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商界巨子唐翔千

2014-04-29 00:00:00蔣小馨唐曄

滬港經濟 2014年6期

連載（十三）

本刊獨家連載《香港商界巨子唐翔千》。作者歷經兩年，踏訪香港、上海、無錫、東莞等多座城市，走訪了唐翔千等數十位當事人，以最詳盡、最鮮活、最真實的史料和細節，還原了這位愛國實業家的傳奇人生，再現了香港經濟騰飛以及中國內地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

唐翔千出生于無錫紡織世家，1953年在香港創業，先后開辦布廠、染廠、紡織廠、針織廠、制衣廠，創立了龐大的紡織王國。他晚年“觸電”，華麗轉身，進入電子行業。2010年，在福布斯香港富豪榜上，唐翔千以66億港元身家，排名第40位。

香港政務司前司長唐英年對父親唐翔千如此評價：“父親的嗜好第一是企業，第二是企業，第三還是企業。”

關系到幾十萬人的飯碗

俗話說，同行如敵國。香港棉紡業的崛起和發展，引起了英國及其他國家同行的憂慮。

早在1955年，英國蘭開夏棉紡業聯合會的干事韓力嘉·希頓，在訪問遠東之時便將這種心情表露無遺。希頓在一次歡迎宴會上指出，蘭開夏紡織品近年來輸出逐漸減少，而香港紡織品輸入英國的數量，則達到“驚人之巨”，“英國必須采取行動，以保障其紡織工業不至于消減。”希頓為蘭開夏棉紡業的發言人，他選擇在香港同行舉行的宴會上發表這番言論，其焦慮之情已表白得十分清楚。

1950年代末，蘭開夏正式提出限制東方棉織品進入英國，英國工黨還草擬了一項“棉品計劃”，主張設立專門委員會，制定東方棉織品輸入限額。

在英國政府的壓力下，港府只能無奈地接受“蘭開夏協議”。根據這項協議，港商將自動限制棉紡織品銷往英國的數量。然而，港商這種“自動承約”的做法，非但沒有換來寬松的營商環境，反而成為歐美國家施壓的把柄。美國、加拿大以及西歐等國相繼仿效，要求港商采取相同措施，壓縮出口到這些國家的紡織品數量。

面對貿易保護主義政策，香港制衣業首當其沖，出口量急劇下降，很多工廠的女工被遣散回家，勉強留在崗位上的，工資也被大幅度削減。與紡織品相關的床上用品、手套、乳罩等工廠，也大都處于半停頓狀態。

面對紡織品配額帶來的行業不景氣，安子介站了出來，準備組成香港紡織團周游歐美，一國一國地進行游說。他的想法甫一提出，就得到業界積極響應，并被大家推舉為團長。

在去機場送行的時候，翔千拉著安子介的手，深情地說：“子介兄，你這一次出行可關系到幾十萬人的飯碗哪！”

在翔千看來，安子介是這次破冰之旅最合適的人選，因為這位使者不但要有蘇秦張儀縱橫捭闔的全局眼光和戰略構想，還要有諸葛孔明舌戰群儒的智慧和勇氣。安子介洞察世界風云，熟悉國際市場，又通曉多國語言、熱心社會活動，如果能為香港紡織界爭取到更多的配額，實在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也可以使南聯實業得到更多香港同行的尊敬。

安子介果然不辱使命，帶著代表團訪問了17個國家，為打開歐美市場作出了重要貢獻。同行的周忠繼回來告訴翔千，談判的過程曲曲折折，非常艱苦。光是與英國政府談判燈心絨出口，就一來一去糾纏了好多個回合。眼見得英國政府無意讓步，安子介與大家商量后，采取了“退一步、進二步”辦法，不再提燈心絨配額問題，換來英國人在其它方面作出讓步。

當時，作為英聯邦國家，南非政府對進口香港紡織品也提出了苛刻條件，規定每寸布必須有172紗，達不到這個要求就課以重稅。為避免重罰，安子介與翔千等人一起，大量研究相關資料，終于試制出一種128根20支紗×60根16支紗的斜紋布，每方寸超過了172紗，一舉打開了南非市場。

“針織皇后”開創新市場

就在香港棉紡業糾結于配額限制的時候，翔千一方面苦心經營中南紗廠，另一方面獨資辦了一家針織廠，并為它起了個很香港化的名字：半島針織——誰人不知香港九龍是一個半島？誰人不知維港邊有一座半島酒店？

說起這事兒，也離不開配額這個話題。

那天，翔千找到周文軒，說起心中的擔憂：“香港出口紡織品，配額就像緊箍咒一樣，時不時會來找我們麻煩，真好像是戴著鐐銬起舞啊！”

