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在水中央

每個夜晚都是神秘的。

夜像一張暗藍的天鵝絨毯子攏裹了這水中小小的島。“東方紅幼兒園”變成一張褪色照片了，正在慢慢顯出古道觀的底影。不遠處保育員阿姨的鼾聲此起彼伏，水與塵土的氣味氤氳成時光的屏障，使人產生“一切都已經過去”的錯覺。我不是我，她們也不是她們。一切混亂和嘈雜歸于平靜，不再恐懼。

“從前啊……”每個故事都這樣開頭，“從前啊……”故事開始了。

我輕輕從小小的木床上爬起來，伏在窗臺上。最喜歡這樣一個人醒著的夜晚，床背后就是一扇窗子，木柵欄一條條的長影子落在我被子上。頭頂高懸著的是“人字形”木屋架，蜘蛛常常掛在一根絲線上從天而降，并在早上把它那灰色的“降落傘”留在我的枕邊。透過一叢叢長瘋了的冬青樹可以約摸看見黑黢黢的工廠，龐大的體積在夜色中仿佛蹲伏的怪獸，“咻咻”吐著白氣，發出“隆隆”的聲響。

我們是全托的孩子。睡覺的房間原本是古道觀的“大老爺殿”，因為房間寬敞，白天做活動室，晚上則把靠壁的床集中起來排成兩排讓我們睡覺。

小朋友們蓋的都是幼兒園統一的淺藍色被子，我卻不是，我從自家帶來的被子，黑底上布滿紅色小漿果。我不是這個廠辦幼兒園的正式生，他們只招收雙職工子女，而我媽媽是下放知青，我們家叫“半家戶”。

蓋著淡藍被子的孩子有著天然的優越感。他們會指著我說，“你和我們不一樣！”

是的，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不和大家一起游戲，喜歡一個人看螞蟻、數星星、自己給自己講故事……在這別人都睡了而我還醒著的夜里，梧桐樹的影子落在窗戶上，像許多黑黑的小手掌翻過來，又翻過去。蟋蟀的叫聲近得就像在耳朵底下，老門衛養的小貓咪在拿舌頭舔那只綠鐵盆，發出“叭嗒叭嗒”的聲音。

我抓著欄桿站起來，爬到窄窄的窗臺上，輕輕拉開窗戶插銷，有一根欄桿是空著的，我知道。媽媽說過，小孩子只要頭能過的地方身體也能過，就像貓的胡須一樣。我悄悄鉆了出去，像貓一樣悄無氣息地落在窗下濕軟的青苔上。

東方紅幼兒園坐落在運河中的一個沖積島上，這個島在整個城的東面，人們叫它“東水墩”，在這四面環水的小島上，隔河便能看見一座座廠房，大煙囪日日夜夜噴吐著帶火星的濃煙。我想，爸爸是不是也在哪個車間上班呢？

但我并不打算去找爸爸，我知道，即使找到他還是會被送回來。我繞到老爺殿后面，那兒有一棵很大很大的銀杏樹，據說已經有幾百年了。仰面望去它就像一個直入云霄的錐體，底下粗壯無比，越往上越細，在很高的地方撐開巨靈之掌，灑下遮天蔽日的濃蔭。樹的根部裂開一個大洞，里面幾乎是中空的，白天的時候我鉆進去過好幾次，發現里面大得簡直可以放一張桌子。樹洞里有許多蝙蝠，飛起來像沒頭沒腦的鳥，叫聲像老鼠。我不怕它們，在我眼里樹洞非常完美，在夜里更顯得面目可親，它就是為我這樣的孩子準備的庇護之所。

云散去了，月光透過樹頂的裂隙灑進來，枝葉在頭頂搭成無數個穹形，發出“沙沙”的輕響。腳下是干燥溫暖的泥土和交錯虬伏的樹根，我靠著一大蓬樹根坐下來，細小的風在臉上拂來拂去，好像熱乎乎的手指。

“做什么都可以，現在誰也看不見我喲！”我對自己說。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紙包，那是媽媽給我剪下來的指甲。我講了個故事：在這月圓之夜把它們埋在老銀杏樹的樹洞里，然后念動咒語，“卡恰卡恰卡恰”，它就會變、變、變，變出一個“朋友”——那會是屬于我的“指甲朋友”。

