,不敢隨便亂花的。
她們母親在那邊選肉,莉莉說,你要不要選點?快過年了,要備點才好。
臨走,莉莉拿了幾塊肉丟到璐璐的口袋里,璐璐稍推辭了幾下,也就收下了。
2012年7月;9月14日,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