“香港的紗錠數也太高，去年竟然增加了12萬錠——市場需求哪有這么多呀！”周文軒連連搖頭，“棉花的收購價就像發了瘋一樣，‘突、突、突’往上躥；機器多了，當然要增加人手，人工更不容易找了，以至于工資漲了又漲。這生意越來越難做嘍！”

周文軒一邊說，一邊在書桌上東翻翻西找找，最后從文件夾里抽出一本美國服裝雜志《VOGUE》遞給翔千。這本雜志翔千并不陌生，在美國留學時就經常翻閱它，知道《VOGUE》創刊于1892年，讀者大多是都市女性，1909 年被美國CONDE NAST出版公司收購后，相繼發行了英國、法國、澳大利亞、西班牙、德國等版本，發展成為全球最具影響力的時尚周刊。

“你看看雜志上那些模特兒，時興穿什么？針織衫。這就是歐美的潮流，是發展趨勢！”周文軒雖然身在香港，但他一直饒有興致地關注英美服裝市場。

自從英國牧師威廉在1589年設計出第一臺手搖針織機以后，針織生產由手工逐漸向機械化發展。1758年，另一位英國人杰迪戴亞特發明了羅紋針織機，這種編織方法使得衣服具有了很好的抗皺性與透氣性，更富有彈性，穿在身上十分舒服。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針織品流傳越來越廣，需求量越來越大。1960年代，法國巴黎出現了一位“針織皇后”，她讓針織衫在歐美成為了高級時裝。

這位“針織皇后”叫索尼亞·里基爾，懷孕時因為找不到合適、柔軟的針織衫，于是決定自行設計、制作，衣服原材料來自一位威尼斯商人。幾年后，索尼亞在巴黎Grenelle大街開出了她的第一家專賣店。1968年，美國時裝雜志《Women's Wear Daily》把她譽為“針織皇后”，針織衫因此而一舉成名，成為了富家女子的身份象征。

“針織衫目前不受配額控制，許多歐美大公司在香港都設立了辦事處直接訂貨。翔千，你不妨另辟一條蹊徑，專做羊毛衫成衣。”

對于針織衫，翔千其實并不陌生。1967年，他應堂兄弟唐乘千、唐鶴千的邀請，赴臺灣考察，發現針織衫有流行的趨勢。在兩位堂兄弟的盛情邀請之下，翔千也投入了一部分資金，三個人一起在臺北創辦了協星針織廠。由于鞭長莫及，他當然不可能親自打理，但對于針織衫市場，翔千自此一直非常關注。

周文軒的啟發和鼓勵，讓翔千精神為之一振。他跑了幾家英國人開設的辦事處，發現羊毛衫市場確實十分紅火，于是，找到了周文軒，告訴他自己決定獨資開一家針織廠，專門生產高檔羊毛衫成衣。

“廠名我想好了，叫‘半島針織’。‘南聯’是大山，‘半島’是小島，互為犄角，守望扶助。”翔千興致勃勃地說道。

周文軒問：“廠址選在哪里？”

“柴灣。”

一年生意只有幾百萬

柴灣位于香港島東端，是鯉魚門海峽的一個外灣，三面環山，林木茂密。由于當地人燒飯煮菜用的都是山上砍伐的木柴，所以人們將這個灣區稱為柴灣。在香港人眼中，柴灣是一個遠離城市中心的偏僻地方。

翔千把廠址選在柴灣，不僅是因為這里聚集了不少紡織企業，還因為這里租金便宜。

他在一棟七層樓高的工業大廈內租下一層樓面，1000多平方米，從英國進口了針織機，從美國買來了羊毛，招聘了幾十個工人，前前后后投入了40多萬元。

聽說要新辦一家針織廠，翔千的姑媽、姨媽和表姐自告奮勇，一起找到了翔千：

“翔千，你辦廠總要用人手，用張三李四還不如用自家人——我們不會蒙你坑你，只會一門心思幫你！”

“別看我們年紀一大把，精神都好著呢！”

翔千本來就打算找個人管理半島針織，他不可能荃灣、柴灣兩頭跑，大部分心思還得放在中南紗廠——半島針織眼下只能“帶帶過”，不可能投入太多精力。只是他對放權給三個女性有些猶豫：

“公司剛剛開張，環境還很艱苦，大樓里連部電梯也沒有，每天要上上下下跑七樓，你們都快60歲的人了，吃得消嗎？”翔千說得很委婉，不想拂了她們的好意。

“翔千，不要看不起我們！你不是喜歡看京戲嗎？三個女人一臺戲，我們唱一出《半島巾幗》給你看看。有我們三個人，你大可以坐鎮中南紗廠，篤篤悠悠遙控指揮半島針織。”

