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補效應

他又一次打量巨大的迷宮，這個自己一石一瓦搭建起來的世界。它廣闊而雄偉，它錯落而精致，它復雜而有序。這里的每一花，每一樹，每一個街角，每一處廊橋，乃至每一塊石階，每一枚鉚釘，無不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出設計者的匠心獨具。

他滿意地審視著這一切。

然后，他看到了遠方的星星。那層層疊疊的建造物后面、躲在深邃的天幕里的一閃一爍的星星。隱隱約約，連綿不絕，一層層地浮現(xiàn)出來。

星星滿天都是。每一顆似乎都在窺探著他。

他打了個寒戰(zhàn)。

接到老大召喚的時候，陸開宇正津津有味地看一個動畫片。

鏈接是隔壁辦公室的小夏發(fā)給他的，附言里寫著：“陸哥，瞧瞧這個。歷史上最強的動畫短片。”

陸開宇微微笑了一下。史上最強？貌似有段時間這個名詞特別流行，據(jù)說是某個好事者扒拉一百年前的網(wǎng)絡名詞翻出來的。陸開宇對這類稱謂本身是毫不感冒的，什么“史上最強”，歷史也好，記錄也罷，本來就是等著后人去超越的。霸王龍還曾經(jīng)在史上最強呢，現(xiàn)在看看，不也就勉強留下了幾副骨頭架子。

然而等他真的開始看這個視頻，卻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白屏。伴隨著音樂，字幕開始浮現(xiàn)：

雨后的天氣格外晴朗，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夏日的午后。少年躺在碧綠的草地上，百無聊賴地望著藍天。（耳麥傳來風聲與鳥鳴，哈欠聲隨即響起）突然，雷雨大作。（雷聲）少年開始奔跑（腳步聲，水滴聲）閃電，閃電，閃電！（雷聲）烏云突然裂開了一道縫，一只黑色的巨龍出現(xiàn)了。（怪獸的吼聲）少年昏死過去。

慢慢睜開眼，面前是一張少女的臉。“他醒了！”少年坐起來，向周圍看著。“這位是我們的醫(yī)師。”（問好聲）“這位是英雄和他的寵物。”（問好聲與獸吼）“還有工匠師父。”（清脆的打鐵聲）“你沒事太好了。我們一起去拯救世界吧！”少女興奮地握著拳頭，小臉通紅……

有意思的是，片子已經(jīng)播了幾分鐘，面前顯示的始終都是白屏，但是隨著不斷出現(xiàn)而又消退的字幕，再加上恰如其分的同期聲音樂，觀者竟然神奇地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一幕幕栩栩如生的畫面。隨著故事進程的不斷深入，陸開宇也逐漸進入了狀態(tài)，就像片子中的主人公一般身臨其境。

十幾分鐘后，視頻播完了，面對著不再跳出字幕的白屏，陸開宇不免嘖嘖稱奇。就在這時，左手手腕上的個人通訊終端無聲地抖動了起來，陸開宇低頭一查，看到是黃老總發(fā)給他的一條消息，他連忙起身，一邊用力揉揉自己的太陽穴，一邊朝最里間的辦公室走去。

黃總眉頭緊鎖。那神情就好像正含著一株黃連。

“老大，怎么，您碰上不順心的事了？”陸開宇笑著打趣。

“哼，可不？我正指望你小子給我吐出幾根象牙來呢。”黃總硬生生地說。

陸開宇被噎了一下，張了張嘴，什么都沒說。黃總這人平時脾氣挺好，在下屬面前也沒什么架子，看來今天確實是遇上煩心事了。他不想自討沒趣，老老實實拉過來椅子坐下。

“公司最近的業(yè)績不太好。”黃總繼續(xù)擺著那張苦臉，“不過全行業(yè)都不景氣，也不是咱們一家的事兒。好在我早有備案，策劃了幾個頗能招徠人氣的項目。可就在這個關鍵節(jié)點上，偏偏又出了意外！”

陸開宇不接話，只是投去好奇的目光。

“負責事業(yè)發(fā)展部的經(jīng)理你認識吧？”黃總壓低了聲音，“他一個多星期前離開了公司。”

那個經(jīng)理陸開宇確實認識，“他不是休假去了？我聽同事說他去休假了。”

“那只是對外的說法。”黃總長嘆一聲，“自打那天他從我這辦公室離開，就再也沒了消息。要不是公司的資料沒有帶走，我真以為他被別的公司挖走了呢。”

陸開宇腦子里凈是疑惑，但他想了想，決定不亂開口，以沉默作為回應。

“不管怎么說，公司的項目還是要繼續(xù)下去。走之前他負責著一個挺重要的課題，現(xiàn)在我把這個活兒交給你，你回去要好好看一看。”說著，黃總掏出一個小巧的存儲卡，頗有些鄭重地遞給陸開宇。

陸開宇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像接圣旨一樣把存儲卡接了過來，麻利地連上腕上的便攜終端。粗粗瀏覽一遍之后，他已經(jīng)對計劃大概有了一個整體的印象。

“怎么樣？”

“前期宣傳到位，爭取較廣泛的客戶響應，目的是增進互動體驗，加強我公司影響力……方案倒是很清晰。看時間表，前期活動應該已經(jīng)開展了吧？”

黃總點了點頭，“沒錯，那段時間你正在休假。前期工作已經(jīng)做得差不多了，刻不容緩啊。”

“……大眾推薦和專家意見相結合，以評選出最優(yōu)虛擬場景建造物。等等，我怎么感覺好像聽說過這個計劃？”陸開宇迷惑地望向黃總，“具體名稱是什么來著？”

“沒聽過才奇怪吧。”黃總意味深長地說，“項目的名稱叫——‘極致世界’。”

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空氣里沒有一絲風。街道上空空蕩蕩，萬物俱寂。這時候，一個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的黑衣人躡手躡腳地從街上走過。突然，他隨身帶著的一根針掉到了地上，但是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那根針找到了。

請問他是如何做到的？

陸開宇略一思索，得出了結論：掉的是根鋼針，而黑衣人使用了磁鐵。他信心滿滿地把策劃案又往后翻了一頁，只見上面赫然印著答案：

這是在白天。

陸開宇有些發(fā)懵，他迅速地翻回上一頁，“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果然，題設里沒寫“沒有太陽”！