我用小刀在松軟的泥土上挖了個窟窿，把指甲埋進去。當我隨著月亮光走出樹洞，回頭看時，啟明星已隱隱浮現在天邊。

屁股上挨了阿姨火辣辣的兩巴掌，我從睡夢中驚醒，發現躺在小木床上，空氣中飄著粥和大頭菜的氣味。昨夜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早晨變得格外清晰，我必須面對一天真實的煩惱。

廊下在擺一長溜白色搪瓷痰盂，發出一陣亂糟糟的碰撞聲，就像保育員阿姨永遠煩躁的心情。我開始緊張，“先小便還是先喝水呢”？

這是我必須面對的第一個嚴重的問題。

痰盂和保溫桶那里分別排著兩支隊伍，我都搶不過別人，總是被推到最后……我想想，口渴能忍，撒尿難忍，還是先去排痰盂那邊的隊伍好一點。

排到的人心滿意足坐到痰盂上，很快痰盂就滿了，阿姨們懶得倒，就讓黃黃的尿液溢出來流了一地。我最怕坐到濕濕的痰盂上去，只好雙手撐在地上半蹲著撒尿。

回到保育室，天藍色的木桌子上已經擺好了一只只白底藍邊的小盆子，新漆桌子散發出令人頭昏的氣味。小朋友們排排坐好，等著發餅干。我也趕快坐到桌子旁邊去，嚴阿姨的黑布鞋子晃過來，鞋尖上釘著兩塊白布，它刺眼的一左一右擺動著，停在我面前。

一塊餅干。別人是兩塊。

“你這個月飯錢還沒交！”她白了我一眼。

兩片薄薄的布滿小格子的脆餅，中間夾一層雪白的奶油，叫“華夫餅干”。只是偶爾才有這樣的好東西吃。我小心翼翼把它掰開來，先吃上面一層脆餅，再舔奶油，最后才把底下那片一點點吃完。

“寡婦餅干！寡婦餅干！”旁邊幾個小朋友忽然嘰嘰呱呱笑成一團。

“哈哈！華夫餅干，寡婦餅干。”我也笑。

“嚴阿姨，她說壞話，她說這是寡婦餅干！”突然有人舉手匯報。

“誰說的？又是你！” 兩塊釘著白布的黑鞋尖急速沖過來，“啪”的一下，頭上挨了重重一記。“是她們先說的……”我哭了起來。

“你給我站門后去，不準吃！”

幸好“立壁角”是我比較喜歡的處罰，如果阿姨們忘了叫我出來，我就自動一堂課接著一堂課地站下去，專心拆那些扔在門背后的破板凳。我認真地肢解它們，手掰不動用牙咬，咬開的木頭渣有縱向的紋理，深黃色的木心發出好聞的干香味道。木頭朽了，咬起來很方便的。

保育室里響起咿呀的手風琴聲，我探頭一看，一個從來沒見過的老師正在教大家唱歌。她穿件白底灑豆綠圓點的連衣裙，柔軟的背影在音樂聲里就像春風拂柳一樣好看，她看上去和別的阿姨不一樣。

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從門后走出來了，因為大家好像都已經把我忘了。忽然門被一把拉開，“哈哈，你在偷看我媽媽彈琴！”一個留著童花頭的小姑娘，頭發用一根紫紅色的緞帶箍著，白白的臉蛋，彎彎的眼睛，說話的時候兩個小酒窩一隱一現。

