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秀容川救了一個盜墓賊。
盜墓賊五十來歲,頭發花白,胡子拉碴,他膽子挺大,大白天的就干了起來,墳挖開,里面連棺材板都沒有,只剩幾根骸骨,他把骸骨當寶貝似地撿起來,不巧,被五個在野外打兔子的官兵看到了。
盜墓賊要是拋下骸骨就跑,官兵未必能追上,可墓穴里還有一根似乎是胳膊的尸骨,他舍不得,又去撿,等他把尸骨拿到手,官兵已圍了上來。
盜墓賊抱了尸骨就往外沖,官兵揮刀砍來,他輕輕一跳,讓開了,左腳一伸,把官兵踹翻。
他騰不開手,就用兩只腳,踢翻了三個官兵,一粗脖子官兵覷個空,揮刀對著他右手砍下來。盜墓賊要是用尸骨去擋,便可把刀擋下,可他怕刀傷著尸骨,反把手一縮,那刀就砍中他肩頭,血水濺出來,把他臉都染紅了。
盜墓賊腿上又中了一刀,他跌倒在地,仍把尸骨抱得死死的。
粗脖子官兵很興奮,說:“盜墓賊身上肯定有好東西,按住他,我來搜!”結果,只搜出幾個銅錢,他火上來了,舉起刀,就要把盜墓賊砍死。
一陣狂風襲了過來,幾人急忙低頭,等把頭抬起來,盜墓賊已不見蹤影。
秀容川提著盜墓賊,跑了十幾里,在一個草坡停下。盜墓賊坐在地上,放下尸骨,抓了兩把泥塞在傷口,血水把泥沖開,他又塞了一把,血就不怎么流了。
他連連搖頭:“真是老了,不中用了,要是我年輕那會,就這幾個膿包官兵,我三拳兩腳就打倒了。”
秀容川問:“你年輕那會就盜墓?”
盜墓賊大聲說:“誰說我是盜墓的?我是秀容兵!你要不信,就去打聽打聽,誰不知道我蔣春豬?”
他忽然嘆了口氣:“你要打聽也沒處打聽了,秀容兵早就散了。我來這里,是想把秀容元帥的尸骨挖出來,重新找個地方安葬。”
秀容川說:“你說的秀容元帥,可是秀容月明?”
蔣春豬說:“除了他,大寧國哪還有第二個秀容元帥?”
秀容川掃了一眼地下的尸骨:“他是元帥,也是賣國賊?!?/p>
蔣春豬大怒,抓了一把泥土狠狠擲向秀容川:“他不是賣國賊,是英雄!英雄!”
這話讓秀容川很意外,秀容兵是秀容月明統領的一支部隊,軍紀嚴明,驍勇善戰,后來,秀容月明怨恨朝廷不給他升官,降了胡人。消息傳出,舉國震驚,十萬秀容兵更是放聲大哭。這蔣春豬若真是秀容兵,當大罵秀容月明才對,怎會稱他為英雄?
史書上說,秀容月明降了胡人,胡人并沒重用他,他心有不甘,勾結重臣,想推翻單于,另立新王,不料奸謀敗露,遭五馬分尸,尸體扔在沙漠上,叫老鷹吃了個精光。這蔣春豬卻說他所挖的尸骨是秀容月明的,到底哪個是真的?
秀容川對蔣春豬說,你跟我說說秀容月明這個人。
蔣春豬說,他和秀容月明是同鄉,還是秀容月明的親兵。
蔣春豬說,平時,你一點看不出秀容月明是元帥,他和士兵吃一樣的飯,睡一樣的席子,天熱了,就把上衣脫了,手朝胳肢窩一掏,就掏出一把黑灰,天冷了,士兵們在洗腳,他見了,就坐下來,把腳也伸進去。
打仗時,秀容月明像變了一個人,往往鼓聲一響,他就沖到前頭去了。
蔣春豬還說,秀容月明說話喜歡帶“瞧”字:給我瞧瞧!走,瞧瞧去!
那一次,寧軍和胡人惡戰在即,晚上,秀容月明騎著馬和他出去巡視,走著走著,秀容月明指著前面一座山頭,說,今晚月色真好,我們到山上去瞧瞧,那里月亮更大更亮!
蔣春豬說,元帥,那里離胡人很近,我們還是不去了吧。
秀容月明說,月亮又不是他家的,我們憑什么不能去?
到了山上,風很大,蔣春豬縮了縮脖子,小聲嘀咕,山上看月亮也沒什么不一樣。
秀容月明卻看月亮看得出神,自言自語,今晚的月亮和那天一樣,如果我那天跟她走了,一切都變了……他突然壓低聲音,春豬你聽,那邊有人說話……是胡人!
