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道光三年(1823)正月初五,淮河兩岸的鄉村沉浸在濃郁的過年喜慶氣氛中,家家戶戶都在迎財神,這天清晨,合肥東鄉大興集一戶李姓人家誕下了一個男嬰。伴隨他而來的只有漫天呼嘯的北風,也許,這風是上天的,暗示—這孩子的一生,注定要在大風大浪中度過。這個孩子的名字叫李鴻章。

著名學者葉曙明的新作《李鴻章:潛龍在淵》,便從李鴻章出生寫起,講述了他少年時科場得意,任曾國藩幕僚后抱負難伸,及至淮軍草創,在鎮壓太平軍中屢建奇功,最后于1869年剿滅捻軍,成為朝廷封疆大吏。葉曙明力圖重繪這位“晚清第一重臣”的人生歷程,尤其是他的青年時代,并由此窺見一個時代的面貌,他筆端帶著感情,理解與同情。在葉曙明眼里,李鴻章是一個悲劇人物,就像整天要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這是他的宿命,也是中國的宿命。
李鴻章的父親李文安是一位歷舉不第的鄉間塾師,他與曾國藩同年考取同榜進士,這使李氏家族成為當地名門望族。他的六個兒子:瀚章、鴻章、鶴章、蘊章、風章、昭慶,走的都是讀書做官之路。李家是典型的耕讀傳家,李文安在鄉間開設書屋,以傳授童蒙,熏陶親族。李鴻章六歲即入館接受啟蒙。彼時外面的世界已呈密云待雨之勢。南方的鴉片走私貿易愈演愈烈,近乎失控,朝廷的禁令形同虛設;在更遠的世界,歐洲的工業革命如火如荼;俄國與奧斯曼帝國的戰爭結束,俄國大獲全勝。李鴻章在父親的指導下,開始學《童蒙習句》《六書指南》《三字經》和《百家姓》。年歲稍長,又拜了幾位老師,讀《圣諭廣訓》,習經史詞章,專攻宋學。
道光二十三年(1843),廣州、廈門、上海開埠,翌年,寧波、福州開埠,國門終于被西方世界的堅船利炮打開。這一年,李鴻章在廬州府學得到優貢,李文安催促李鴻章上京參加順天府鄉試。李鴻章初感猶豫,覺得自己火候未夠,但他的兄弟從旁鼓動,終于把他內心那條潛藏冬眠的“巨龍”喚醒了。
道光二十五年(1845),李鴻章懷著“策遠志、出風塵”的理想和幾卷詩書,一肩行李,望京北行,準備參加會試。亂世出英雄,歷史已經搭起了一個大舞臺,很多人摩拳擦掌,準備粉墨登場,而李鴻章也正一步步走近他政治生涯中最重要的人物—曾國藩。
李鴻章24歲考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咸豐初年,他在原籍辦團練,抵抗太平軍,并去江西、湖南投靠了曾國藩,又奉其命回鄉招兵買馬,編練成7000名淮軍,由部將劉銘傳、周盛波、張樹聲、吳長慶等分帶,沿江而下,到上海鎮壓太平軍。1862年,他因“功”被委任為江蘇巡撫,三年后又署兩江總督,鎮壓捻軍。1870年,他接替曾國藩,就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開始逐步掌管清廷政治、軍事、經濟、外交大權。1899年到1900年任兩廣總督,授武英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他在施政過程中的核心是辦洋務,所以又被稱為洋務運動的代表者或奠基人。李鴻章的文華殿大學士是當時內閣最高職銜,他實際掌管清廷外交、軍事、經濟大權,可謂“兩人(慈禧、光緒)之下,萬人之上”。
《李鴻章:潛龍在淵》寫的便是1823年至1869年青年李鴻章。這一時期,他基本上還是生活在曾國藩的陰影之中,但已經表現出過人的才能了,如果沒有他,曾國藩不可能打敗太平天囯和捻軍,而這場內亂如果不結束,中國就不會有機會走上現代化的正軌。這場內亂,有點像“文革”,把中國鬧了個底朝天,最后總得有人出來收拾殘局,撥亂反正。這個背負歷史使命的人,便是李鴻章。
對歷史和歷史人物的看法總是紛繁復雜,以往史家認為李鴻章一生維護的是一個腐朽王朝,他與太平天囯和捻軍作戰,是殘酷鎮壓農民起義;他搞洋務運動,是為了讓大清王朝得以茍延殘喘。但如果從文明史的角度去觀察李鴻章,會得到不同的結果。李鴻章當時中國極少數能夠正確對待西方技術的人之一,在頑固派的阻撓和謾罵之下,他仍極力主張“師夷長技以自強”。辦學校、開工廠、修鐵路、架電線、建現代海軍,李鴻章讓中國離現代文明更近。著眼于中國在探索現代化過程中所走過的道路,這是對李鴻章評價的一把基本尺子。
生逢大清國最黑暗、最動蕩的年代,他的每次“出場”無不是在國家存亡危急之時,大清國要他承擔的無不是“人情所最難堪”之事。長期處于內憂外患的夾縫中,處在矛盾的漩渦中,處于既不能得罪洋人又要忠于朝廷的夾縫中,處于實際上是“弱國外交”的尷尬境地,他性格復雜,小心翼翼,東補西貼,如履薄冰。贊他者說他是中興名臣,謗他者說他是千古罪人,中國幾千年歷史中他最受爭議。同樣也寫過李鴻章傳記的梁啟超曾為他大抱不平:“中國俗儒罵李鴻章為秦檜者最多焉。出于市井野人之口,猶可言也,士君子而為此言,吾無以名之,名之曰狂吠而已。吾敬李鴻章之才;吾惜李鴻章之識;吾悲李鴻章之遇。”
哲學史家唐君毅對“豪杰”有如是論:“吾人知中國人之尊尚豪杰,乃主要尊其自平地興起,以拔乎流俗之上之精神。則知豪杰之人格之價值,不以其失敗或成功而有所增減。當豪杰之士奮然而起之時,彼心中乃自反而無所餒,故雖千萬人而吾往矣。然亦正惟其能以一人之是,勝千萬人之非,故當他人聞風興起之時,則其胸量亦足以涵蓋千萬人。”用在李鴻章身上,雖不盡切,然“雖千萬人而吾往矣”的勇氣與毅力,則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