見姑媽們信心滿滿，再想到半島針織畢竟是自己的企業，輸也好贏也好都與別人無關，翔千也就點頭答應了。為了激勵她們用好管理權，傾情投入、多動腦筋，翔千還承諾賺了錢之后，拿出利潤的百分之二十五獎勵她們。

然而，說易行難，三個女人畢竟都是生手，第一年就把戲演砸了。

在成衣界，半島針織屬于“小字輩”，能有多少知名度？會有幾家歐美大公司向你訂貨？真所謂看花容易繡花難，原打算大干一場的三個女性，萬萬沒有想到生意竟如此清淡，辛辛苦苦一年忙下來，賣出去的茄士咩針織毛衣不過幾百萬元，扣除材料費、人工費、房租、水電費等等，非但沒能賺到錢，還虧空了40萬元。

翔千知道之后，也沒有多說什么，又拿來了40萬元，并且告訴姑媽，大膽放手做，虧了算我翔千，贏了還是按老規矩分紅。

三個女人都沒有想到翔千會這么大度，竟然沒有一句埋怨、沒有半點兒猶豫，把管理權徹徹底底交給了自己，于是更加沒日沒夜地撲在工廠里。

三個女人一臺戲

這三個人中，姑媽在管理上的嚴厲是出了名的，她責任心強，為人正直，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當時，做紡織這一行的工人，文化程度普遍較低，放工后經常賭錢嫖妓女，徹夜不歸是常有的事情。半島針織有30多個剛剛走出校門的年輕人，他們很單純就像一張白紙，很容易有樣學樣不走正道。姑媽就像個大家長似的，把這些學生工看管得嚴嚴實實，盡量不讓他們接觸社會陰暗面。她采取的辦法是“廠車接送”——放工了，用廠車將學生工送到家，直接交到家長手里。半島針織至今流傳著一個佳話：有一日，一個叫李生的學生工家長來看姑媽，手里捧著一盒點心，說是多虧了姑媽的管教，使得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抽煙、終日沉湎于麻將的李生，在半島針織改掉了陋習，開始讀夜校學英文，走上了正途。姑媽聽說后喜不自禁，幾年后還給他做了媒人，看著他結婚生子成為人父。

盡管三個女人都把工廠看作自己家一樣，嘔心瀝血，全力以赴，但半島針織虧損的窟窿還是越來越大。為使企業起死回生，她們轉戰印尼、古巴這些新興市場，但產品運到當地后，沒有多少人感興趣，離當初預期相差十萬八千里。年終結賬的時候，發現又虧掉了40萬元。看著倉庫里堆得滿滿實實的毛衣，姑媽的心也碎了，她無法向翔千交代，也無顏面對辛苦創業的姐妹們。

在從柴灣回家的巴士上，姑媽臉朝窗外哭了一路。踏進家門已是深夜12點了，她幾經猶豫還是給翔千打了電話。

此時翔千已經進入夢鄉，聽到電話鈴聲睡眼惺忪地抓起了聽筒。

“翔千，對不起……”姑媽話沒說完就哭了起來。

“姑媽，怎么啦？”翔千的睡意消失得無影無蹤。

“翔千，我沒臉再做下去了！去年虧了那么多，今年還是一塌糊涂，不但讓你蝕掉了老本，還給你丟了臉。我當初信誓旦旦做‘半島巾幗’，現在卻不折不扣成了‘半島罪人’！”

說到傷心處，姑媽放聲大哭。

“姑媽，你不要哭呀！交點‘學費’沒什么，反正我在其它地方掙到不少錢。”翔千故作輕松。

“我知道你心里流血嘴上也不會說什么。為了賺這些錢，你這些年吃了多少苦哇？天天從雞叫忙到鬼叫。我罪過呀！”姑媽邊說邊哭。

“我也有責任，掛著個董事長、總經理的名，實際上沒能幫你們什么忙。不過，我一直認為，不管做什么產品，最主要是將品質做好，質量上去了，生意自然會來。即使一年半載虧損點，沒什么大不了。最近有好幾個朋友對我說，半島針織衫口碑非常好。姑媽，這是好兆頭呀！”

“叫好不叫座，又有什么用呢？”姑媽嘆了口氣。

“哦，有件事情我忘了告訴你，今天下午有一家美國服裝公司找上門來，指名道姓要半島針織代工生產1萬件羊毛衫。”

“多少？”姑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