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而非抱怨

約翰·范德沃特找到蔣曉飛作為他中國的合作者。同時不斷地學習中國古典哲學，一直在努力調整自己以便融入真正的中國社會，直到自己事務所的作品能夠真正融合中西文化的意境。

給“ 不靠譜”留出余地

范德沃特在進行事務所成立初期，就遇到了很不愉快的經歷。那次，他的設計已經被建造了一半，卻在來到工地后發現，工頭為了趕工，擅自將自己的設計改動了。在西方，建筑師的意見一言九鼎，所以他站在工地上大發雷霆，要核對圖紙，可是翻譯告訴他，“圖紙不在這兒！”建筑現場竟然沒有圖紙的事實，讓這個初出茅廬的荷蘭設計師完全震驚。

但現在，范德沃特已經有了足夠成熟老練的方式來應對這種情況。“這的確讓人無奈，但是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和應對。真正夠好的設計是能夠強大到可以接受一些改變的。”既然范德沃特是個設計師而不是監工，那么他就逐漸學會了給自己的設計多賦予一些靈活性和包容性。“現在我認為，如果別人改動一處，整個設計就毀掉了，那么說明這個設計本身不夠好。”

這種做法也逐漸改變了范德沃特對建筑師權威的態度，“在西方，建筑師對建造過程有絕對的發言權，這也有一個弊端。從設計完成到項目的建成，有時候需要很長時間，如果你不與時俱進的改變，可能十年之后這個項目剛建好就過時了。”范德沃特給中國建筑業的“計劃外”留足余地的新技能，讓他成為了歐洲最能與時俱進的設計師之一。

關于實際操作中“不靠譜”事件，蔣曉飛還提到了另一點。作為一個歐洲建筑師，范德沃特是不習慣考慮成本問題的，因為在歐洲，每一個項目招標之前，政府會預先做好預算。而中國往往在項目開始的時候，沒有明確的預算，客戶有時候會說“做著再看”。這讓范德沃特非常費解。

“這時候，有個中國搭檔是多么重要啊！”范德沃特不由自主地感嘆道。于是蔣曉飛這個資深一級注冊建筑師就擔任了溝通解釋的工作。其實這并不是中國政府的失職，而是一個文化沖突。政府項目開始的預算都故意做得非常緊張，但實際上還是可以通融的。也就是說，出于習慣，中國人留出了一個討價還價的空間。如果設計師能夠用成果說服政府客戶，預算其實是有彈性的。

這么復雜的“人情江湖”，一根筋的老外需要花很多時間才能領會到。比如說，風格飄逸的長沙步行橋，造價最初被估計為一千萬；現在橋的造價已經被證明達到了五千萬。但是因為它的風格獨特而備受市民喜歡，項目的官員也在繼續積極支持。造價翻了五倍還備受歡迎和支持，這在歐洲市場絕不可能發生。范德沃特的三觀又一次被刷新了。

“后來我發現，在中國有時候只要活好，價錢好說。”范德沃特發現中國建筑項目預算的彈性可以給自己更大的發揮空間并且開始利用它。只要在設計上證明自己的優越性，就可以為自己的項目拉到更多的預算。作為一個追求完美的建筑設計師，范德沃特很開心自己掌握了討價還價的重要籌碼。

用誠意和理解化解傲慢

“中國客戶喜歡選擇而西方客戶喜歡評判。” 這是范德沃特對中西方客戶區別的總結。

在歐洲，客戶會對建筑師設計的每個細節都進行批評討論。一般來說，外國政府要修一個建筑，市長會請來很多專家幫他評判，而中國領導似乎都認為自己是各方面的專家，一般最后拍板的人都是市長本人。

怎么跟這些非專業人士在專業上進行溝通呢？Next建筑師的應對方式是做十幾個方案讓市長選擇。不過，范德沃特意味深長地透露：“有時候方案雖然做了十幾個，但我們會著重突出其中的兩三個賦予更深的思想和更多的前瞻性。使它有更多的文化內涵，而且保證即使多年以后，它仍然是結構上耐用的、美學上不過時的。業主如果眼光獨到就會選中我們中意的那個。”長沙步行橋、月季花博物館和湖南歌舞劇院這些成功中標的項目都用了這樣的小伎倆。

另外，有的中國建筑師在競標過程中會使用一些“關系”，造成競爭的不公平。這時候一個中國合伙人的重要性就凸顯了出來。蔣曉飛告訴我們，“我從一些小細節中就可以判斷出來競爭者中有沒有拉關系的。如果客戶對競爭者提了半個小時的問題而對我們幾乎沒有問題。我就明白我們這次肯定是陪綁的。”

但是，有時候明明知道競標之后Next不會成為主要的委托方，但蔣曉飛還是接下了這個項目。好不容易明白了什么是“陪綁”的范德沃特就徹底糊涂了。蔣曉飛就告訴他，“這個客戶是我們的熟人，他會對這件事有點內疚。下次很可能他會用另外一個大項目來還這個人情。”

“這也是中國和歐洲的巨大不同。如果在歐洲發生這種事，那友誼基本就走到盡頭了。而中國人會出于人情債的考慮埋下下一次大合作的伏筆，我在中國生活十年之后才真正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范德沃特最后說道。