山的另一側,出現二十幾個胡人,秀容月明看到了他們,他們也看到了秀容月明,立即像餓狼一樣撲殺過來。
蔣春豬一看就急了,這些胡人,個個是高手,更糟的是,這里離胡人大營很近,要是把胡人騎兵招來,他們就完了!蔣春豬一把拽過藍晶寶馬,元帥你快上馬,我來擋住他們!
秀容月明卻把馬的韁繩塞到他手里,說,你要想活命,就給我跑得遠遠的!提起蔣春豬,把他朝馬背上一放,一掌拍在馬屁股上。
藍晶馬原是西域野馬,性烈如火,奔馳如風,流的汗不是水一樣的,而像一顆顆細碎的藍寶石,光芒四射,捧在手里,好一會才能融化。十年前秀容月明出使西域,遇上這匹馬,將之馴服,收為坐騎。它馱著蔣春豬,箭一般躥了出去,蔣春豬想把馬拉住,可馬不聽他的,他回頭一看,元帥揮起長槍,剛把射過來的亂箭撥打掉,便陷入胡人的包圍。
好幾次,蔣春豬想跳下來,可馬跑得太快,他跳下來,不死也得重傷,他又是呼喝又是扯韁繩,藍晶馬終于停了下來。蔣春豬撥轉馬頭就往回跑。
半路上,他看到了秀容月明,秀容月明渾身是血,那些血,有他自己的,也有胡人的。蔣春豬沒等下馬就哭了。元帥卻笑話他,你看你都多大了,還哭鼻子?這要傳出去,你媳婦都找不著!
蔣春豬不講了,站起來,這里走走,那里走走,一瘸一拐,他說:“這地方不錯,前有小河,后有草坡,就把秀容元帥葬這兒?!?/p>
秀容川糊涂了,秀容月明是英雄,還是賣國賊?他決定去查個明白。
2
秀容川,孤兒,二十歲,見聞廣博,很有錢,也很有本領,但錢和本領是怎么來的,卻知者甚少。
他不喜交往,幾乎沒有朋友,他喜歡過悠閑自在的日子,也不喜歡管閑事。
有時候,他也管閑事,一旦管上了,誰也攔不住。
秀容月明是房州王營縣人,秀容川就去了王營。秀容月明死亡還不到二十年,許多見過他、聽說過他的人還活著。秀容川一一尋訪這些活著的人。
秀容月明和喬瞧、越秀愛怨糾纏的故事,如卷軸一般,在秀容川眼前緩緩打開。
秀容月明是王營東大街人,他生下不久,父親就死了,是母親把他拉扯大的。他還有奶奶,奶奶已六十多歲了。
秀容川小時候就是孩子王,說他是孩子王,不是因為他鬼點子多,力氣大,把那些小伙伴治得服服帖帖,而是……
學堂的老師很喜歡秀容月明,就把學堂的鑰匙交他保管。秀容月明往往是第一個來,最后一個走。
有一天,學堂的鎖壞了,秀容月明沒跟老師講,就把家里的鎖帶來。幾天后,老師發現學堂的鎖換了,問清情由,便當著大家的面,夸獎秀容月明,還問其他孩子:“這樣的事,你能做到嗎?”
“做不到。”學生們直搖頭。
老師斷言:“秀容月明這孩子,將來必成大器。”
孩子們望著秀容月明的眼光頓時不一樣了。
如果你以為秀容月明是個只知道讀書的孩子就錯了,他和其他孩子一樣調皮搗蛋。那次,他和小伙伴去偷西瓜,一小伙伴說:“三瘸子只負責望風,不出什么力,只能分一瓣西瓜?!?/p>
三瘸子姓賀,是個瘸子,他聽了這話,漲紅了臉,不吱聲。
秀容月明說:“賀三,腿腳是不方便,但我們不能因此虧待了他。按我說,如果每人分一個西瓜,他也該分一個,每人分兩瓣,他也該分兩瓣。大家要是不同意,我把我那份給他。”
他這一說,大伙兒都不反對了。
三瘸子眼里噙著淚,說:“秀容月明,你是我大哥!以后你不論叫我干什么,我都干?!?/p>
后來,每人都分了一個西瓜,就推秀容月明為“王”。
西大街也有個孩子王。兩條街上的孩子遇上了,互不服氣,經常對罵、廝打。
秀容月明沖鋒在前,以一敵三也不怕,三瘸子說:“你是大王,在后面指揮就行了,用不著上陣。”
秀容月明說:“不親自上陣,我還能當你們的大哥嗎?”