陸開宇苦笑了一聲，不禁暗暗佩服起這個策劃案的作者。“極致世界”的標語和廣告現(xiàn)在已經(jīng)滿大街都是，可以說是無人不曉，但他沒想到項目的最初出發(fā)點居然是這樣一個戲謔的點子。看來天才策劃師和平庸之輩的差距就在這里。他聚精會神地接著往下看去。

人們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樣的觀念或者說“錯覺”，是因為人腦的一項重要機制，這就是“基于特定條件下的非原發(fā)性聯(lián)想”，也就是所謂的“腦補”。狹義上說，“腦補”即是指人們在某一具體的初始條件激發(fā)下（例如某種聲音或某個特定的形象），而自發(fā)進行的一種定向的或不定向的聯(lián)想和想象。比如看到自由女神，就聯(lián)想到美國；看到某種水果，就想到一大類電子產(chǎn)品。這種能力對于人類非常重要，幾乎所有的藝術作品、象形文字、抽象理論的理解和社會觀念的形成，都離不開“腦補”的過程。所以，“腦補”是人類社會不停向前發(fā)展的一種原動力。

但是，今天的人類正在失去這種能力。

隨著計算機功能的愈發(fā)強大，信息和媒介的傳播正在變得前所未有的豐富與高效。平面代替了抽象，三維代替了二次元，計算機的神經(jīng)接入技術徹底顛覆了傳統(tǒng)的信息傳遞方式，讓人與人、人與網(wǎng)絡的交流變得更為立體。文字，符號，在人類社會日常交流中的地位越來越低，取而代之的是無數(shù)的畫面、聲音、立體化的信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不僅沒有提升，反而大大衰退了。這不能不說是現(xiàn)代社會的悲哀。

重塑腦補能力。用想象力去構建一個完美的夢幻城市，這就是“極致世界”的精髓。

陸開宇連連點頭，創(chuàng)意大賽，這確實是一個好方案。這么重要的項目，黃總交給了自己，一定要好好把握！這樣想著，他立即行動，準備回家去做一個更詳細的具體實施細則。

臨走之前，陸開宇借故轉悠到了測試部門，去看正在工作的尹夢玫。不出所料，尹夢玫正仰躺在自己辦公室隔斷的座椅上，頭上貼著腦極①，看樣子正在進行內(nèi)環(huán)境的測試工作。她緊緊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擋住了那雙顧盼生情的眸子。此時此刻，她的嘴角微微向下翹曲，精致的柳葉眉也有幾分糾結，好像正遇到什么棘手的問題。這樣不好看，陸開宇在心中暗想，夢玫還是笑起來的時候最好看。

陸開宇沒有打擾尹夢玫的工作，只是輕手輕腳地給她桌上的鮮花換了水，并從包里掏出一包她平時最愛喝的奶茶，用她的杯子沖好，又輕輕放回到臺面上。在完成最后一個動作時他遇到了一些困難，于是他干脆把尹夢玫堆得亂七八糟的桌面收拾了一下，才得以把奶茶杯安安穩(wěn)穩(wěn)地放了上去。

“小陸，還不走？”門口有人叫他，陸開宇連忙回應了一聲，轉身走出了公共辦公區(qū)。

兩個星期以后。

第一期“極致世界腦補建筑大賽”即將開幕。所有的參賽者都將使用數(shù)字技術，在虛擬空間里構造一個自己最滿意的建造物，然后統(tǒng)一上傳。其實項目最初的企劃名是“建模大賽”，公司高管們?yōu)榱送ㄋ滓锥奖憷斫猓恢峦ㄟ^用“建筑大賽”代替了原先的名詞。雖然陸開宇覺得這樣好像跟計劃書里的初衷不符，但據(jù)說董事長的原話是這么說的：“那些個人懂什么？永遠不要高估了你們客戶的智商！”

陸開宇私下認為，至少后半句確實是至理名言。

第一輪初篩結束后，所有入圍者將獲得一定的獎勵。最終獲勝的前三名甚至有夢想成真的機會，他們的作品將成為新開發(fā)區(qū)的坐標性建筑。暫且不論獎金，這工程本身就是莫大的榮譽。在這個電子貨幣不斷貶值的時代，銀行賬戶里的阿拉伯數(shù)字已經(jīng)越來越靠不住，所以把自己的名字刻進石頭的機會顯然更加誘人。隨著時間的推移，活動報名人數(shù)一路攀升，在截止日期前的最后兩個小時里，甚至發(fā)生了因為網(wǎng)絡擁堵造成公司局域網(wǎng)暫時性癱瘓的事件。公司不得不延長了一天的報名時間。

活動當然不是免費參加的。

“這都是錢啊。”陸開宇望著不斷上升的報名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感慨地說。

黃總十分不以為然，“把工作當做賺錢的手段，那就一輩子也做不成大事。只有把工作當成事業(yè)的人才能成功！”

陸開宇連連點頭稱是。

事后他才知道：報名費的收入對公司來說絕對是九牛一毛。單是城市規(guī)劃局為這次活動前三名買斷的建筑設計費就足以讓黃總賺個盆滿缽滿，更不用提那些私底下找他要求特殊照顧的土豪了。對了，還有巨額的冠名廣告。

這才是成功的事業(yè)。陸開宇感嘆道。

一連幾天，陸開宇覺得自己好似沉醉在一個美夢里。項目大獲成功，老總另眼相看，已經(jīng)許諾要給他以嘉獎。他一邊吮著尹夢玫親手送給他的咖啡，一邊想入非非：看來我陸某人今后的前途是顯而易見的光明了！

通訊機一陣抖動，打破了他的美夢。是黃總，陸開宇立刻應聲而動。

一走進總經(jīng)理辦公室，陸開宇就敏銳地發(fā)覺黃總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一問才知：他剛剛接到了幾起客戶投訴，有個女人鬧得尤其厲害，黃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安撫下來。話題隨即又聊到項目上，黃總臉上的陰云頓時一掃而光，示意陸開宇坐下談。

“項目運營良好，各方反饋來的消息都很讓人滿意啊。小陸，你這次干得不錯！”

陸開宇笑著說：“謝謝黃總夸獎。”

黃總給自己點上一支煙，突然冒出一句，“那些建模作品，你看了嗎？”

“沒有全看。”陸開宇老老實實地回答，“您知道這次建模都是虛擬實境，每一個設計規(guī)模都不小。所以我只挑了一部分人進入感受了一下。這次報名的人太多，水平也是參差不齊，大部分都是粗制濫造，但也有個別作品比較驚艷。比如我看到一個沙灘城堡，是懸浮在海面之上的，每當漲潮時，人們就可以劃著船從前庭一直漂流進入大堂，結構設計十分精致。還有一個綠野密林的，到處是通天的植物，人們就居住在巨大的樹洞中，是典型的魔幻主義風格，也非常贊。”

