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從弗洛伊德那里尋找靈感,神經科學家只會做得更糟。
反對教條
以追求客觀真實為理由,神經生物學家往往回避精神生活的研究;而精神分析的解釋數據中潛伏著這樣那樣的錯誤。人對自身感受和情緒評價的準確性非常差,且對情緒與感受的表述不清楚。一個人說他感覺很好,事實是否如此,其他人是否也這么認為?在20世紀90年代后期神經影像學技術被廣泛應用之前,對心理事件進行影像學分析以獲得研究所需的客觀指標的案例極少。即便今天,在人類思想感情與大腦神經信號的結合方面的研究仍處于探索階段。
許多大腦研究者認為,只有大腦的認知和行為才適合進行研究。他們認為,情感是一種原始本能反射,會對諸如計算、計劃、推理等重要功能產生干擾,而影響研究成果。
南加州大學的安東尼奧·達馬西奧是一位神經病學家兼神經科學家,在他遇到一個叫埃利奧特的病人后,他開始認真思考有關情感的問題。在研究腦損傷對語言和記憶影響的過程中,達馬西奧見過很多奇特的患者,但之前從未遇到過像埃利奧特一樣難以解釋的患者。在一次成功的腦腫瘤手術后,埃利奧特似乎完全康復了,不過他之后的所作所為,毀了他的生活——他的工作方式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癡迷于瑣事,舍本逐末,從而導致他很快被解雇;他把錢投入到荒謬的理財計劃中,失去了一生的積蓄。
在診治過程中,埃利奧特通過了所有人格和認知的測試,他的記憶力、智力和言語能力都屬正常甚至優秀水平。最終,達馬西奧明白了:腫瘤損傷了埃利奧特負責情緒的額葉區域,因為他不再知道自己的感受,因此也就無法做出正確的決定。很快,達馬西奧又發現了更多的類似病例。通過之后的觀察與實驗,達馬西奧得出了結論:情緒并非由非理性因素所致,而本質上是理性思考。
大約在同一時期,也就是上世紀90年代,動物學家雅克·潘克塞普也正研究動物的感情。潘克塞普發現,人的感情及相關問題可以通過研究其他哺乳動物來解決。以哺乳動物為研究模型是生物醫學的基礎方法,不過,由于潘克塞普一直關注于動物的內心體驗,以至于他的研究工作一直被忽視甚至邊緣化,被認為難登大雅之堂。“多數人的確不能理解科學家給自己強加的那些思想禁錮,”潘克塞普說,“其中之一,就是我們可以研究動物的客觀行為,但無法理解動物的思想,因為動物的思想也是主觀的。”
潘克塞普堅持了下來,并總結出動物的七種基本感情,這些七種感情為很多動物所共有,從雞到豚鼠到人,概莫能外,并且追蹤了與其有關的神經系統。潘克塞普對七種感情之一——“依戀”進行探索,母親和孩子間的牢固紐帶在一個小實驗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實驗是這樣進行的:將小狗從母親身邊拿走,觀察它的反應。這時,小狗不停地叫,哭泣著尋找母親……最終它放棄了,進而發展成為無奈的絕望。潘克塞普認為,這種帶有極度驚恐的悲傷與冷漠相結合的情緒,與人在抑郁癥發作時的情緒非常相似。于是他推測,控制這種感情的神經系統在特定情況下或許能引發抑郁癥。潘克塞普不是一個弗洛伊德主義者,但殊途同歸,通過神經科學的研究,他得出了類似的觀點。
另外一些學者,如伊麗莎白·菲爾普斯和喬·勒杜(上文提到過他的山羊胡和搖滾),也正專注于大腦分析、記憶等機制,研究情感對學習與記憶的影響。
綜之,這些研究項目改變了過去對情感研究的錯誤觀念,說明情感研究至關重要,并將成為神經生物學的主流領域。
弗洛伊德思想的延續
十幾年后,情感研究成為腦科學研究的重點領域。即便是長時間來一度被認為是一種具投機性的意識研究,也成為吸引科學家的巨大磁石,并發展成主流研究方向。不過,生物學家進入此領域則需“引路人”,而這個“引路人”就是完善的假設、概念以及指導研究者開展有價值研究的科學問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艾瑞克·坎德爾(諾貝爾獎獲得者,學習與認知專家,神經科學領域權威)認為,如不從弗洛伊德那里尋找靈感,他們只會做得更糟。“白璧微瑕,弗洛伊德的理論依然是心理科學領域中具連貫性且令人滿意的理論。”坎德爾說,“沒有這樣一個有價值的心理科學理論,你無法開展有意義的腦科學研究。”