有一次,秀容月明落了單,遇上西大街幾個孩子,被打得頭破血流,西大街那孩子王打他打得最狠。
十幾天后,西大街那孩子王釣魚,不想失了足,掉入河里,偏他不會水,頭冒了兩下,就沉下去了。跟他一起來的孩子都慌了,沒一個敢去救他。
秀容月明聽到喊聲,跳下水,拼盡全力,把那孩子王拖上了岸。
西大街那孩子王服了秀容月明,看到他就叫大哥。
秀容月明成了東大街西大街兩條街的孩子王。
孩子終究要長大的,秀容月明十五歲了。那天,剛下過雨,秀容月明去田里看豆子,他感覺鞋里有石子,硌腳,就倚在路邊桑樹上,把鞋脫下。
忽然,樹枝搖晃起來,葉子上的水落下來,灑了秀容月明一身。秀容月明驚訝得抬起頭,他看到了一顆顆黑紫色的桑棗,也看到樹丫上坐著一個少女,赤著腳,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正盯著他,看他濕淋淋的樣子,少女咯咯咯地笑起來。
秀容月明看呆了。多少年以后,他都記得她笑的時候頭仰著,眼瞇著,尖尖的下巴翹著,笑聲和雨水同時灑下來,清澈、明亮,灑在他身上,灑在他心里。
一個綠裙少女從玉米地里走過來,對樹上的少女喊:“喬瞧,我們該回家了?!币娦闳菰旅鳚M臉是水,掏出手帕,一言不發地遞給他。
秀容月明接過手帕,胡亂擦兩下就還給少女,他的心神完全被那喬瞧吸引去了。
喬瞧抱著樹,直往下滑,眼看要到地面,手一松,跳到了地上。秀容月明眼都看直了,這個喬瞧,不知吃了多少桑棗,滿嘴烏黑,腳踩在爛泥里,全臟了。
喬瞧看了秀容月明兩眼:“你也要吃桑棗啊,要吃自己摘去。”提著鞋子,踩著路邊的水跑開,一邊跑,一邊笑,水花也在她腳下濺放。
綠裙少女提著裙角,跟在喬瞧后面跑,轉了個彎,被一排樹擋住,看不見了。
秀容月明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走了三四里,才感覺腳底疼,鞋里的那顆石子竟忘了倒出來!
秀容月明早聽說過喬瞧,喬瞧是西大街人,從父親那里學了一手好醫術,倘若父親不在家,就由她望聞問切,倒也救治不少病人。那綠裙少女叫越秀,跟喬瞧住一條街上,她們是最要好的朋友。
秀容月明就這樣認識了喬瞧,再見幾次,就成了朋友。喬瞧出去采藥,往往帶著越秀,還把秀容月明喊上。喬瞧認識幾百種藥草,還敢捉蛇,這都讓秀容月明對她刮目相看。
秀容月明和喬瞧互表心跡,是在一個冬天,那年,秀容月明十八歲,喬瞧十七。
西大街東十里,有一大荷塘,到了夏天,只見葉子,不見水,入冬時節,荷葉枯了,便有人來踩藕。
這天,越秀拉秀容月明、喬瞧去看戲,途經荷塘,看見幾個男子在水中踩藕,身邊漂著幾百枝藕,岸上有一群孩子在那喊叫,一個采藕男子拿了枝藕扔到岸上,孩子們撲上來就搶,搶到藕的孩子洗也不洗,放到嘴里就啃。
喬瞧眼珠子轉了轉,忽然來了興致:“我也要去踩藕?!?/p>
越秀說:“喬瞧你瘋了,這大冷天的你怎能下水?凍也凍死了你。”
喬瞧說:“你說對了,我從小到大就是個瘋丫頭,風里來雨里去,冬天下水算什么?”
秀容月明說:“踩藕的都是男的,沒女的踩藕的?!?/p>
喬瞧說:“誰說女的不能踩藕?我就要踩給你瞧瞧!秀容月明,你跟我下去,我要在水里滑倒了,你把我拉起來?!?/p>
喬瞧把鞋踢了,就要朝水里跳,秀容月明叫了聲“別忙,我先下去”。秀容月明自幼練武,身子健壯,不怕冷。他下了水,把手伸給喬瞧:“我拉著你,你慢點下來?!?/p>
喬瞧下了水,凍得直抖,要不是秀容月明攙著,她就趴水里去了。
越秀瞧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能自己也下水,把他們兩人分隔開來,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冷的水,她站都站不住。
水很深,差不多沒到喬瞧胸口,好在她會水,并不如何害怕。喬瞧走了幾十步,腿腳就不那么麻了。幾個踩藕人見了,都感吃驚,一黑臉男子說:“喬大小姐,你怎么來踩藕?使不得!快上去!你要吃藕,我送你幾斤就是?!?/p>
喬瞧說:“誰稀罕你的藕了?我是覺得踩藕好玩才下來的。這位大哥,請你告訴我這藕如何踩法?!?/p>
黑臉男子如此這般說了,喬瞧笑著說:“好了,你忙你的去吧,我會了?!?/p>
秀容月明、喬瞧開始踩藕,工夫不大,秀容月明腳尖一挑,雪白的連枝藕就被挑了起來。喬瞧叫道:“我要吃藕我要吃藕?!?/p>
踩藕之處淤泥翻涌,水都渾了,秀容月明就到遠處把藕洗凈了,掰下一節,遞給喬瞧,喬瞧咬了一口,說:“好吃,甜,脆?!庇忠б豢?,便把沒吃完的藕遞給秀容月明。
秀容月明拿著這段藕,不知所措,喬瞧瞪他一眼:“怎么?你嫌我口水,不吃啊?不吃就扔了?!?/p>
秀容月明的心怦然一跳,低下頭,三兩口就把藕啃了。
喬瞧也把藕挑起來了,不過,她挑起來的藕都是斷的。踩藕人見了,就說:“喬瞧你不要踩了,你踩出來的藕都斷了,賣不出好價錢?!?/p>
喬瞧不服氣:“大不了我賠你錢,叫什么叫?”