黃總滿意地點了點頭，“抽樣檢查不可放松。入圍作品的公示情況一定要及時更新。要杜絕相關工作人員徇私舞弊。懂了嗎？”

陸開宇連連點頭。

“前三強后天晚上就要揭曉了。注意把握好度，留好最后的懸念。”黃總壓低聲音問，“上次我給你說的那幾個ID，重點照顧過了沒？”

陸開宇自信地回答：“都已經(jīng)讓專業(yè)人士修正過了。雖然有幾個做得很爛，但現(xiàn)在它們每一個都是無與倫比的杰作！”

黃總點點頭，滿意地倒在了沙發(fā)里。“還有一件事，就是有一些投訴。”他揮了揮桌上的幾張紙片。“不要讓這些小事影響到公司的大局。”

陸開宇敷衍地點了點頭，腦子里卻已經(jīng)開始暢想活動結束后的慶功宴。

黃總看了看電子鐘，現(xiàn)在早已過了下班時間。“去吧，這兩天你多盯著點。我還有要事去辦，等會兒再走。在最終揭曉之前，我得把每個晉級作品都親自審核一遍，以免出什么岔子。哎，這可不是個輕松的活。”

陸開宇點了點頭。黃總一直十分敬業(yè)，作為公司的大BOSS，經(jīng)常主動加班到很晚，這點是他一直佩服的。他站起來對著黃經(jīng)理點一下頭，然后退出去，帶上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

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黃總再也沒能自己走出這扇門。

第二天中午，尹夢玫找到陸開宇，告訴他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打不開。陸開宇不以為然，“昨晚老黃加班到很晚，說不定這會兒還沒來上班吧。”

“這不可能！”尹夢玫焦急地說，“公司給黃總打過電話，一直都是沒人接聽。前臺有辦公室的鑰匙，可打不開門，我想可能是從里面給反鎖了。還有兩天就是最后的總決選，今天下午還有個新聞發(fā)布會，好多人都在找他。宇哥你說這可怎么辦？”

陸開宇一邊安慰她別慌張，一邊試著撥了黃總的號。果然沒人接聽。他又去試了試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自然是紋絲不動。他回過頭，看見尹夢玫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充滿期待地望著自己，心里不覺暗暗叫苦。他正想再說點什么，卻看見辦公區(qū)一陣騷亂，投訴的人又來鬧了，小夏正打著手勢向他求救。他只好先把尹夢玫晾在一邊，去處理這邊的事情。一來二去，一個下午眨眼間過去了。

等到下班時間，陸開宇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

尹夢玫也聯(lián)系不上了！

陸開宇對劉彪很反感，但礙于此時此刻的窘境，也只能陪著笑臉說話。

如果不是這次公司出了事，他是一輩子也不可能跟劉彪這樣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此君一身松松垮垮的運動服，卻又留著邋遢的胡子，跟四周明窗凈幾的環(huán)境可以說格格不入。陸開宇通過辦公區(qū)對面的大衣帽鏡看了看自己一絲不茍的西裝，又看了看眼前這位的打扮，真實地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滑稽。

陸開宇嘆了口氣。他又回頭往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方向望了望，現(xiàn)在那里不僅躺著黃總一個人，尹夢玫、小夏，還有其他幾個同事也暫時被集中在了一起。他們都是在用腦極接入虛擬實景后就再也沒有醒來，而且不管是用通訊機還是趴在耳朵邊呼叫都無法喚醒。有個同事甚至壯著膽子給了黃總一巴掌，后者仍然是毫無知覺。陸開宇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后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黃總經(jīng)理的桌子玻璃板下面壓著一個卡片，上面寫著一個大寫的“I”和加密聯(lián)系方式。陸開宇以前聽說過這個叫做“I”的組織，專門解決虛擬實境領域出現(xiàn)的各種疑難雜癥，據(jù)說里面的人都是一頂一的天才。以前他一直以為那只是個傳說，直到“I”接受了任務，收下定金，然后把一個大活人送到了眼前。

此時此刻，自稱“劉彪”的人就坐在自己對面的隔間，悠閑地抽著煙，瀏覽著娛樂新聞——他的終端似乎從沒想過要調(diào)到靜音，在開放辦公區(qū)，這種噪聲的殺傷力尤其大。

“都講完了？就這些？”劉彪戀戀不舍地從屏幕上把視線收回，問道。

陸開宇連忙點了點頭，“就這些情況。計算機顯示大規(guī)模的數(shù)據(jù)交換仍在即時進行，誰也不敢輕易給他們斷線。”

“這種情況，當然不能斷線！”劉彪說，“你們還算聰明，知道來找我，而不是去找網(wǎng)絡警察。”

陸開宇立刻滿面堆笑，“在這行混的，誰不知道您劉哥的大名？警察，警察算什么？他們不就是混飯吃的嗎？”

劉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陸開宇，“警局里也有很多不是混飯吃的，這點你我心里都有數(shù)。之所以你們來找我，是因為還有一天你們的‘極致世界’就到了最后的總決選了。先不管警察有沒有能力幫你們解決這個問題，事情只要一交到他們手里，不拖個十天半個月是沒個結果的，到時候你們公司的損失可就不是一點半點了。”

陸開宇感到后背開始冒汗。什么事兒都瞞不過這個人。

“所以，我要這個數(shù)。”劉彪飛速地報出一個數(shù)字，不偏不倚地觸到了陸開宇的底限。不等陸開宇尋思，就站起身來說，“我想你沒有理由拒絕。既然如此，咱們就快點開始干活。”

“干什么？”陸開宇也跟著站了起來，不解地問。

“時間緊迫，”劉彪揚了揚手里的紙，“先去查查這些個投訴！”

這是一個普通的單親家庭。陸開宇在路上已經(jīng)匆匆瀏覽了大致的資料，但是當他們到達目的地，才清楚那些敘述性的文字和數(shù)據(jù)所反映的東西永遠也代替不了眼睛所接收到的信息。數(shù)字帶給你基本的信息，其他部分全是你在這個基礎上進行的想象。但是當你真的邁進那扇門，你面對的就是活生生的人。這是一個中年婦人，陸開宇覺得她有幾分面熟，仔細一想，上次來公司投訴的人群里，有她。

