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爸爸媽媽沒有想到,最后為他們養老送終的,不是我這個兒子,而是他們一向認為得不了力的女兒。
都說養兒能防老,可山高水遠他鄉留,都說養兒問寒暖,可你再苦再累不張口……”每當聽到崔京浩的這首《父親》時,我的心中都會禁為之一震,隨后,便有一種痛,鋪天蓋地而來。
我出生在20世紀70年代,上有兩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那時候,父母的傳統觀念還很濃厚,不用說,我是父母的最愛,父母對我的嬌慣也最多。每當我和姐妹們發生爭執時,無論怨誰,父母總是袒護我,教訓她們。這時姐妹們便會噘起嘴,小聲嘟囔著父母做事太不公平。每逢這時,母親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他長大了能養老,你們能嗎?”那時候,對于什么養老我們顯然理解得還不十分準確,只是知道父母年紀大了的時候,在兒子家。說來也怪,每當母親說完這話的時候,姐妹們都會一聲不吭,即使委屈也會忍著,也許在她們的心目中,男人真的是一座山,遙不可及。自然,作為女孩子的他們,是沒有資格同男孩子相提并論的。
那時候家里生活困難,一年到頭也難得吃上幾頓香甜可口的飯菜。但是即使是這樣,父母也會想方設法把我的伙食搞好。家里養了幾只雞,平日里會有一些雞蛋,然而這些雞蛋母親看得很嚴。我們平時要吃一次炒雞蛋很不容易,得等到來客人時才能做一次,因為那幾只雞蛋幾乎是全家唯一的“額外收入”。但是,為了增加我的營養,母親會每天給我用開水沖一個生雞蛋,加點糖,據說很補身子。沖完后,母親會在門口喊我的名字,讓我回來喝。我還清晰地記得,每當母親喊我喝雞蛋水的時候,姐妹的眼神中便透露出一些我說不清的含義。
父母的嬌慣無疑是增加了我的優越感,在潛意識里,姐妹們以后都是不能養父母的,父母年紀大的時候,注定要我供養的,我有充足的理由享受這些優待。在這種心理的作用下,我對姐妹們也頤指氣使起來,稍有不對,我便會去父母那里“告狀”。一次,二姐不小心把我新發的書給弄皺了,她忙不迭地向我道歉,然而我還是一氣之下把二姐的頭發扯下一綹,二姐疼得淚流滿面。父母在旁邊看著,竟然沒有說我一句。時至今日,這是我心底最深的歉疚,也是我最不能原諒自己的地方。那時,我不知道,我已經傷了姐妹們的心。
好在我也有優點,從小,我的學習成績就特別出色,每次考試在全鄉都是數一數二的。這些,似乎也給父母對我的嬌慣找到了依據。在農村,每到秋收時節都特別繁忙,姐妹們無一例外都要去地里干活,唯有我,可以坦然地坐在家里學習。看著父母駝下去的背,我也有些于心不忍,想去幫幫他們,但是不等我說完,他們便會強行阻止:“你的任務就是學習,學累了可以散散步,家里的事什么都不用你操心,你就是咱家最大的希望。”我的熱心就這樣被他們硬生生地擋回了。
由于長期勞累,得不到充分的休息和有效的治療,母親的病越來越重,直到最后臥床不起,這時成績同樣優秀的大姐不得已輟學回家操持家務。不久,二姐和妹妹也輟學了,回家幫助爸爸干活,然而,媽媽的病終因醫治無效而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彌留之際,媽媽拉過我的手想說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此后全家人一心一意地供我讀書,我真正成了全家人最大的希望。在我讀初三那年,在大姐的張羅下,爸爸給我們娶了繼母,我們叫她媽媽,而我也不負眾望,最終考取了本省的一所大學。
大三時,外出打工的父親突患腦血栓倒下了,開始家人怕我擔心沒有通知我,直到病情有所穩定,大姐才用平和的語氣告訴我。在電話里,我問姐姐:“爸爸治病需要很多錢吧?”半晌,只聽姐姐說:“這些都不用你管你只要用心讀書就行,別的事你就別管了。”從小到大,雖然我是個男孩,但家人對我的嬌寵已經讓我習慣了聽從父母和姐姐的安排,我只管坐享其成。實際上,母親去世后,大姐對我已經承擔了一個母親的義務。后來我才知道,為了給爸爸看病,姐姐賣掉了結婚時的戒指和項鏈,為此姐夫和姐姐還鬧了一段時間的不愉快。
大學畢業后,我分到了家鄉一所學校教書,那時的工資低得可憐,勉強維持自己的生計,想要拿出一些給爸爸買藥只能是節衣縮食。姐姐知道后,勸我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在學校住宿要學會照顧自己,爸爸的病是個慢性病,急不得,等以后掙錢多了,再表孝心也不遲,至少,她現在還能負擔得起。