秀容月明對那踩藕人說:“大哥你別急,我來教教她?!弊呓鼏糖疲f:“你用手扶住身邊那枯荷,用腳尖順著荷梗往下探,踩著硬硬的東西沒有?踩著了就好,你再試試看,它是不是長長的、滑滑的,不扎腳是吧,那就是藕了。這個時候你要有耐心,你用腳趾把藕旁邊的泥剔開……”
秀容月明像老師似地說個不停,喬瞧望著他,想笑,忍住了,說:“我不知道怎么用腳趾去剔。秀容月明,還是你來吧,我擔心又把藕弄斷了?!?/p>
秀容月明“嗯”一聲,老老實實地去踩藕,踩著踩著,忽然踩著一物事,滑得像藕,但比藕要軟和,秀容月明正要說“我踩著泥鰍了”,就聽喬瞧低聲說:“你踩著我腳了?!?/p>
秀容月明臉一紅,不敢接話,低頭去踩藕,哪知踩兩下,又踩著喬瞧的腳了。喬瞧哼了一聲:“你踩我,我也踩你。”抬起腳,就踩在秀容月明腳上。她踩了一下,又踩了一下,嘴里還發出輕笑。
秀容月明一抬頭,正撞上喬瞧那灼熱的目光,心中慌亂,不禁一個趔趄,他腳步不穩,喬瞧也站不穩了,一聲驚呼,就要摔倒。
秀容月明眼疾手快,一把摟住她肩頭,喬瞧站穩了,臉也紅了,望他一眼,把頭側過去。秀容月明也覺不好意思,把摟她的手放開。哪知他剛放開,喬瞧便在水底下把他的手牽住了。
喬瞧牽住他手不說,還用腳去踩秀容月明的腳,一下,兩下,三下……秀容月明就是傻子,也明白喬瞧的心意了,他歡喜得胸膛都要炸開來,把喬瞧的手拉住了,水底下的腳輕輕一抽,反而壓在喬瞧的腳上。
兩人一時都忘了身置何處,就那樣手牽著手,用腳你踩我我踩你。
秀容月明、喬瞧就這樣好上了。這事傳到秀容月明母親那里去了。秀容母親年紀輕輕就守了寡,這個家由她一手操持,雖是婦道人家,但不論做什么事,都讓人說不出話來。她覺得兒子在婚姻大事上不該瞞著自己,兒子娶誰,得由她說了算。
秀容母親把秀容月明叫到跟前,問他是不是老跟喬瞧在一起。秀容月明說是,他很喜歡喬瞧,要娶她。
秀容母親說:“喬瞧咋咋呼呼,沒半點規矩,這樣的兒媳婦,我不要!她學什么不好,偏要跟父親學醫,她又不想當接生婆。我聽人說過,有一回抬來一個病人,她說,我爹不在家,我來治吧,三兩下就把那人衣服撕了……我知道,她是想救人,那人胸口被蛇咬了,得趕緊把毒血擠出來,但她一個姑娘家,怎能把陌生男人的衣服撕開來?”看著兒子焦急的面孔,秀容母親放緩了語氣:“其實,西大街另有一位好姑娘,你若娶了她,娘倒是很滿意。”
“誰?”
“越秀。”
“她?”秀容月明一驚。
秀容母親說:“越秀品性如何,你是知道的。我說月明,越秀這丫頭一直很喜歡你,難道你一點沒察覺?”
秀容月明又是一驚,這怎么可能?但細細想來,娘說的未嘗沒有道理。記得第一次見到喬瞧,他被淋了一身的水,越秀把手帕遞給自己,含羞帶笑;去年他發燒,喬瞧把藥送來,正巧外面有人牽著狗帶著網來捕黃鼠狼,她想去看熱鬧,就對越秀說“你來替我喂藥”,說完就走了,越秀留下來,忙了半天,昏昏沉沉中,他發現越秀在凝視自己,那眼神,充滿了關切和憐愛……難道她真的喜歡自己?