她的獨子此時就躺在小小的臥室里，跟公司里的同事們一樣，在幾天前的一個清晨連入了網(wǎng)絡，登陸進“極致世界”，然后一睡不起。

“他是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劉彪問道。

“五天以前。我叫他吃晚飯，發(fā)現(xiàn)他還連在線上，就沒有叫他。到了后來，就怎么叫也叫不醒了。”這位母親的語氣很急促，“上門的機器人醫(yī)生無法給出診斷，我真不明白了，當初政府不是說，沒有機器人醫(yī)生治不好的病嗎？怎么真遇上事兒了，全都靠不住？”

“機器人醫(yī)生能治的都是機體層面上的病。從生理學角度講，您兒子一切正常呀。”陸開宇耐著性子解釋道。

“正常？你管這叫正常？要是你兒子一覺睡上五六天叫不醒，你覺得正常嗎？”婦人連珠炮似的發(fā)問，“就是你們這個破公司！搞的什么‘機智世界’比賽，結果弄成這樣！什么‘機智’，我看是蠢！簡直太蠢了！”說著她又翻看著自己那舊款的通訊機，“你看看，這些人都是我找到的，受你們那破比賽毒害的受害者！什么創(chuàng)造更便捷的未來，你們只會給別人制造麻煩！”

陸開宇招架不住，節(jié)節(jié)敗退。劉彪白了他一眼，溫和地對婦人說：“夫人，您說得對！這幫可惡的生意人一點公德和社會責任感都沒有。您還是跟我談談吧。您兒子出事前，都說過做過什么沒有？”

女人將信將疑地打量著劉彪，說：“他就是特別關注這個活動。從預選賽開始，到500強、128強，場場不落。每天都要去公示的作品旁邊待很久，還去網(wǎng)上社區(qū)發(fā)表一些自己的看法。”她說得很慢，不時停下仔細想一想，生怕遺漏點什么。

“他表現(xiàn)出什么異常沒有？”

“大約是一周之前吧，有一天，他從線上下來，好像開始有點不對勁了！他一直說那個世界太美了，就連吃飯、走路都變得魂不守舍的。再后來，他就一下子叫不醒了！”

劉彪緊盯著婦人問道：“那他有沒有說過具體是哪一個世界？”

婦人看了看他，回答道：“沒有。”

“拜托你好好想一想！”陸開宇也急了，哀求著說。

婦人慢慢地滑到了椅子上，困惑地想了一會兒，最終無力地搖了搖頭。“沒有，從沒有。不知道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什么都沒說，就去了。然后就再也叫不醒了，再也……”她說著，聲音越來越小，然后開始抽泣起來。一開始只是低聲，后來變成了嚎啕大哭，好像她一直緊繃著的一口氣一下子泄掉了。

陸開宇和劉彪面面相覷。半晌，悄悄地從大門退了出來。

站在正午的陽光下，陸開宇默默點起一根煙。他給劉彪也遞了一根，后者搖了搖頭，謝絕了。

“哎！一無所獲。”陸開宇有些喪氣地說。

劉彪看了他一眼，“未必。首先，你們公司的人不是這次事件的第一受害者。其次，這個所謂的設計不是一開始就針對用戶進行攻擊，好像是在等待什么時機。”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終端，“現(xiàn)在距離今晚的總決選開始還有一點時間，你先回公司等著我。我需要個幫手，到時候你得跟我一起去。”

“去哪兒？”陸開宇不解地問。

“‘極致世界’。”劉彪突然咧開嘴笑了，“我要正面會一會他，看他到底是哪路神仙！”

正式接入開始前，陸開宇有點緊張。他不是怕連入網(wǎng)絡——在這個世界，所有的人從一出生就利用腦極技術跟網(wǎng)絡時時相連，它幾乎跟陽光、空氣、水一樣，成了人類的第四大必需品。但現(xiàn)在不一樣，他一想到即將踏上的可能會是一條不歸路，手上那細細彎彎的通訊導線就好似變成了一個無底洞，隨時準備把他碾碎，然后吞噬。

劉彪也看出他這點，于是主動給他減壓，“放松點，你只要配合我就行了。我們這次是有備而來，不是沒有準備的。我這里有幾個特殊的程序插件，都是市面上拿不到的。我們通過實境中的蛛絲馬跡，可以確定建造者的真實地理位置——不是網(wǎng)絡地址，那玩意兒八成已經(jīng)被修改過了。我們不會……跟他們一樣。”

陸開宇又回頭看了看還沉睡在虛擬世界的尹夢玫。她仍像一天以前那樣，表情安靜地仰臥在軟椅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位美麗的睡美人。他咬了咬牙，按下了接通鍵。

一陣炫目的光，伴隨著數(shù)據(jù)的洪流。他感到自己的意識告別了笨重的軀殼，順著光路一直向下墜。那一瞬間，他似乎不再是一個個體，而是化為了無數(shù)條亮線，幾秒鐘后又交匯在一起，然后，他睜開了眼。

計算機在“極致世界”的環(huán)境中重塑了他們的實體。

出乎意料地，陸開宇發(fā)現(xiàn)身邊站著的竟然是一位絕世美女。“劉彪呢？”他往美女身后望去，“您又是誰？”

“就是我。”美女嘆了口氣，“形象在虛擬世界僅僅是個符號，做我們這行的，怎么能以真實面目示人。順便一說，想必你也猜到了，‘劉彪’也不是我的真名。這都是符號。要不這樣，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叫我‘趙雪’好了。”陸開宇還是不大能接受這種變化，下意識地想：以前沒發(fā)現(xiàn)這哥們還有這種癖好，看來現(xiàn)實中最好也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現(xiàn)在兩人正站在一個圓頂?shù)拇髲d里面，像是被扣進了一口巨大的碗里。純白無瑕的墻壁和地面一塵不染，甚至他們身上的連體服也是白色的，這完全純色的世界不覺讓人聯(lián)想到空無一物的白屏。在他們的對面有著幾十條通道，沿著通道就可以進入下一個房間，也就是分別通向不同的“作品”。

“我們先從哪邊開始呢？”

“他們一定在入圍的作品里。”正式改名“趙雪”的家伙自信地說，“我猜測罪犯就是趁著公示的時間，誘導別人進入他的世界，然后把出口‘反鎖’。動機就是扣押人質(zhì)，獲得贖金。”她的聲音聽起來跟現(xiàn)實中大有區(qū)別，雖然是數(shù)字模擬出來的女聲，但聲線卻很完美。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中此君胡子拉碴的臉，陸開宇沒來由地一哆嗦。