“我和我媽媽都是新來的，我叫琴。”說著，她從衣兜里掏出一塊餅干，放在我手里。

她的媽媽，大家都叫她“新阿姨”，不知為什么連保育員阿姨都這樣叫。琴說，她爸爸也是這個廠的，“去四川支內了”。所以廠里“照顧”她媽媽在這個幼兒園做保育員。

沒人的時候，我去挖開樹洞里埋指甲的地方看看，指甲不見了。

夏天過去，秋天短得無知無覺，轉眼冬天就來了。

我們開始和大班的孩子一樣去上院角的廁所。那是一間單獨的磚房，散發著撲鼻的寒臭。廁所里有兩排木板，木板上分布著一個個圓洞，底下是個深不見底的糞坑。一股仿佛來自宇宙深處的漠漠寒風盤旋而上，把每個坐在上面的屁股吹得冷颼颼的。在天氣暖和的下午，阿姨們安排的室外活動便是到廁所挖蛹。翻開黑黑的泥土，那些暗紅色的蛹被我們這些生滿凍瘡的手挖起來，裝在小玻璃瓶里交給老師。這是“滅四害”的有效措施之一。不明白為什么挖掉了那么多蛹，天氣一轉熱，地上的污水中還是會爬滿白白的蛆。但我不討厭它們，當我一個人在廁所里的時候，我就呆著不愿離開，看著這些蛆一聳一聳地努力前進，爬一陣就無目的地調轉身子繼續爬，好像它們活著就為了這樣滿地爬來爬去似的。

有一天，那個叫紅的大個子女孩，用綻開口子露出腳丫的鞋使勁碾著地上的蛆，嘴里還“呸呸”地吐著唾沫。我說，“你不要踩它們。”“你說什么？”她豎起眼睛問我。“不要踩它們……”她拿很驚奇的樣子上下打量我，忽然罵道，“娘個X！”她向我逼來，我趕緊拉好褲子躲到一邊，她過來揪住我，人們圍了上來。紅用廠里大廣播的調調宣布，“今天，我們來批斗這個騷俏婆！”“哈哈！”人群里發出一陣哄笑。“騷俏婆！騷俏婆！”“袒眼皮，不要臉。”有人用手指把下眼皮使勁拉，露出紅紅的眼瞼。“呆X，連數數都不會，只會數到‘4’！”“她踏步時同手同腳，木婆！”人群中再次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在最初的慌亂之后，我分明感覺到雙股間肌肉的戰栗，它帶來了一種奇異的安全感，這是多么隱秘的快感，它讓我不再那么害怕，甚至有點秘密的、可恥的得意洋洋。忽的一個旋子，我踉蹌了一下臉被按在冰冷潮濕的墻上。有人一把撩起我腦后的頭發，“看，頸根絕細，專想觸祭，長這種頸根的人最饞了！”“對對對，琴，她上次還問你討麥餅吃呢，是不是？”

“不是，麥餅是我自己給她吃的。她是我的好朋友，你們再欺負她，我就告訴我媽媽。”琴的聲音又脆又亮，像劃破陰天的一道陽光。

“我的指甲朋友！”我心里一亮。

從此，琴就常常和我在一起了。她并不是“全托”，她跟著她媽媽上下班。

有天她的手腕上多了一串珠子，淺黃色的，特別好看。我問她是什么，她說叫“菩粒珠”，長在水溝邊，葉子像蘆葦，成串地結籽，結出來的籽就像佛珠一樣圓溜溜，用線穿起來，就成了漂亮的珠串。說著，她又從衣兜里掏出一條，送給我，我們戴著它扮“神仙娘娘”。

我也常常帶琴到后院去，在老銀杏樹下撿小扇子一樣的葉片，或者東挖西挖找美麗的瓷片和小石子。

后院還有一大片菜地，我帶她去看大棵大棵的青菜，碧綠碧綠的萵苣和細細碎碎的香菜。這些也都是我的“朋友”，現在我要一一介紹給琴認識。蠶豆結了豆莢，剝開來里面是甜甜的嫩豆子。泡桐落下很多大朵大朵淺紫的花朵，我們可以吸那一滴小小的蜜汁。無花果就更神奇了，無緣無故就結了滿樹的果子，也比泡桐花好吃得多。梧桐樹飄下一葉葉“小船”，“船舷”上載著皺巴巴的梧桐籽。我和琴撿了滿袋的梧桐籽。