不過,他喜歡的人是喬瞧,要他娶越秀,他一百二十個不愿意。
秀容母親說:“月明,從你懂事起,我就跟你講北邊的胡人如何侵犯寧國,如何燒殺搶掠,你攥著小拳頭,說要去當兵,殺胡人?,F今你長大了,娘想好了,等你成婚,你就當兵去吧。你走了,三五年也不見得回來一次,有你媳婦在,我就有了伴兒。若是你娶了喬瞧,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看不慣,難免說兩句,以她的性子,頂嘴是小的,怕還要拍桌子打板凳。這個家,就不像個家了。你要是娶了越秀,這個家肯定和和睦睦,你在外打仗,也無須牽掛了?!?/p>
秀容月明撲通跪了下來:“娘……”
秀容母親打斷他的話:“不要說了!告訴你,你要是再敢跟喬瞧來往,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我已請人去越家說媒了,只要她家應允,就定個日子,讓你倆成婚?!?/p>
秀容月明如雷轟頂,一下子就懵了,還想說,母親已起身走了。
十幾天過去了,秀容月明連門都出不去,就在他膝蓋跪出血的時候,秀容母親所托的媒人有回話了,越家同意這門親事。
秀容母親快刀斬亂麻,當即下了聘書,三天后,也就是三月十七,迎娶越秀過門。
事情到這地步,秀容月明只有暗暗地說:“喬瞧,我對不住你?!彼J命了。
三月十六這天,秀容月明端著碟子往前屋走,嘟嘟嘟,頭頂傳來吹蘆管的聲音,他抬頭一看,墻外柳樹上坐著一人,不是喬瞧是誰?
喬瞧瘦了,也沒了往日神彩飛揚的樣子。看到她,秀容月明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喬瞧扔下一個紙團,沖秀容月明笑了笑,順著樹滑下來,接著腳步聲就遠去了。
打開紙團,上面有字:等了十幾天了,也等不到你。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我們一起走吧,想去哪就去哪。今晚三更,我在荷塘等你。
秀容月明把紙團揣入懷里,他感覺就像揣著一團火,身體都燃燒起來。
秀容月明下決心和喬瞧遠走高飛。他不能辜負了喬瞧。
二更天剛過,秀容月明就翻過墻頭,向荷塘跑去。
秀容月明一邊跑,一邊朝天上望,今晚的月亮又大又亮,我在看月亮,喬瞧也在看月亮吧?秀容月明忽然想到了母親,我走的時候,真該去看看母親,我再回來,也不知什么時候了。
不知不覺,他的腳步慢了下來。
我這一走,這門親事自是結不成了。街上的人不會怪越家,只會罵我母親教子無方。母親是要強的人,出了這事,她的臉真沒地方擱了。奶奶年紀大了,都由母親照料,要是母親有個閃失,這個家就毀了。我這一走,兵是當不成了,抗擊胡虜、報效國家,更是談不上了。但我若不走,豈不是對不住喬瞧?
秀容月明左右為難,從這到荷塘不過十里,在秀容月明走來,竟如萬里之遙。
他走,月亮也走,他退,月亮也退,他不走,月亮也不走了。
雞叫頭遍的時候,秀容月明垂著頭,向回家的路走去。
早早就到了荷塘的喬瞧,終究沒等到秀容月明。
秀容月明成親那天,天藍藍的,門前的桃花開得正艷。娶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從東大街到西大街,又從西大街回到東大街。
喬瞧也聽到了鞭炮聲、嗩吶聲,她把自己關在屋里,誰叫也不睬。
一大早,三瘸子的媳婦就跑來告訴喬瞧,說她看到了秀容月明的聘書,還把聘書上的幾句話說給她聽。
喬瞧站在窗前,低低地念著那幾句話:“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當天晚上,秀容月明喝得大醉。有客人勸他少喝點,秀容月明說:“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怎能不喝酒?”
秀容月明是別人扶進洞房的。他在洞房吐得一塌糊涂。越秀自己取下紅蓋頭,收拾干凈了,秀容月明躺在床上,已呼呼大睡。她看著秀容月明,說:“你喝醉了,不來理我,我不難過,今天最難過的該是喬瞧姐啊!”
