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送機隆隆地響著,烏金像一條河流沿著輸送帶緩緩流淌。嘩嘩的聲音拍打著我的心房,牽引著我的思緒,讓我想起許多難以忘懷的往事。這里曾是我人生的起點,曾是我生活和戰斗的地方。我在這里揮灑過汗水和淚水,飽嘗喜怒哀樂、人情冷暖,煤礦的生活鍛煉了我的意志,讓我享用終生、刻骨銘心。
我是在2004年冬天一個大雪紛飛的中午到通富煤礦報到的,記得那天雪下得很大,紛紛揚揚、撕棉扯絮一般,雪覆蓋了遠處的山脊,也掩埋了地上的垃圾,為大地披上了一層潔白的盛裝,就連煤礦高高的焦化爐也戴上了一頂雪帽。
我是在煤礦磅房前那塊寫著該礦礦名的大牌子前下車的,去磅房內問清了去礦上的路徑,就沿著通向山上的臺階艱難地走著,坡很陡,我掮著一捆行李、提著隨身的行囊,感覺相當沉重。我往上走幾級,停下來歇一歇,現在模糊的記得,當時大概是走了一百六十九級臺階。
到達坡頂,看到這里是另一番風景,寬闊的坡頂上用紅磚圍著一個碩大的院落,院內有前后兩排紅磚瓦房,我在坡頂駐足看了一下所處的環境,又觀望了一下山溝內的焦化廠和尾氣發電廠,它們靜靜地躺在那兒,沐浴在紛飛的雪花中,偶爾有一輛拉煤車從井下喘息著駛出,車上還冒著熱氣,嗚嗚地駛入煤場,把煤傾倒在旋轉的選篩上,輸送機隆隆地響著,粉煤被輸送到一個堆積如小山的煤堆上。
我醒過神來,背上自己的行囊,感到人生難測、前途渺茫。我正式成為礦上的一名電工學徒。我師傅在電工方面頗有造詣:溝里的焦化廠和尾氣發電廠就是見證,因為那上面的每一條線路他都親自參與鋪設。冬天的太陽起得比較遲,我們師徒不等太陽出來就出發了,現在仍然記憶猶新的是:那年的冬天特別冷,我們去更衣室換工作服,冷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工作服堅硬如鐵,穿在身上久久無法焐熱,一直冷入骨髓。我們住在通富一礦,每天我搭乘師傅的摩托車去二礦下井,我屁顛屁顛地跟在師傅身后,背著他那個大工具包,就著礦燈微弱的光芒,在井下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井下漆黑一團,不時有一輛拉煤車駛過,蕩起滾滾煤塵。
嗚嗚的大風刮走了寒冷的冬季,風沙漫卷、遮天蔽日,今年的沙塵暴來得特別頻繁。煤礦辦公室的雙層玻璃也擋不住沙塵的侵犯,辦公桌被蒙上了厚厚的一層黑塵。
我和師傅的臉也被刮成了黑包公。我天天盼望著電路能夠出現故障,這樣我們下去排除時,就能趁機偷學點技術,可是我的期望總是一次次落空,因為到了年終歲尾,煤礦產量驟然下降,井下用電負荷減輕,電氣設備就不容易損壞,井下運轉相當正常。我們總是被一些瑣事困擾,今天給炮工接錨頭線,明天給接開關,要不就是延風筒,剛洗凈的工作服,架上幾節風筒,就被煤塵染成了黑色,人就像是從煤堆里鉆出來的一樣。最感到慶幸的是有一回連著燒了兩臺局扇,師傅的臉色很難看,電氣設備是他承包的,就得他自己掏腰包往好修,我卻能跟上學習如何纏繞電機,第一臺趕著急用,高師傅自己埋頭纏好了電機,我只不過作為一個旁觀者看他動手,而第二臺電機高師傅就讓我親自動手,我不會纏,下線時把手指甲縫都劃得稀爛,還是沒有完整地將一臺電機的線下完,最后還是師傅幫我下完最后的幾捆線。