陸開宇留意到他用了“罪犯”這個詞。

“‘反鎖’了大門，我們還能進入嗎？”

趙雪夸張地做了個嘆氣的姿勢，“這里不是普通的物理世界，你可以想象一個巨大的迷宮，入口可以有很多條，但是出口卻只有一條。要記住：在虛擬世界里，下樓的樓梯和上樓的樓梯，未必是同一條。”

陸開宇仔細辨認著每條通道入口處的標示，很肯定地排除了幾個作品，“這幾個都是我們公司的設計人員制作的，應該不會有問題。”

“哦？說說你的理由。”趙雪說。

“嗯……公司垮了他們也沒什么好處吧。”

“有點道理。”趙雪點了點頭，“這些設計人員的身份背景都清楚嗎？確信可靠？”

“非常可靠。祖宗八輩都清楚得很。黃總經(jīng)常讓自己人幫他做些私活，這幾個都稱得上是心腹。”陸開宇說，“況且，我看到好幾個人這會兒也被困住了。”

趙雪露出鄙夷的神情，“果然都很可靠。”隨后又說，“如果真是私怨，完全沒必要搞得這么復雜，還把自己也搭進去。我們還是一個一個來吧，看看他們到底陷在了哪個設計里。”

高聳入云的空中樓閣，變幻莫測的4D旋轉餐廳，美輪美奐的玻璃迷宮。兩人從一個作品走到另一個作品，從一個世界來到另一個世界。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在這數(shù)據(jù)組成的叢林中跋涉。有些世界制作得相當精致，陸開宇不免想，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誰又能想到面前這一座座或雄偉挺拔或婀娜多姿的建造物極品竟然是由無數(shù)個二進制字符筑成的呢。

“不錯，真是不錯。”趙雪終于也忍不住贊嘆。陸開宇表示同意，“這里的這些比起初賽的作品簡直好太多了。”

“這應該都不是咱們要找的。”瀏覽完第一批作品，趙雪最后蓋棺定論般說道。陸開宇贊同地點了點頭。即便如此，趙雪也意識到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這里的每一件作品確實都是人類卓越想象力的結晶。

“不是這些。”又是一批。在趙雪的催促下，陸開宇才戀戀不舍地挪動腳步。

“這些也不是。”又有幾個作品被排除了。

再打開一扇門。在進入的一瞬間，陸開宇似乎感到時間凝滯了。但這感覺只有短短的一瞬。他望向一邊的趙雪，那張美麗的臉上眉頭皺起，顯然她也意識到了這種異樣。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個非常空曠的世界。

他們現(xiàn)身的地方是一個滿是沙礫的金色海岸，海水是濃稠的綠色，還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在海水的另一邊是幾座像城堡一樣的建筑。陸開宇注意到，這些建筑也是用金色的沙筑成的，遠遠望去就像些巨型的沙雕。

“你看那邊。”翻過一座小小的山丘，趙雪用胳膊碰了碰他。山谷里是黑漆漆的一片，而那黑色似乎在動，好像是有生命的東西。陸開宇趴下仔細一瞧，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那是一個由巨型的黑色甲蟲組成的世界，甲蟲的數(shù)量多到數(shù)也數(shù)不清，而且不斷地四處爬動。要是一失足掉下去可不得了，陸開宇想。

然而山丘另一側的東西則更加吸引眼球。那是又一片空曠的大陸，同樣并不平靜，遠遠望去，那個世界一半是冰雪，另一半則是火焰。

“我們該往哪兒走？”

趙雪沒有說話，抬起一只手指向前方。陸開宇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遠方天邊佇立著幾座大大小小的銀白色金字塔。再遠處，各種精巧的建筑時隱時現(xiàn)，都看不太清楚，也許只有靠深度腦補才能窺見其中的奧妙了。

兩人一路不言。不知過了多久，趙雪率先開口，“就是這里。”

陸開宇沒有回答，他已經(jīng)被深深地震驚了。過了許久，他才聽到趙雪的聲音從耳畔傳來。

“……很顯然，這不會是以優(yōu)勝而進行的建模。你說過，本次比賽的前三名都有把虛擬設計做成實體建筑的機會。我們之前看過的那些設計，不論設計者本身的出發(fā)點有多么新奇，落腳點都做成了一個能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的建造物。而這里，咱們眼下的這個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不是人類社會能夠重現(xiàn)的奇觀。”

陸開宇搖搖頭，“不可思議，簡直不可思議。竟然還有如此偉大的設計者？”

“比起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本身，建造者背后的動機更讓人深思。”趙雪打開隨身攜帶的一個小小的表盤，示意陸開宇往里面看。

指針正在瘋狂地轉動著。

“這是追蹤定位程序？”陸開宇問道，“你找到他的位置了嗎？這指針為什么轉不停？”

“無法定位。”趙雪平靜地說。

“怎么會？”陸開宇大驚失色。

“看，那兒有個人。”

陸開宇順著趙雪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高高矮矮的建筑物之間看到了一個通體銀白色的人形。他仔細觀察了一會兒，說：“也許只是座雕塑。你看那東西一直動都不動。”

趙雪搖了搖頭，“在這么空曠的場景里擺上一座雕塑，這太突兀了，講不通。要么是作者太自戀，要么就是個典型的陷阱。”說罷她大步走了過去，陸開宇見狀急忙跟上。

就在這時，那座銀白色的雕塑卻突然開口了。

“歡迎來到我的世界。”

聲音不像是發(fā)自它口中，倒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最后匯聚到了這個小小的廣場上。聲波在這個匯聚的過程中引發(fā)了一輪奇怪的共鳴，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微微顫動。

“喜歡嗎？”一動不動的雕塑問道。也許是錯覺，陸開宇感到它的頭略微抬起了一些。

“這一切都是你做的嗎？你真了不起。”趙雪嘴里說道，眼睛緊緊盯著它，好像提防著它突然有什么動作。不錯，確實很了不起。陸開宇心里想。

“很高興你們喜歡。”他們已經(jīng)走得越來越近。陸開宇清楚地看到它說完這句話，頭又緩緩地低下去。剛才那不是錯覺！

“那么……”趙雪仔細斟酌著措辭，“其他的參觀者也喜歡你的世界嗎？”