一個月后,秀容月明投軍去了。他上了戰場,腦子里從沒有“怕”字,拿起筆,家書、文書、奏章,什么都能寫,還能給長官出謀劃策,有了功勞,也不自居。十五年間,他先從步兵做起,然后是小隊長、統領、統制、招討使,直至樞密副使,戰功赫赫,威震天下,百姓提起他,都叫他秀容元帥。
皇帝曾四次召見秀容月明,秀容月明來了,他降階相迎,秀容月明走了,他送出宮外,臨別了,還拉住秀容月明的手再三叮嚀。眷遇之隆,寧國臣子,沒一個比得上。
秀容月明所率的部隊,被稱為“秀容兵”,最盛時達十五萬人。秀容兵十之一二,都是從王營縣招募過來的,當年西大街的孩子王做了秀容月明的親兵,他就是蔣春豬。
秀容月明和胡人打過幾百次仗,沒一次敗過,這跟他訓練的秀容兵大有關系,秀容兵作戰勇猛自不必說,紀律嚴明更是為人稱道。
秀容兵途經某地,一名士兵見路邊有只棉桃,想是村民裝運時落下的,便順手撿了起來。棉桃裂開,吐出雪白的棉絮。那士兵棉衣壞了,打算把這棉花縫到衣服里。這事叫秀容月明知道了,依軍法,將這士兵重打二十軍棍。
一名士兵去集市買蘿卜,賣蘿卜的說:“原來你是秀容兵啊,我少收你兩文錢。”那士兵立時變了臉色:“你想用這兩文錢買我的腦袋嗎?”
某村的百姓得知秀容兵駐扎在村頭谷場,就煮了一千根玉米棒子送過去,秀容月明實在拒絕不了,就收下了。天亮,百姓到谷場上一看,秀容兵早走了,只有棒穰子整整齊齊地堆在那里,棒穰上,沒一丁點棒粒,都被啃得干干凈凈。
胡人聽到秀容月明之名,則嚇破了膽。胡人某將領晚間宴飲,一名叛逃過去的寧國秀才想作首詩討好將軍,其時天風如綢,明月當空,他頭一句是“月明如水”,哪知剛說出“月明”兩個字,旁邊那喝得暈乎乎的百夫長便驚叫一聲“秀容月明來了”,頓時場中大亂,胡人奔走,相互踐踏,竟死了七十人,傷了三四百人。
從步兵,到樞密副使,十五年,秀容月明只回家三次。三瘸子的媳婦說:“秀容月明的官越做越大,他媳婦的肚子卻不見大?!?/p>
秀容月明只要回家,母親便問他能不能多留幾天,秀容月明明白,母親想抱孫子。
越秀很少提這個。晚上,她緊依著秀容月明,說:“你怎不問喬瞧姐怎樣了?”
秀容月明說:“我知道你會告訴我?!?/p>
越秀說:“我們成親后,喬瞧姐就很少出門,也不替人看病了,看到她,跟她說話,她就當沒聽見。她都二十五六了,還沒嫁人。”
秀容月明說:“尋常男子,原也配不上喬瞧。”
第二趟回來,秀容月明在燈下看書,越秀走過來,替他披上棉衣,說:“明天,我想把喬瞧姐請來吃頓飯,你看行不行?”
秀容月明淡淡地說:“好啊?!笨戳藭D過頭問:“喬瞧還沒嫁人嗎?她都三十出頭了?!?/p>
越秀說:“為她的婚事,她爹都急死了,托媒人說了左一個右一個、左一個右一個,可喬瞧姐就是瞧不上。她爹氣得指著她鼻子罵,喬瞧說,爹,你要是再逼我嫁人,我就死給你看。她爹一氣之下,就病了。他是個醫生,卻看不好自己的病,半年不到,人就走了。喬醫生在的時候,來請他看病的人把門檻都擠破了,他一走,就再沒人登門?,F在,喬家沒別人了,就喬瞧姐一個人……”
越秀說不下去,她眼圈都紅了。
秀容月明沉默良久,說:“明天你去請她,她不來,你再請。畢竟,她是你的喬瞧姐?!?/p>
結果,越秀去請了,喬瞧連門都不讓她進。越秀對秀容月明說:“要不,我們一起去請?”