那時,姐姐通過自己的努力,終于拿到了文憑,而且也在一所學校教書,工資比我多不了多少,并且姐姐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是,對姐姐的依賴讓我幾乎是從來不去想姐姐的話里有多少是安慰我的成分。 畢業第二年,我成了家,妻子也是剛剛參加工作,和我一個單位。那時,我們沒有房子,沒有像樣的家具和衣服,因此,當我有意想把父親接來同住時,父親不同意,姐姐也不同意。父親說自己在鄉下住習慣了,而姐姐說我剛成家,日子還很艱難,先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再說。我知道,父親的話是個謊言,從小,他對我就非常寵愛,四個孩子中,他最愛的是我,沒生病時,爸爸曾說過,只要能和自己的兒子在一起,吃糠咽菜都可以。因為畢竟在兒子身邊,畢竟有個養老的地方。而今,為了不給我添麻煩,不使我的日子雪上加霜,他只好違心地這樣說,我不知道父親說出這句話,有多少辛酸在里頭。
為了讓生活能有個轉機,在學校,我起早貪黑,每天早上5點多就要上班,晚上十多點才能到家,一走就是一天。妻子也不比我輕松多少。一次父親和繼母來我家串門,看我們忙得什么都顧不上時,不住的唉聲嘆氣。然而,我們的身體是累了些,但從此卻有了贍養老人的能力。在我們那個小城,月收入過千已是很不錯的了,當我拿著錢往繼母后里塞的時候,不想繼母卻熱淚盈眶:“孩子,你太不易了,我和你爸不缺錢,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也許命運同我們開了一個玩笑,就在繼母55歲那年,竟和父親一樣也患上了腦血栓,那一刻我傻眼了!當時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把兩位老人接到我們身邊來,由我來侍候,但是,姐姐的一番話又使我冷靜下來。姐姐說:“這個病是需要人每時每刻都要照看的,你有時間嗎?你難道不想要工作了嗎?你能為了兩個老人而放棄事業嗎?況且你有家,有孩子,你也有自己的一份更重要的責任啊……”聽著姐姐的話,我犯難了!此刻,童年時母親的話仿佛又在我耳畔回響。我無助地將目光投向姐姐,完全沒了主意。妹妹自告奮勇,她說她家在鄉下,有土炕,而且人口少,正適合兩位老人養病——誰也沒想到,平日少言寡語的妹妹竟這樣有主見,連我這做哥哥的也被妹妹這份誠心感動得說不出話來。這時,妹妹接著說:“但是我有個條件,你們必須一個月來看爸一次。”聽完妹妹的話,沒有一個人反對。
然而,由于工作繁忙,大多是兩個姐姐去看望爹媽,有時,我甚至是兩三個月才去一次。因為我們從沒有休息日,要去看爸爸,只能是請假。姐姐對我說:“假請多了,給領導的印象不好,能克服的盡量克服,我多去幾次就行了。”聽著姐姐的話,我竟然無言以對。
然而,生命是經不起時間的流逝和疾病的折磨的,爸爸和繼母去妹妹家不到一年,病情突然加重,二人竟在一個月內先后離開了我們。直到那一顆我才發現,有許多事,我還沒來得及去做,有許多孝心我還沒來得及表達。
父親臨終前,我正在外地出差,姐姐告訴我的第一時間我便往回趕,后來聽姐姐說,仿佛有心靈感應,父親始終睜大眼睛在等待著什么。然后,父親雖然費了很大的力氣,終因我未能及時趕回而沒能見到最后一面。守在爸爸身邊是兩個姐姐,還有我的妹妹。
幾乎從我降生的那一刻起,父母就把我當作掌上明珠,認為有了我他們就會老有所養,甚至因此而對姐妹們有些刻薄。而我,何曾真正安下心來陪過他們?
姐姐說,她每次去看爸爸時,爸爸都要問起我和孩子,他說他最想見的人就是我和孩子。不待姐姐說完,我已是淚流滿面。我愧對爸爸和媽媽,更對姐妹們充滿歉疚。也許爸爸媽媽沒有想到,最后為他們養老送終的,不是我這個兒子,而是他們一向認為得不了力的女兒。我所能給予父母的,除了一聲深深嘆息和無盡的遺憾外,還有什么呢?
想當初,父母把全部的賭注都押在我身上,只因為我是他們的兒子!姐妹們的行動,竟像是對爸爸媽媽的嘲諷。我于是想起了那句話:“女兒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襖”。只可惜,無論是爸爸還是媽媽,都不曾這樣認為過。(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