它似乎發(fā)出了微笑。不，陸開宇現(xiàn)在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臉”，它的五官沒有任何表情，但是不知為什么，他就是感覺它在笑。也許是因為它在回答的時候，那微微起伏的語調(diào)似乎帶動了這個世界里的一切，那種微微的波動傳遞了它的某種情緒。

“和你們一樣。”

趙雪立刻做出了準備搏擊的姿勢，像一只蓄勢待發(fā)的猛虎。陸開宇不知道該擺出什么樣的架勢好，也跟著胡亂比劃了兩下。

“其他人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也許迷路了，不想回家了吧。”聲音聽起來有點無奈。

陸開宇注意到趙雪一只手悄悄伸進了衣服里頭，她重啟了跟蹤定位裝置。

“你們也要來嗎？”

“謝謝你的好意。”趙雪冷冷地說。頓了幾秒，她試著重新發(fā)問，“你覺得，你自己應該在這個世界出現(xiàn)嗎？”

微微的波動送來了它的答案：“我思故我在。”

銀白色的人不再說話，安安靜靜地站了起來。直到這時陸開宇才發(fā)現(xiàn)，它的顏色與這里大地的顏色一模一樣，幾乎和這個世界完全融合在一起。難怪剛剛會讓人產(chǎn)生錯覺：它就像是一座雕像。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趙雪拿手肘碰了碰他，壓低聲音說：“依然無法定位。”

“為什么無法定位？”陸開宇第一次在趙雪的聲音里感受到一絲慌張。

“我不知道。”她搖了搖頭，眉頭緊皺，“答案恐怕只有一個。”

陸開宇不敢往那個方向想。事情比想象中更棘手。在這一瞬間，他的腦海中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他那注定美好的未來似乎動搖了。

“它沒有實體。”判決來得迅速而堅決。陸開宇艱難地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它不是真實存在的，而是程序的建造物？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其實正在遠程控制著這里的一切，同時窺視著咱們的一舉一動？”

“不，不是這樣。沒有遠程控制者。”趙雪說，“它無疑就是這里的控制者。你注意到?jīng)]有，它每次一說話，聲音不是從這里四下散開，而是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這里。這微波組成了一個控制場，它能夠隨意修改這個世界。你明白了嗎？它就是這里的指令者。”

“不可能！沒有實體的即時指令者？”陸開宇驚恐地說，“難道它是覺醒了的AI②？”

趙雪看了他一眼，又一次做出否定的回答，“我處理過幾起AI覺醒的事件。自發(fā)產(chǎn)生的初生智能往往都很原始，不會有建造一個世界這么成熟的控制力，更重要的是它們往往沒有什么邏輯性可言，只需要問幾個簡單的邏輯悖論就能讓它們那可憐的電子大腦進入死循環(huán)。它不是AI。我剛才已經(jīng)試探過了，它回答得很迅速，完全沒有落入圈套。”

陸開宇難以置信地回頭看向那個銀白色的人。此刻它正在這微微流動的聲波里極其緩慢地搖曳著身姿，仿佛已經(jīng)化身一棵正迎風而立的小樹。

“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陸開宇有些絕望地問道。

無垠的平原，佇立的三人。背后則是一個奇跡般的世界。

“當一個人所有的時間都在凝視星空的時候，他會感到些什么呢？”那個銀白色的人緩緩地說，像是在向兩人發(fā)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陸開宇突然像被閃電擊中了，他壓低聲音問趙雪：“那家伙，剛才說‘一個人’？”

趙雪也似乎領悟到了什么，“所有的時間……”

“難道說是……天井計劃！”陸開宇大聲叫道。

天井計劃。

多么熟悉而陌生的名詞啊。它想，第一次聽到這個詞的時候，恐怕是200多年前。它仔細地查詢了一下數(shù)據(jù)庫，確切的答案是233年。

“起初，是一場戰(zhàn)爭。”聲音開始講述，四周的空間隨著微微地震動，似乎把人們的意識帶回到200多年以前的那個世界。

他曾經(jīng)是一個普通人。他有過一段快樂而短暫的生活，跟隨后而來的百年孤獨相比，簡直是短短的一瞬間。但那是真正的生活。他知道隨著自然資源的日益緊張，各個利益聯(lián)盟之間從劍拔弩張到變得摩擦不斷，但他從沒想過大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一觸即發(fā)。

北美洲聯(lián)盟宣布月球的主權是一個導火索。海水中的氘氚化合物一直是各聯(lián)盟競相開發(fā)的重點，但北美洲聯(lián)盟卻多了個心眼，再次往月球上插了旗子，宣布主權。此舉讓同樣在月海建有基地的亞太聯(lián)盟和北歐聯(lián)盟怒不可遏，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就此拉開序幕。等到戰(zhàn)爭結束時，地表60%的地區(qū)被波及，三個聯(lián)盟的月海基地也都已經(jīng)破爛不堪。人類面對的是一個破頭爛臉的爛攤子，又花了差不多整整150年，才勉強恢復到戰(zhàn)前的水平。

戰(zhàn)爭總是科技的催化劑，從古到今，從無例外。天井計劃就是此時產(chǎn)生的。

剛開戰(zhàn)時，他并不知道有這樣一個計劃。一次突如其來的空襲讓他失去了自己的一切。等他被送到緊急戰(zhàn)事醫(yī)院里時，已經(jīng)失去了兩條腿和半條胳膊，連面頰都已經(jīng)只剩下一半。這些他都是事后才知道的，那時候在戰(zhàn)事醫(yī)院恰好有那么一批人在等著像他一樣的人出現(xiàn)，所以不知道是他有幸遇到了他們，還是他們有幸遇到了他。改造和植入就是在那時完成的。

由于有了月球的前車之鑒，亞太聯(lián)盟決定做一件更有戰(zhàn)略意義的事情，那就是把他們的觸角延伸到小行星帶。分級火箭把一批秘密挑選的、經(jīng)過改造的半電子化人類送到了火星軌道之外，然后他們就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被撒播到任何一塊看起來比較順眼的星體上。在這個過程中，有很多失控的個體或者被迎面高速而來的石塊撞得粉碎，或者由于計算失誤而永遠飄入了茫茫的太空中。

剩下的，只有等待。

他們并沒有配備武器。作為一個探針型的偵察單位，隱匿和偽裝才是最重要的事。從到達這個毫不起眼的小行星開始，他就成為了像一塊銀灰色巖石一樣的存在。這里遠離太陽，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是冰冷的。太陽能電池板能提供給他的能量極為稀少，但他仍然是幸運的，內(nèi)環(huán)境至少勉強保持了恒溫，使他沒有像其他一些兄弟一樣變成凍肉。