秀容月明苦笑著說:“你請她都不來,我去請,她更不來。我出門一步,都有人跟著,就算把親兵都打發走,像賀三媳婦那些人,也會跟過來看熱鬧。那樣,還不如不去。”
越秀說:“說的也是?!?/p>
晚上,秀容月明說要練字,叫越秀先睡。越秀就先去睡了。
第二天,越秀在書桌上發現一大堆碎紙,這紙都是秀容月明用來練字的,跟往常不同,秀容月明都把紙撕了。越秀拼湊了幾張,也沒瞧出他寫的是什么字。
秀容月明第三趟回來,在家才呆了一天,就匆匆趕往酥城。在酥城,他接到家書,越秀懷孕了。
越秀摸著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無日不盼著孩子他爹早日回來,哪知孩子他爹沒等來,卻等來他投降胡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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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容月明為什么投降胡人?有人說他貪圖胡人錢財,有人說他看中單于天姿國色的的女兒,也有人說秀容月明功高震主,皇帝要殺他,他害怕了,才走上這條路。更多人的說法,跟史書相同,秀容月明不止一次對人說過,沒他秀容月明,就沒大寧國,他應該做丞相,做樞密院使?;实勐牭竭@話,對左右說,秀容月明急什么呢?等天下太平了,丞相、樞密院使的位子,遲早是他的。適逢胡人大舉入侵,秀容月明撂挑子不干了,說自己病重,不能帶兵,請皇帝另擇賢能。秀容月明“暴病”,打亂皇帝的周密部署。胡人勢如破竹,占據了寧國半壁江山?;实鄄贿h千里,去酥城探視秀容月明,封他為樞密副使,秀容月明終于答應帶兵去打胡人。結果秀容月明到了桂州,就豎起了降旗。
哪種說法是真的呢?秀容川想,秀容月明不像貪財好色的家伙,難道他真是嫌皇帝封他的官小了?秀容川有點疑惑,要知道,樞密副使已是個很大的官了。說他功高震主嘛,這有可能,但那時正是用人之際,皇帝不會干這種蠢事,把主帥殺了。
秀容川打算去酥城、桂州走一走。
秀容川想不到,接下來的幾個月,他遭遇各種刺殺、下毒,對方失敗了,再威逼利誘,然后又是刺殺、下毒……
刺客武功越來越高,下毒手段越來越高明。
他想起蔣春豬的話,秀容月明可能真沒有投降胡人,他是背了天大的黑鍋!有人怕秀容川把這真相抖露出來,所以要除了他。
只是,尋訪秀容月明的事毫無進展。
一直到了“錢蔥”,才有了出人意料的轉折。
本來秀容川已快到酥城,一老漢跟他說,二十年前,他干活干累了,就躺在河邊睡著了,后來被一陣說話聲吵醒,他睜眼一看,不遠處蹲著兩個男人,這兩人頭上、身上都纏著布,似乎受了傷,一個在捧水喝,一個耐不得熱,把纏在頭上的白布解下來,看那人的相貌,竟像是胡人。他還要看,喝水的男人已發現他,低聲說了句什么,那人重新把布纏在頭上,接著兩人急匆匆地走了。他跟人家提起這事,人家都不信,說,我看你是貓尿灌多了,胡人在北邊,怎會到南方來?他來這干嘛,找死??!
這是條很重要的線索,雖然與秀容月明無關,但說不定能另外挖出什么來,秀容川立即按老漢所說的方向追尋下去。
就這樣一路尋著、問著,秀容川到了錢蔥。
錢蔥是地名,以盛產錢蔥得名。錢蔥,就是荸薺,荸薺的形狀像銅錢,葉子像蔥,所以這里的人叫它錢蔥。
錢蔥,離王營不過兩百里。
好些人都記得那兩個古里古怪的家伙,他們有時分開來走,有時結伴而行,一個長得高大,一個矮小粗壯,粗壯些的像是啞巴,幾乎不說話,都由高大些的男人討水、要飯,有人也看到那粗壯男人把頭上布條解開,看到有人走近,又把頭臉裹得嚴嚴實實。
那“胡人”到了錢蔥,似乎就消失了,秀容川還打聽到一條匪夷所思的消息:秀容月明的妻子越秀在這里住過,而且她挺著大肚子,就一個人住在這里。
秀容月明、越秀,在錢蔥有親戚朋友嗎?都沒聽說過!
一老木匠告訴秀容川,二十年前他是條老光棍,夜里睡不著,就出來瞎轉,在錢蔥山看到一具尸體,是個男的,身下淌了一大攤血。他罵了聲晦氣,正要走,瞥見死者肩頭有個包袱,便將之打開,里面有上百兩銀子,還有一件皮襖。他生了貪念,埋了尸體,把包袱帶回了家。他就靠那上百兩銀子,娶了媳婦,做起了木匠,日子漸漸好起來。今年他都七十多了,快進棺材的人,把這事說出來也不怕。
秀容川問:“那人長什么樣?”