盡管弗洛伊德理論中很多細節有失偏頗,但他的重要觀點已得到驗證,其中對潛意識及其影響的研究尤其具開創性。盡管弗洛伊德將潛意識推上精神王國的寶座,但近一個世紀以來,因其被歸入“主觀”范疇,大量潛意識心理活動的信息被科學家忽略了。那么,科學家如何在被評測人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心理活動測試?直至20世紀80年代,研究人員才開始解決這個問題。
在一項現在看起來都有些神奇的研究中,認知學家本杰明·利貝特要求受測試者按下按鈕,受測試者在任何時刻都可以按自己的意愿來進行這個動作;與此同時,利貝特對受測試者大腦的電信號進行監測。利貝特發現,在受測試者告知他將按動按鈕的1/4秒之前,大腦的運動控制功能區已開始活躍。這說明,大腦中某個潛意識區在信息發布前已完成了決策。
此后,數千項研究證明,人往往用潛意識來處理信息,尤其像他人行為這樣的社會信息。我們自己做出的決定有時也并非受主觀意識控制,這證實了弗洛伊德有關潛意識思維的諸多觀點。弗吉尼亞大學的社會心理學家蒂莫西·威爾遜認為,如果說弗洛伊德的觀點有缺憾的話,那就是弗洛伊德低估了潛意識思維的能量與復雜性。最近的實驗揭示的潛意識思維的本質,與弗洛伊德百年前的推測相去甚遠:現在研究認為,潛意識思維看起來更像一個以高速、高效的方式處理大量數據的過程,而不像是一組沖動或幻想。可以說,弗洛伊德將其作為心理學核心的想法絕對正確。
弗洛伊德的另一個假設也在現代科學中得以證實,那就是我們的各種思維生來就相互沖突,本能沖動與抑制機制涇渭分明且相互沖突。生物學家利用神經解剖學描述方式來替代弗洛伊德心理學中的專業術語,如本我(id)與自我(ego):沖動就像快樂一樣,發自于中樞神經系統中的邊緣系統——一個情感中樞,大致相當于本我(id)。前額葉皮層處理自我控制與一貫反應的抑制,與自我(ego)屬一類。兩者的不同并不僅僅是術語用詞的不同,在弗洛伊德理論中,本我(id)是一個混沌區,激發野蠻與不可預知的行為,而邊緣系統受嚴格調控,是強硬或溫柔情感反應的發源地。不過,曾經歷過精神分析培訓的哥倫比亞大學MRI研究所主任、首席兒童精神病學家拉德利·彼得森認為,思維與其自身相沖突這個大的概念,即使現在也沒有改變。
弗洛伊德曾多次修改他的觀點,盡管如此,他最具先見之明的觀點也不過是粗略地預測到一些科學發現。事實上他經常犯一些低級錯誤,比如他提出的嬰兒精神生活理論。“這個家伙不僅經常犯錯,而且常是低級錯誤。”伯克利大學的認知心理學家馬修·愛得利說,“不過他也經常會產生一些任何人都想不到的觀點。”弗洛伊德的想法極富有進一步思考的價值。
美國埃默里大學醫學院的神經學家海倫·梅貝格是一位抑郁癥研究員,她認為她所做的那些有關抑郁癥的研究工作旨在研究一些曾為弗洛伊德所應用的理論,包括腦回路與混亂情緒的關系等。與神經生物學相比,“分析在概念和詞匯上遠具豐富性,”梅貝格說,“弗洛伊德所寫的是地球上每個清醒的人思考的事情。”梅貝格開創了用腦深部電刺激技術治療抑郁癥的先河,這項技術可以用電流精確刺激腦部的特定位置。不過,她還無法解釋這項技術為什么在某些患者身上療效顯著,而在另一些患者身上作用不明顯。精神分析的理論或許能解釋這個未知因素——無形的心理動力可能使一些患者擺脫抑郁,而另一些人無論思想發生怎樣變化,仍會深陷其中。
神經精神分析或許可以解開另一個謎:厭食癥的發生機制。瑞典烏普薩拉生物醫學中心的神經生物學家薩曼莎·布魯克斯專注于研究神經性厭食癥對患者進食欲望的控制。她對一個將額前葉皮層的抑制系統與大腦深層中的獎賞系統相連的神經回路進行探測,不過她認為,這樣一個簡單的研究方法不能完全地解釋厭食癥患者如何抑制機體對快樂與痛苦的感受。精神分析學認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在于身體感覺、情感以及焦慮間的相互作用,為此,布魯克斯轉而通過腦成像技術解決這些問題。
結合主觀報告與客觀測量,神經精神分析方法可以用來探索當前神經生物學的一個謎——最近發現的“默認模式網絡”。這個神經區域的網絡在走神、白日夢、自由聯想以及其他夢幻狀態下處于活躍狀態。它似乎非常重要,消耗了人腦80%的能量,不過它為何存在、因何存在仍是一個謎。