春風吹綠了山坡上的小草,人們開始脫掉厚重的棉衣,穿上單薄艷麗的春裝,為晦暗單調的煤礦增添了幾許春意。煤礦突然間變得熱鬧起來,來職工食堂吃飯的人也增加了,晚間有許多年輕人在原來的那幾間空宿舍內打撲克、喝酒,吆五喝六的聲音使寂靜的礦山沸騰了。原來是焦化廠要開工了,去年在焦化廠干活兒的工人聽到消息陸續返回上班。我和師傅也變得忙碌起來,我們每天加班加點,檢修焦化廠和尾氣發電廠的用電線路,忙了大概一個星期,總算完成了線路的整改。于是,焦化廠又傳出了年輕人的歡聲笑語,焦化爐的高煙囪上又冒出了滾滾濃煙,風沙大,吹黑了這些年輕人的臉龐,吹臟了他們的衣服,但看不到他們憂愁的面孔,聽不到他們抱怨的聲音,就連夜晚整個煤礦廠區都充盈著他們喧鬧的笑聲和震耳的音樂聲。我也積極融入了他們,從此,礦山不再寂寞,我也不再寂寞。
不知不覺,翠綠色的雜草爬滿了山坡,坡上盛開著耐旱的狼毒花,還有一片一片人工種植的沙打旺綻放出了紫紅色的花朵,布爾洞門川道內的莊稼躥起了老高。夏季到了,相比地面的燠熱難耐,井下更顯得涼爽宜人,我喜歡在井下待著。我和焦化廠的年輕人混得挺熟,我開始喜歡上這個曾經厭倦的地方。然而好景不長,我接到調令,讓我到曼賴梁煤礦掘進隊報到,雖然對通富煤礦依依不舍,但我還是服從組織安排,打點行裝,到了曼賴梁煤礦。
到曼賴梁煤礦報到那天,天高云淡、風和日麗,有二層樓高的機頭房內傳出隆隆的機器聲,滾滾的烏金像流水一樣沿著輸送帶被輸送到煤場上,有兩臺裝載機在那兒不停地往排成長龍一樣的拉煤車上裝煤。上了一道坡,就到了新建的廠區,這里所有的房屋圍墻都是用紅黃兩種涂料粉刷出來,顯得格外醒目。我被安置在一間已經相當擁擠的宿舍內,宿舍內的床鋪就像我們過去上學時那樣分為上下鋪,里面擠著掘進隊的六名成員。我一看我的這些隊友,他們一個勝似一個強壯,我在他們中算是最瘦的。我們最初是協助廠家進行設備的安裝和調試,每天和那些笨重的鐵家伙打交道,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背疼。等到掘進機順利地開到井下,我們又開始往掘進面延伸電纜和水管,兩千多米長像手腕一樣粗細的電纜我們硬是扛在肩膀上一步一步挪到掘進面,當時,我們黑糊劃臉,那情形真像小學語文課本中的伏爾加河上的纖夫。那段時間,每天累得歇上幾回,才能爬上那道陡峭的、有六百五十級臺階的主井運輸大巷的大坡,回到礦上往往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下上一天井,有時工作服也不脫,卷起鋪蓋,在干床板上就睡著了。其間有一名掘進隊員實在承受不了這樣的苦難,宣布退出。經過一個月艱苦卓絕的奮戰,我們終于完成了掘進任務的前期工作,把電纜、水管連同掘進機一起弄到了掘進面。
經過試驗,掘進機的性能一切正常。我們就分成兩個班,正式開始巷道的掘進,我上的是夜班,晚上十一點才開始上班,正是犯困的時候,再加上掘進機割開煤時,本身就狹窄的巷道總是煤塵浩蕩,裝載機和盤煤車在里面仍在不停地工作,煙霧彌漫,嗆得人發嘔頭昏,巷道里兩米以外連人影都看不清楚。我們戴上普通的防塵口罩往往一個班下來,黑得就再也戴不成了,況且我們打的又是獨頭巷,不容易通風,戴上口罩熱得夠嗆,通常我們根本不戴口罩,一個班下來,除了兩排牙齒是白的,整個人都變成了黑的,就連嘴和鼻孔里也全是細煤塵,有一次休假,我回家待了兩天,唾沫中仍然殘留煤塵。
在那樣艱苦的環境中,我們仍然保持了積極樂觀的態度,宿舍里有一盤象棋,我們總是輪流奪冠,樂此不疲。
