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高粱》中充滿對于人的個性和生命強力的熱烈贊美。在高密東北鄉那一片粗獷、野蠻的鄉土大地上發現爺爺、奶奶們那種強悍的個性生命力,自由自在、無所畏懼、樸素坦蕩的生活方式。這種現實人生與過往歷史的交流,使過往民間世界中所蘊含的精神轉化為當代人重要的組成部分并對其人格的生成產生重要影響,從而在作品中創造了一個個感性豐盈、生命鮮活的藝術形象。崇尚生命的強力、贊美個性生命的偉大是莫言《紅高粱》的主題。
在這里,莫言引出了一個關于“原始生命力”的主題。這一主題首先可以通過其所描寫的野生的“紅高粱”這一富于象征寓意的意象而得以確立。這些野生的、蓬勃的“紅高粱”,既是農民們賴于生存的物質食糧,又是他們生存活動的現實空間。他們在高粱地里野合和打埋伏。這里是性和暴力、生命和死亡的聚合地。“紅高粱”蓬勃的野性和旺盛的生命力,成為北方中國農民的生命力的象征。《紅高粱》顯然超越了其題材所固有的一般意識形態和文化歷史觀念的含義,而是展現了中國人的生存活動與生存環境之間的復雜關系,并包含了更為深該的生命力寓意。與此主題相關,莫言筆下的主要人物往往不是那種由正統文明觀念所認定的所謂“歷史主體”,而是那些被主流歷史排斥在外的人群。在《紅高粱》中,參與那場英勇的戰斗的主角是一幫由地匪、流浪漢、轎夫、殘疾人之流拼湊起來的烏合之眾。然而,正是在這些粗魯、愚頑的鄉下人身上,莫言發現了強大的生命力。站在正統的文化立場上看,這些人是歷史的“邊緣性人物”。他們的生存方式和行為,大大僭越了文明的成規。他們隨意野合、殺人越貨、行為放蕩、無所顧忌,像是未被文明所馴化的野蠻族群。在他們身上,體現出了生命力的破壞性因束縛。莫言賦予這種破壞性的生命強力以精神性,升華為一種“酒神精神”,透露了民族文化中所隱含的強悍有力的生命意志。
尼采曾說:“肯定生命,哪怕是在最異樣最艱難的問題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類型的犧牲中,為自身的不可窮竭而歡欣鼓舞,我稱這為酒神精神,我把這看作通往悲劇詩人心里的橋梁,不是為了擺脫恐懼和憐憫,不是為了通過猛烈的宣泄而從一種危險的激情中凈化自己(亞里士多德如此誤解);而是為了超越恐懼和憐憫,為了成為生命之永恒喜悅本身,這種喜悅在自身中也包含著毀滅的喜悅。”尼采對生命自身的充分肯定與莫言小說的生命形態雖然有著不同,然而把生命看作人生存意義的最高原則卻與莫言《紅高粱》中以生存為根本的鄉土民間世界有著相似之處。
這一肯定性的主題卻又通過父輩形象才得以展開。從《紅高粱家庭》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乃是站在子輩的位置上來追憶父輩的故事。小說的一開頭便寫道“一九三九年古歷八月初九”,這一雙重的紀年方式標明了“父”與“子”歷史距離。“父輩”的生活狀況以過去時態存在,而“子輩”則只能依靠對過去了的“父輩”的輝煌生命的追憶而茍活。在《紅高粱》中,明顯地存在著一個族系級差:“爺爺”余占鰲,“父親”豆官,“我”。這一“族系鏈”,就生命力角度言之,則表現為“力的衰減”。“爺爺”是一位匪氣十足、野性蓬勃的英雄,“父親”則在一定程度上仰仗著“爺爺”的余威。更加意味深長的是,“父親”帶著“爺爺”殺敵,卻只是對一群癩皮狗作戰,并且,在這場并不體面的戰斗中,自己喪失了兩枚睪丸中的一枚。這也是意味著其生殖力(生命力)的減半。至于“我”,一個現代文明社會中的分子,在作者看來,則是更為內在和更加徹底地被“閹割”了。與“父親”的生機勃勃的感性生活相對照,現代的“子輩”滿腦子機械僵死的現代理性思維,有著“被骯臟的都市生活臭水浸泡得每個毛孔都散發著撲鼻惡臭的肉體”,顯得像個餓了三年的白虱子一樣干“癟”。回到“紅高粱”的隱喻世界之內,作者則是將現代的“子輩”比作劣質、雜蕪、缺乏繁殖力的“雜種高粱”,孱弱的不肖之子。
由此可見,“生命力主題”在莫言那里同時還包含一個深刻的“文明批判”主題。與“尋根派”的一般立場不同,莫言并未以簡單的歷史主義眼光來看待“文明”進程,沒有將“文明”處理為“進步/保守”的單一模式,而是把“文明”放到“生命力”的對立面,把它看成是一個“壓抑性”的機制,并由此發現現代人普通的生存狀態。
莫言筆下的婦女形象,同樣也表現出對生命強力的贊美。這些女性盡管命運多蹇,但他們都有著大膽潑辣的性格,敢作敢為的精神,而且,還有著健壯的體格和旺盛的生殖力。她們是生命的創造者和養育者。在她們身上,顯示了生命力的生產性的一面。女性往往以其果敢的行為、鮮活的個性活躍于字里行間,男性則往往處于被動地位,甚至人格萎縮、行為乖僻。莫言的主要小說中,富有個性的女性人物很多,茂密的“紅高粱”地里,“我奶奶”像一團烈火熊熊燃燒,釋放出了人性的光輝。甚至她的死,也與眾不同,不是死在自家炕頭或女性必經的生育關頭,而是為余占鰲的隊伍送飯被敵人打死。痛痛快快地生,轟轟烈烈地死,使其人格具有了崇高的特質。
莫言總以一種特殊的感情和語調寫爺爺奶奶。他把筆伸向歷史,在這片充滿野性活力的生活場景上,敘述先人在過去年代的生活,他們(“我爺爺”、“奶奶”)生命的奔放熱烈和無所拘束的傳奇性經歷,而且字里行間充溢著對爺爺奶奶的一種深情依戀。
莫言小說的主人公是“我爺爺”、“我奶奶”、“我父親”等帶有親屬稱謂的人物。這些人都是“高密東北鄉”的祖先,他們和他們生活的時代現實中都早已蕩然無存了,但作者卻找到了一條聯結“我”與祖先的紐帶,使“我”可以體驗、領悟祖先的生活和感受。這條紐帶就是“我”與這些人物之間的“血緣親情”。“我”借這種親屬稱謂而作為隱含人物進入故事。讀傳統的第三人稱小說,我們仿佛在聽一個遙遠的與我們毫不相干的故事,而這種親屬稱謂的小說則不然,它不僅僅在感情與稱謂上拉近了人物、作者、讀者三者之間的距離,而且“我爺爺”、“我奶奶”、“我四老爺”等人的故事常常是靠“我”對“家族史”的回憶而斷斷續續地講出來的,“我”常常是作為敘述人或聚集人物而出現的,因此,“我”的思緒、夢幻、神游、插話等常常進入故事,而成為故事的有機組成部分。
在《紅高粱》中有一個鮮明的意象就是紅高粱,它代表著莫言所向往的洋溢著生命力度的充滿狂歡色彩的酒神精神,是生命強力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