紐約神經精神分析基金會執行主席麥琪·澤爾內說,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上看,人腦圖像顯示被測試者的大腦專注于內省活動,這似乎有些不可思議。在精神分析模型中,我們的思維根據自我思考和個人經驗,不斷地對信息進行篩選。在表面意識之下,隨著反復的回憶和感受,對未知恐懼的幻想,以及所有“談心治療”可利用原材料的產生,我們的思想逐步被吸收。澤爾內認為,默認模式網絡的活動可能與不斷產生的內心獨白以及形成這種心理體驗的神經現象等效。澤內爾說,盡管這只是一種猜測,但它或許能發展成為一個解決神經之謎的新視角。
不可阻擋的潮流
馬克·索姆目前是開普敦大學神經心理學的帶頭人,因此他花費大量時間在南非做研究。在這里,他研究夢、大腦損傷及相關課題,同時治療腦損傷患者。他也定期返回紐約,在阿諾德菲費爾中心主持公開講座,介紹神經生物學工作,包括潘克塞普的情感研究、梅貝格治療抑郁癥的成果等。索姆剛剛完成了弗洛伊德24卷心理學著作的再譯,這是一項開始于上世紀90年代的工作,譯作預計于2014年年底出版。
神經精神分析正處于蓬勃發展時期,目前有兩個國際性組織為青年人進行此領域的調查工作或舉辦國際會議提供小額資助。在更廣泛的神經科學領域,弗洛伊德不再為研究人員故意回避,他的很多假說成為爭論或討論的核心話題。
弗洛伊德思想的復活或許還有更為深遠的影響。精神分析的思想從根本上來說具人文關懷精神,它重視個體的獨特經歷——而這恰是現代醫療方法容易忽視卻非常重要的方面。在華盛頓大學從事合作研究時,索姆與潘克塞普將問題歸咎于精神治療的質量普遍較差,認為神經精神分析將為此治療領域的突破提供思想火花。
抑郁癥是最具說服力的例子。目前生物醫學研究中的主流理論仍然認為,抑郁癥不過是另一個生物醫學問題,在本質上與糖尿病、痛風等沒什么區別。這種理論導致許多藥物以調整血清素和其他大腦化學物質為原則進行研發,而這些藥,對超過半數的患者無療效。“制藥公司在腦、神經方面的巨資投入付諸東流,且未能提出新的理論。”潘克塞普評論道。
潘克塞普基于幾十年的工作,提出了這樣一個假說:抑郁癥的痛苦與確保情感的大腦機制的出現問題相關。對動物來說,還有一個生死攸關的問題:一個好奇心強的幼崽離群后,很難依靠自己長時間存活,因此,可怕的離別痛苦會成為幼崽的一種警示,讓它們時刻跟隨母親身邊。而對于母親來說,與幼崽分離而產生的絕望感,會增強它對其他幼崽的看護,以防止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
持久的悲傷和毀滅性的冷漠,對于人類來說就是抑郁癥。“喪失或絕望的痛苦的產生有其生物學原因,”索姆說,“失去關心你的人而感到痛苦,這是一個非常自然的結果。如果你不了解這些,你將永遠無法理解抑郁癥。”他們的治療手段注重電流刺激腦回路,并輔助以對鴉片類或其他相關化合物敏感的藥品。心情不愉快的小動物可以用嗎啡或類似藥物,通過調節參與分離痛苦腦回路中的神經化學狀況使其得到安撫。根據這一理論,一種叫做叫做丁丙諾啡的無嗎啡添加的藥品(通常用來緩解疼痛或抑制鴉片類藥物成癮),通過對有自殺傾向患者的進行治療測試,初期已取得不錯的效果。“盡管這并不說明我們已經破解了抑郁癥,但我們即將跨入一個新時代。”索姆說。在索姆與潘克塞普看來,未來抑郁癥的治療需綜合多種手段,有時需要進行精神分析。藥物治療方案需在很好理解患者情感反應的基礎上,進行有針對性的設計。
無論弗洛伊德是否為現代科學所接受,從人性化的角度看待問題可能是神經精神分析對現代醫學最為持久的貢獻。這就是索姆在嘗試了解神經性疾病患者的精神世界時,激勵他的因素。“與人體其他器官相比,大腦最重要的特點是,它是客體,但極具特殊性。”索姆說,“真正認識大腦具有重大的意義,這也正是促使我從事這項研究的原因。”我們必須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大腦會思考,會體驗,有感情。一言概之,大腦就是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