我們在樹下跳著繩、拉起皮筋，邊跳邊唱——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

但是她給我吃她媽媽炒熟的梧桐籽的時候，卻對我說，媽媽不許她再和我來后院了。

我沒有帶她去看那個傳說中嚇人的塔。塔在更深的冬青樹后面，殘破的磚縫里遍布苔蘚和雜草，苔蘚上還探出一絲絲綠絨，上面頂著一個個嫩綠的小葫蘆尖。除了這個，塔上還生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它們比葫蘆蘚更為纖細，幾乎肉眼不易察覺，是一細束一細束的透明銀絲，上面頂著一片片微型花瓣。是什么呢？媽媽說過是草蛉的籽，但我寧可相信它是另一種來自天外的精靈。

塔上刷著紅漆標語，斑斑駁駁，里面露出另一層模糊的字跡。媽媽說那是“敬惜字紙”四個字，這個塔從前是專門用來燒字紙的。她說，從前的人看重“文字”，不能亂扔有字的紙張，也避免“因言獲罪”的文字獄，所以只能燒掉。這個破破的小塔，對我真有種說不出的吸引力，我總是偷偷跑到這里來朝那黑魆魆的塔洞往里看。

從塔那邊再往前走一點，就是河邊了，圍著一圈柵欄，但還是年年有孩子從那里溺水。有一天，我看見了幾樣奇怪的東西：一碗在野風里吹久了的飯，結了一層黃嘎巴，一碗油煎小鯽魚，一碗豆腐，呈“品”字型擺放著。飯碗上插了三支紅色的線香，香燃到一半，已經被風吹熄了。這些東西前面擺了一雙小鞋子，青底紅花，鞋尖歪歪，一前一后，好像一個小人正從河里走出來，探頭探腦走向那些飯食似的。真把我嚇得夠嗆。

我還是忍不住要去看看小塔，怕它寂寞，它只有我一個朋友。

可是有幾次我分明覺得那里的空氣有點不對勁，就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剛剛攪動過周圍的氣流似的。我鉆到塔座底下去東翻西揀，發現地上多了幾個癟了的白色小氣球，拉一拉，彈性特別好。

周圍靜得出奇。我忽然能肯定這里不是我一個人，肯定不是我一個人，我差不多要尖叫了，我看見了！我看見那件熟悉的白底豆綠點子連衣裙，旁邊挨著白得發亮的白襯衣。

東方紅幼兒園的孩子們都有一件“制服”。那是白“的確良”的反穿式飯衣，上面有淡藍色嵌線，下擺滾一圈木耳邊，胸前則印有“東方紅幼兒園”幾個小小的紅字，這件“制服”我也沒有。

第一天到幼兒園的時候，我穿的是中式立領小罩衫。那原是媽媽的衣服，淺藍色，上面飛著一只只白色的小海燕。我喜歡這件衣服，媽媽把袖子穿破后就改小給我穿了。我穿著這件“新衣服”去上幼兒園，沒一會兒就有人在我背后用紅粉筆打了個大叉。“地主婆！”“地主婆！”他們圍住我嬉笑著，把我推來推去。

我想要一件“飯衣”，有了它，我可以看上去不和別人那么不一樣。

爸爸來接我的時候就是媽媽回家的日子。一進門，就看見媽媽坐在床沿上，看上去很疲憊的樣子，像是走了很多路，穿過無數樹洞，越過無數黑夜和白天來到這里。

媽媽“咕咚咕咚”喝完一杯白開水，拉開旅行包，抖出一樣東西，對我大喊一聲“哞！”“啊，我的飯衣！”我跳起來，開心地撲到她懷里。多好看的飯衣呀，雪白雪白的，上面鑲了一圈寬寬的木耳邊，簡直和幼兒園的飯衣一模一樣。不同的是，他們是藍色的嵌線，而我的是粉紅的，胸前還用粉紅絲線繡著幾個字“東方紅幼兒園”，看上去可比他們的美多了。

再回幼兒園的時候，我破例沒有哭，自己早早起床穿好了飯衣，跟爸爸說，“要快點來接我啊！”

路上，我覺得好多人都在朝我看，這讓我有點害羞。有個人還特意跑過來看看飯衣上的針腳，對爸爸說，“手縫的啊？做工真好！”可是到了島上，一看站在門口值班的是嚴阿姨，我還是心里抖了一下，爸爸握著我的手也緊了一緊。嚴阿姨的臉繃得鐵青。