然而他沒有等到北美聯(lián)盟或其他什么組織的任何人，相反，他眼睜睜地看著地球上的人類自己把自己毀滅。

他還清楚地記著那一天，當遠方傳來的訊號徹底中斷，許多周圍的人都啟動了自毀程序。他忘不了那滿天閃耀的星星。

從此他成了孤家寡人。在漫長的時間里，他數(shù)著星星消磨時間，因為星星不像是面前這些寒冷星巖上的沙子，數(shù)量再多也有數(shù)完的一天。很幸運的他有一副電子化的大腦和高效的處理器，而不幸之處也在于此。一天二十四個小時，他無時無刻不是清醒的。

“天”是什么意思？“小時”又是什么意思？這都已經(jīng)毫無意義。他決定用“日記”來紀念這些東西，也正是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早就清楚不過的事實：性別也對自己毫無意義，于是他狂笑著在文檔中寫道“它又度過了跟往常一樣的一天”。

孤獨是什么感覺，它早已不記得。

對它來講，“孤獨”不再是一種感覺，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東西，是它本身的一部分。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不知道多久，也許是20年，也許是50年。有一天，它望著燃燒的太陽對自己說，既然已經(jīng)失去了整個世界，那就自己來建造一個全新的世界吧。

反正自己有的是時間。它又對自己說。

“原來是這么回事……”趙雪喃喃地說。她意味深長地看了陸開宇一眼，“這么多年，它一直在世人遺忘的角落默默構筑著自己的世界。直到有一天，重新連上了地球的網(wǎng)絡，然后看到了你們公司的‘極致世界’項目。”

“上個月NASA和咱們的機構共同開發(fā)實施了一些新興項目，其中就有衛(wèi)星項目。”陸開宇不可思議地說，“我一直以為天井計劃只是個傳說。”

“難怪無法定位。”趙雪若有所思，“它的位置根本就不在地球上。”

“它還算是人類嗎？”陸開宇不禁問道。

“你完全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塊被裝在鐵皮箱子里的大腦。”趙雪冷冷地說。

“為什么會這樣！”陸開宇說，“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有這樣的計劃，為什么一定要用人去做？而不是機器？”

“在任何年代，人永遠比機器可靠。”趙雪一字一頓地說。陸開宇搖搖頭，表示不可理解。趙雪接著說，“另外，我覺得與其浪費時間為它的身世憐憫，不如多考慮考慮咱們自己的處境吧。”

“什么意思？”

趙雪有些艱難地笑了，“它的存在本身可是最高機密。”

陸開宇頓時明白了趙雪說的話。

“所以呢，”趙雪把口袋里的定位器掏出來，扔在地上，“我得跟它好好聊聊。”說完，她向那銀白色的人走過去。這次她沒有停步，直到站在了它的面前，臉對著臉。在這期間，陸開宇沒敢挪動半步。他一瞬間覺得有些恍惚，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變成了“它”，而這真實的虛擬讓“他”變成了“她”。他不知道兩人之間將擦出怎樣的火花。

“你覺得我怎么樣？”趙雪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你怕別人看到你的軟弱，所以偽裝自己。”它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似乎可以洞穿一切，“你自認為是一只猛虎，其實內(nèi)心還是一只小綿羊③。”

趙雪露出了嘲諷的笑，“羊是靠群體的力量存活著的弱者，而虎是靠自己的力量生存著的強者。我這個人只是喜歡獨來獨往而已。”頓了頓，她又說，“我看你是腦補過度了。”

對方有些好奇地注視著她，半晌，說：“你想做什么？”

“放了那些人，讓我留下。”

陸開宇大吃一驚。

銀白色的人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站著。

“讓那些人走，讓我留下！”趙雪大聲重復，她的聲音在空曠的環(huán)境中來回激蕩著。

銀白色的人抬起了頭，“理由。”

趙雪笑了，“因為我懂你。我跟之前來的那些人不同。”

陸開宇很無語：這家伙到底在說些什么呀！

“說下去。”聲音從四面?zhèn)鱽怼?/p>

“我們沒有見到之前來的那些人。”趙雪說，“如果我的判斷沒錯，此時此刻，他們正在沉睡。我指的不是現(xiàn)實的世界，而是說在這里。他們沒有像我們一樣四處走動，談論你的作品，贊嘆你的世界。理由只有一個，”她頓了頓，“他們一直要求回去。因為他們太吵鬧，所以你讓他們睡了。”

“他們會適應的。”聲音說，“我的世界無比完美。”

“接近完美。”趙雪糾正道，“剛才我一直在想象你這樣的家伙為什么要做這種事，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了答案。”

她抬起一只手向四周指去，“從建造物的角度說，這的確是人間奇跡，但是這兒還缺了一樣東西。這也正是你之前所最缺少、最想擁有的東西。”她加重了語氣，“那就是人。”

它沉默了一會兒，說：“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有人了。”

“是有人，但他們只能在這里沉睡，所以只能算符號而已。”她指著自己的胸口，“他們不懂欣賞你，而我懂。即使有一天你讓他們醒來，他們也只會繼續(xù)吵著要求離開，不論你的世界有多么完美，這都不是屬于他們的世界。”

銀白色的人似乎陷入了沉思。

“你留不住他們的。他們只是過客。”

“而你不同。”它說。

“對。我不會走。”趙雪說著，緩緩地坐了下來，“我愿意永遠待在這里。在這個世界。”

陸開宇感到心頭一緊，“劉……趙女士！你不會是認真的吧！”

趙雪神情復雜地看了陸開宇一眼，“其實我也不想這樣。但是在這個世界里，它就是上帝。我們沒有任何行動可以瞞得過它，包括我們的想法。”停了一會兒，她凝視著銀白色的人，總結道，“你自認為是一塊堅硬寒冷的石頭，其實偽裝之下仍然是最真實的人。一個曾經(jīng)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類。”

聽到這里，它沉默了。

等待了好長一會兒，聲音才再次響起，“我明白了。”它向她伸出了手。

“不！別，等等！”陸開宇有種直覺，只要她一拉上它的手，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然而兩只手還是碰在了一起，仿佛被一股力量擊中了，陸開宇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努力爬了起來，往剛才沖的方向看去，卻再也看不到兩人的蹤影。