在Next事務所那里卻被當作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很順利地接受了下來的事情，還包括看風水。Next事務所會預先給風水師留出修改的余地，并且同時學會了一整套的風水理論來智斗風水師。蔣曉飛認為，“在現今的中國，信仰缺失。生意做得越大，人心中的惶恐越多。人們會越來越相信一種神秘的東西，生怕觸犯了冥冥中的一些不知名的力量。”范德沃特忍不住總結道，“只要用風水師那套理論跟客戶解釋說我們設計不會帶來災禍就好啦！”

其實比起客戶的意見，范德沃特作為一個歐洲建筑師，習慣最優先考慮建筑用戶們的體驗。但是中國客戶更多考慮造價、外觀等因素。因此他也練就了特別的說服技巧——人性化的設計會得到好口碑，從而帶來更好的市場和更多的錢。所以還是人性化的設計最重要。“一般來說，提出他們最在意的市場，這段說辭就會變得很有效的！”范德沃特帶著一臉為自己點贊的表情說。

中西融合的設計

作為設計師二人組，范德沃特和蔣曉飛的王牌一直是中西結合的創意和親密無間的合作。這也讓一些中國媒體非常好奇。蔣曉飛說，“很多記者都刨根問底地尋找我和約翰合作中的文化沖突。可是我們根本就沒有什么沖突。我和約翰的終極目標是一樣的——用中西文化的融合帶給中國更棒的設計。”

范德沃特和蔣曉飛一直想找到一種“殊途同歸”的境界。還拿長沙步行橋來做例子，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意境”這個詞，既要做出中國古代文化層面上的橋，又不照抄刻板的元素（飛檐或斗拱等）。蔣曉飛怕范德沃不理解中國人的情感，特意給他描述了一個場景：一個美女打著傘站在橋上，一個公子站在船頭。船從橋下穿過時，他們目光僅有一秒鐘的匯聚，但足以令他們讓墜入了愛河，雖然他們可能以后不會再見。這個故事對范德沃特來說并不難理解，他想到了歐洲的一首歌——《不知名的你》。歌中講的就是一個女孩在公交車上，一個男孩在車下看到車窗上映出她美麗的剪影，永生難忘，但卻無緣相見。于是永遠沒有終點的中國結（東方藝術）和莫比烏斯環（西方科技）就成了設計中祈禱愛情永恒的主題。這種愛情中的熱烈、羞澀和遺憾也打動了長沙的政府官員，Next的設計毫無意外的當選了。

Next很多成功的設計都是中西融合的。例如，剛剛完成設計的北京月季花博物館的外立面的形狀模仿了光滑的綢緞，而其中鏤空的花朵則取意于中國的剪紙。鏤空結構的通透輕靈和因此造成的內部斑駁美麗的光影充分體現著中國古典文化的意境，同時又擺脫了刻板的中國元素。而這種整體感又是中國傳統建筑中沒有的。

湖南歌舞劇院也是如此。整個設計分為兩個部分。左邊的排練樓的靈感來自于五線譜，表現在很有節律的立面上。右邊的表演劇場則由立體派風格的舞蹈人物的搖曳身姿構成。國際范兒的設計感和柔和秀美的湖南地域風格的完美融合在一起。范德沃特說，“這個畢加索風格的設計實際上是有點費解的。不過，湖南歌舞劇院的院長很有藝術眼光，他很快就準確領會到了設計的深意。”同時，這個劇院的預算也很清晰——兩個億。其實這個數字對一個劇院的預算來說并不算太寬裕。所以，在美妙設計的覆蓋下，劇院是一個比較方正的結構。這種方形結構比起奇怪的形狀更容易建造，造價上更節省。作為中國客戶，歌劇院提供了明確的預算；而作為一個以前“視金錢為糞土”的設計師，范德沃特也學會了在保證藝術性的同時盡量省錢。設計過程的中西溝通達到了最佳方式。

在變化中痛并快樂著

有人會覺得 范德沃特的書名《你改變不了中國，中國改變你》很消極。西方人不是應該用自己的作品和理念來改變中國嗎？而范德沃特說，“我并不想改變中國，如果中國人想要改變，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我也相信他們有這個能力。我來中國是為了豐富自己的人生，而且中國的經歷也的確讓我做到了這一點。”

同時，范德沃特也發現了中國正在自己改變。不久前，中國人對現代化城市的想象還差不多，很多中國城市被建造得一模一樣。但是現在每個城市的個性開始覺醒，到底怎么用建筑把不同城市的特點體現出來，成了另一個潛在市場。

前幾年流行一種比較蠢的做法，為了突出個性，每個城市都弄了一個奇怪的地標建筑，酷似“大褲衩”的央視新臺址就是個好例子。但是范德沃特也興奮地發現，“很多地方都在積極的考慮和質疑。我接觸的每個市長都在問，什么是好的城市建筑。雖然我并不能回答這么大的問題，但我很高興看到中國人的變化。其實，歐洲在‘二戰’之后也經歷了相似的階段。‘二戰’幾乎摧毀了歐洲的一切，大家都拼命的重建。慢慢人們才找到適合自己家園的歷史文化的建筑風格。我相信中國人也能做到這一點。”

在早年的環球旅行，范德沃特感受到了中國不確定性中的發展潛力。如果說悠久歷史，日本、印度也不遜色，但它們的發展模式基本已經確定，反而是中國的市場還在慢慢摸索自己的模式。“在中國工作，真的是一邊抓狂一邊收獲，痛并快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