田野里的草變黃了,成片的莊稼被割倒,到處能看到忙碌的農夫們在收割一年來的豐碩果實。我的境況也在這個碩果累累的秋季有了轉機,我成了一名瓦斯檢測員,從此告別了煤塵滾滾和煙霧彌漫的掘進面。
瓦檢員的工作看似輕松,其實承擔的責任重大,每天我很早就起來,背上光學瓦檢儀、拿上一氧化碳檢測儀深入到井下各采區巷道檢測有毒有害氣體的含量,并把測到的數據填寫在各檢測點懸掛的有毒有害氣體檢測牌上。我總是不停地用兩只腳丈量著井下的巷道長度,在主要運輸大巷和采掘巷還能經??吹揭惠v接著一輛的盤煤車,獨自走在寂靜陰冷的采空區時,感到有點害怕。
還記得是在霜降那天,感覺比往日寒冷,好像進入了冬季,那天井下進行設備檢修,在主運輸巷偶爾才能看到一輛盤煤車,進入采空區后,巷道里冷風颼颼,總感覺背后有一個人在跟著,感到有點害怕,就扯開嗓子吼了兩聲山曲兒。我習慣性地把礦燈搭在肩膀上,用吸水筆在瓦斯牌板上填寫著數據,忽然礦燈從肩上滑了下來,摔在地上,礦燈滅了。我立即從燈線上拽起礦燈,在手掌上拍打著,以前也發生過類似情況,燈泡受到振動,會接觸不良,只要在手掌上拍打幾下就著了,但這次我把手掌都拍打麻了,礦燈還沒有著。我發慌了,拿起礦燈在煤壁上使勁敲打著,但一切都無濟于事,我徹底絕望了,采空區內闃寂無聲、漆黑一團,我摸黑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一只腳踏進了水坑,我趕緊退了回來,每天都經過這里,我知道這里邊有好多個水窖,跌進去性命難保。我高聲呼救,喊得嗓子都啞了,也沒見一個人影。折騰累了,我把礦帽摘下來,墊在屁股下面。我想:我就在這里坐著,礦上發現我下井還沒上來,也許能找到這里,我還有生還的可能。坐了不知多長時間,我實在忍受不了這里的寂靜和黑暗,我不能在這里坐以待斃,得想辦法出去,無意中我的手觸摸到了我背的光學瓦檢儀,我忽然想到:每天檢測瓦斯時,我都得摁亮瓦檢儀上的內置燈光進行讀數,那點螢螢之光或許能幫助我出去。我立即試驗,果然那點微弱的亮光只模糊地照出了前方的輪廓,我興奮不已,憑借著這絲亮光往回走著,我怕把電池上的電耗完,摁一下往前走幾步,再摁一下再往前走幾步,跌跌撞撞的總算到了井下儲煤倉,從那兒到地面隔一段就有一個燈泡,我幾乎是小跑著到了地面,從井口出來,溫暖的陽光照在了我的臉上,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從來也沒有如此強烈地感到:陽光是如此的燦爛,生命是如此的可貴。
沒過多久,我被調回了集團公司……
現在,闊別一年之后的我,隨《北方勞動時報》的兩位記者又回到了曼賴梁煤礦,這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幢三層大樓已經拔地而起,樓內窗明幾凈,一間宿舍最多不超過兩個人。羅礦長領著我們到井下參觀,由于改善了通風設施,采掘巷道里顯得相當清亮。從井下上來,正是日落時分,一輪晚霞輕柔地揮灑在礦山的上方,映襯得煤礦格外美麗,我相信,礦山的明天會更美。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作者地址:017000 內蒙古伊金霍洛旗烏蘭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