整個世界開始崩潰。

起初是緩緩的，遠處的景物開始慢慢變得模糊，就好像是盛夏季節(jié)里燥熱的空氣讓棱角分明的巧克力雪糕一點點失去自己的輪廓，繼而軟綿綿地躺倒下去。一些難以描述的聲音在周圍激蕩著，在這奇異交響曲里，似乎連人的意識也開始融化。陸開宇不由自主地抬起自己的手，是的，上面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指紋和掌紋，緊接著，他就連自己的手也看不清了。

如果把這個封閉的世界看做是一個小小的宇宙，那它無疑正在飛速地走向熱寂。

從無到有，從有到無，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

等陸開宇重新恢復了意識，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又回到了最初出發(fā)的那個圓頂?shù)难┌咨髲d里，他連忙翻身坐了起來。趙雪正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仍然是一副楚楚動人的美女形象。在她的身后，則歪七扭八地躺著好幾個人。陸開宇仔細一看，黃總，小夏，技術部的幾個人，一個不少地都在這里。頗有些意外的是，最早行蹤不明的那個事業(yè)發(fā)展部的經(jīng)理也安安靜靜地躺在這兒，陸開宇頓時明白了：他才是整個事件的第一位受害者。

“夢玫！”陸開宇大喜過望地沖向尹夢玫，后者剛剛睜開了眼，“宇哥？你怎么來了……這里是哪里？”

“別怕。沒事了沒事了。”陸開宇安慰她道，其實他自己心里也沒底，于是扭過頭去看趙雪。那個美麗的女人一言不發(fā)，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它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小夏也醒過來了。

“只是意識的幽靈。”陸開宇回答。

“太恐怖了。那股狂熱的力量，想要吸收一切，毀滅一切。簡直就是個思維的黑洞！”小夏心有余悸地說。

趁著尹夢玫和其他人喚醒黃總的空，陸開宇走到了靜坐的女人身邊，問道：“你到底做了什么？那么堅不可摧的思維壁壘，你究竟是怎么打破的？”

“我沒做什么。”她輕輕地說，“他的世界來自于孤獨。如果有人理解他，他就不再擁有孤獨。”

“就這樣？”陸開宇有些不可思議。

“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吧。”

“該死！”陸開宇說，“我該想到的。不過你當時說要留下來，確實嚇到我了。”他望著女人的眼睛，調(diào)侃道，“也許那一刻那家伙真的愛上你了。”

“其實我是真心愿意永遠陪他在一起。”自稱“趙雪”的女人說道，語氣竟有幾分失落。

陸開宇不可思議地問：“真的？”

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說：“他是故意的。”

“你說什么？”

“我說他是故意的。依那個銀白色的人能掌握的計算資源，我們不可能是他的對手。只要他想，咱們也得一輩子困在這里。而且你沒想過嗎？如果他的目的真的是想要困住所有人，為什么不等到活動全部結束才動手？那樣，作為作品展示，到這個世界來的人會更多。”

陸開宇大張著嘴，“你是說……”

“他在等待。”趙雪說，“等待人類。也等待我們。他其實就是在等待一個注定到來的結局。”

陸開宇無言以對。

良久，趙雪感嘆道：“他太孤獨了。”她站了起來，看了看身后逐漸恢復了意識的人群，說，“帶上你的同伴走吧。現(xiàn)在給腦極斷電，他們的意識應該就能回到現(xiàn)實世界。但是他們在那個世界被囚禁的時間太長了，也許還要休息幾天才能適應原來的生活。”

“那么你呢？”陸開宇拿不準究竟該稱呼面前的人“劉師傅”還是“趙女士”。不可否認的是，這次的經(jīng)歷確實顛覆了他之前的一些固有觀念，包括一個人最最真實的形象，到底應該是在現(xiàn)實中，還是他思維呈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這個問題陸開宇仍然沒有答案，他想，也許未來他會繼續(xù)思考，但是也未必就能得到理想的答案。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自稱“趙雪”的女人回答說，“至少在那一瞬間，我體會到了他身上所帶的孤獨。我想安靜一會兒，獨自體味這份感受。在這世界上，他存在過的痕跡都已經(jīng)消失了，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紀念他。”

“不可思議，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陸開宇回想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幕幕，那精致的世界一點一點地坍塌，崩潰，而后一切都化為灰燼，不禁說道，“一個身體被禁錮的人，他的靈魂卻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他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由的人。”

“瞎子看不到東西，可阿炳的音樂卻能讓你產(chǎn)生視覺感。一個孤獨的人，他內(nèi)在的力量是最強大的。現(xiàn)在的我們切切實實地正在失去一些東西，失去創(chuàng)造力，也許禁錮著我們腳步的正是自己。”趙雪冷峻地說，手指著自己的腦袋，“看看這些吧。這兒的一切！這個世界已經(jīng)深深地刻在了我們的腦海里。這難道不是梵高的世界？”

這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陸開宇記不清自己多久沒在這樣明媚的日子里盡情沐浴和煦的陽光了，這陽光讓他感到溫暖，更重要的是，這讓他有種實實在在的存在感，不像是銀行卡里新增加的冷冰冰的數(shù)字，而是跟手里這一大束火紅的玫瑰一樣的真實。

他迫切地想要見到尹夢玫。

就在昨天，公司的慶典活動如期召開，黃總自然是志得意滿，吸引了所有的鎂光燈。只是陸開宇隱隱感到了幾分失落，整晚的活動，黃總竟然沒有提到自己一個字。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他本想等活動結束之后約尹夢玫去一起宵夜，但等他興沖沖地找到她時，卻恰好看到她坐進了黃總的車。

冰冷的現(xiàn)實讓陸開宇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

昨夜他一直輾轉反側。這么長時間以來，他一直以為自己和尹夢玫是兩情相悅，原來尹夢玫對于他來說，最終也不過是一場玫瑰色的夢嗎？

天快亮的時候，他終于有了自己的答案。

人生就是一個又一個十字路口，每一個選擇都會通向不同的路，而每條路又都聯(lián)系著無數(shù)其他的路口，指向無數(shù)可能的地方。他并不是那個面對著無垠宇宙的孤獨者，而自己的下一步，也不應該在無休無止的腦補中度過。

電梯的鈴聲發(fā)出輕盈的響聲，尹夢玫終于出現(xiàn)了。她今天一身短裙套裝，大方得體，顯露出一點小性感，比往常看起來更加可愛。她幾乎是在同時看見了他，發(fā)出吃驚的低叫，快步向他走來。

他笑了笑，舉起手中玫瑰，邁開腳步。

插圖：白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