活動室的長條桌上有一堆積木和橡皮泥，我不聲不響拿了塊別人不要的黑橡皮泥玩起來。先捏一個四角菱，把角彎下來變成爪子，另外再捏出一個頭，變出一個小烏龜來。我專心用腳刀在烏龜背上刻著“十三塊六角”的花紋。阿姨用一大串鑰匙“咔咔”地開玻璃櫥，那里面有很多高級玩具，拍鼓、小鋼琴、小汽車、小快板、跳新疆舞用的小花帽等，那是阿姨們的寵兒才有權利玩的。

“下午廠里干部要來檢查。”嚴阿姨說。

“干部。”我正在搓一塊長條的橡皮泥，覺得這個蟲子狀的東西很像我聽到的這個詞。

“節目表演就跳那個《我們的祖國是花園》吧，主角是小琴，其他人伴舞。”——“主角”，我又拿出一塊三角形的積木，把它和“干部”擺在一起。

她們開始叮叮當當地排練起來，我很高興不用上去“表演”，覺得一個人在角落里擺弄我的“干部”和“主角”也很好。阿姨老嫌我跳起舞來左右不分，轉錯方向。

“你過來！”嚴阿姨忽然叫我，把我嚇了一大跳，“轉身！”說著，她“嚓嚓”兩下解下我的漂亮飯衣，把它往琴身上一套。

“唔，同樣一件衣服，有人穿了就是好看，有人穿了就沒個樣子！”她得意地說。

“這是我的。”我輕聲說。

“啊？！”她驚訝極了，“你又不是正式進來的，也配穿東方紅幼兒園的飯衣！”她下巴一歪。

“這是我的！”我大聲說。

“誰說是你的，我說是誰的就是誰的，我說給誰穿就給誰穿。”她瞪起眼睛，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

“借給小琴穿穿，啊？”新阿姨笑著過來說。“你們不是好朋友嗎？”

頭頂心仿佛炸了個響雷，“她笑得好陰險啊！”我想也不想就對著她大喊起來，“壞人，壞人，你是個壞人。你還笑，你在塔背后做壞事，和男人親嘴，我都看見了。”

空氣仿佛靜止了，她的眼睛睜得那么大，里面有兩朵散開的菊花。

“砰”的一聲，她往后一仰倒了下去。

臨時用了一張竹榻，她高高地歪在上面，頭軟軟地垂掛下來，像根水草，她被抬到保健站去了。“她會死嗎？”我心里閃過一個聲音。我不知道她死了我會怎樣。我想我闖了一個很大很大的禍。

接著我就被帶進保育員辦公室，她們叫我面向墻壁，站在“馬、恩、列、斯、毛”前面，這種情況我以前沒有遇到過，好像比在門背后“立壁角”嚴重多了。暫時沒人來處置我，到處是慌亂的腳步聲。我呆呆地看那五張畫，其他大胡子我都分不清，只認出最后一個是“貓”。媽媽跟我講過舅舅打碎一塊臺玻璃，在裂痕上交叉貼了兩條膠布，被打成了“反革命”。因為玻璃底下恰好壓著這個“貓”。

“你這個小害人精呀！”突然一個阿姨沖過來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

“嚴阿姨的老倌就死在你爸手里，沒想到你小小年紀也會害人！”

“啥回事情啊？”另一個阿姨問，口氣里透著強烈的好奇。

“他爸原來是廠部的宣傳干事，嚴阿姨老倌被打成“右派”那會兒關起來寫交代材料，叫她爸爸看守的。出事那天，她爸去食堂打夜飯，就那么一會兒工夫，嚴阿姨老倌就跳硫酸池自殺了。出了這個事，她爸被‘發配’去車間做運轉班了。她媽又下鄉，這個小害人精沒人帶，只好送到這里來全托。”

“難怪啊，嚴阿姨看見她就討厭。”那個阿姨 說。

第二天，新阿姨沒有來，琴也沒有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她們都沒有來。

她們突然不見了，就像那時候突然來到一樣。

我想起琴那天看著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一個怪物一樣。我摸摸手上的珠串，覺得很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