老木匠想了想,說:“個頭不高,但看起來很強壯,小眼,扁鼻子,頭發是卷曲著的?!?/p>
“那是胡人?!?/p>
“我沒見過胡人,不知他們長什么樣。但那死者,確實跟我們長得不大一樣?!?/p>
秀容川問那皮襖可在,老木匠說在,這么多年了,皮襖穿在身上還壓風。
秀容川把皮襖買下,在它的夾層里發現十幾張羊皮紙,上面寫滿了彎彎曲曲的字。
秀容川認出這是胡人的文字,他把這些文字讀完,發現一樁寧國史書從沒記載過的事情,秀容月明確實投降胡人了,但投降的前因后果,卻令人震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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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怕出名豬怕壯。秀容月明也這樣。
秀容月明屢戰屢勝,收復十一座城池;雁門關外,以千余牛羊引誘胡人,再以一萬秀容兵大破胡人七萬精騎;陰山大捷,活捉左賢王、斬殺右賢王……皇上御筆親書“秀容月明”帥旗,賜秀容月明衣甲、錦緞、玉帶、田宅;秀容月明破敵有功,封為漁陽、上谷等七城節度使……只要秀容月明的捷報傳來,只要秀容月明又升官了,京城內外必然流言四起,說什么的都有。
朝堂之上,七八位大臣對皇上說,你再不把秀容月明調回來,秀容兵就擁他為王了?;噬险f,我要聽你們的,就是中了胡人的離間之計。
御花園,一老將軍跪在皇上跟前,說,皇上賞賜秀容月明金銀無數,他一個子兒不要,一半給了將士,一半給了不相干的百姓,他這是拿皇上的錢收買人心。
皇上說,胡人犯境,奪占城池,成千上萬的老百姓沒處去,就投奔秀容元帥,秀容元帥把那些錢拿出來,蓋房子,買地,買牛,買水磨,讓他們都過上好日子,這是好事。
老將軍大聲說,可老百姓只感激秀容月明,對皇上,連一句感激的話都沒有!
寢宮,某貴妃一邊給皇上按摩,一邊說,皇上,秀容元帥為何沒有把家眷接到京城?
皇上說,這事啊,我問過秀容元帥。秀容元帥說,他跟老母親提過,老母親說,她不想到京城,那里不自在。秀容元帥勸過幾次,見母親執意不肯,也就不敢再勸了。
貴妃說,可我聽人說,秀容元帥要是謀反,偷偷地將家人接走,皇上都不知道。
這天,皇上下了圣旨,說朝廷連年打仗,國庫再也拿不出銀子,秀容兵也累了,須好生休養,就把秀容月明召到京城,削去兵權,封少保。皇上對秀容月明說,你呀,打了這么多年仗,該歇歇了,酥城風光不錯,你就去那吧。你去酥城,路過房州,不妨回家住一宿,看看你的家人。
秀容月明去了酥城,這一去,就是三年。
就在這三年內,胡人兵分五路,入侵寧國,朝廷用人不當,州郡接連失陷,皇上不得已,駕臨酥城,請他領兵增援桂州。
如果說寧國最出名的將領是秀容月明,那么胡人最厲害的是梨友。梨友是單于的弟弟,官封左賢王,用兵如神,堪稱秀容月明的對手。這次胡人進軍,便是梨友提議的。梨友說,寧國皇帝因猜忌削了秀容月明兵權,并解散秀容兵,我們應趁此機會打過去,不出數年,便可滅了寧國。
果然,只不過三年,寧國便失去近半土地。
梨友所向披靡,眼看就要打到桂州了。桂州是一座大城,人口六十萬,殷富甲于天下,若讓梨友占了,按皇上的話說“國家根本就動搖了”,所以皇上才請秀容月明去救桂州。
秀容月明對皇上說,梨友共帶了八萬人馬,你只讓我帶兩千秀容兵,再把駐守桂州的軍士算上,也不過一萬七千人,太少了。
皇上很為難,說,這幾年,秀容兵都分散了,要把他們召集起來也不容易。你先去守桂州,召集秀容兵一事,我放心上就是。
秀容月明說,巢城,是通往桂州的咽喉之路,梨友要打桂州,必先取巢城。巢城守將叫張家猛,這人會打仗,就是脾氣暴躁,我擔心他急于求勝,跟梨友交戰,萬一敗了,巢城就守不住了。我懇請陛下給張家猛傳個話,讓他不要出戰,守住巢城就行了。
皇上拈著胡須,連連點頭。
秀容月明告退,一直低眉順眼站在旁邊的內侍走了過來,皇上,秀容月明這只老虎好不容易被關進籠子里,現在你放他出來,就怕放虎容易捉虎難??!
皇上冷笑一聲,沒了秀容兵,他就沒了爪牙,怕什么?
內侍說,秀容月明請皇上發密諭給張家猛,這事……
皇上說,有道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秀容月明不是不懂這個理,他是怕張家猛搶了他的功勞。這個密諭,我是不能發的。
秀容月明剛回住處,蔣春豬拄著雙拐迎了上來。他雙腿斷了,在床上躺了半年。他對秀容月明說,元帥,老家來信了。
秀容月明看完信,眼睛不覺濕潤了,說,春豬,你嫂子有喜了!我要做爹了!
蔣春豬高興得叫起來,皇上起用元帥,嫂子又有喜了,元帥,你這是雙喜臨門!跟著,他說,我要把雙拐扔了,隨元帥殺敵去!
秀容月明終究沒帶蔣春豬去。
離桂州二十里,秀容月明下令士兵休整,自己帶了兩個親兵,扮成村民,進了桂州。他要看看城里是什么樣子。
如他所料,城里人心惶惶,街上看不到人,店鋪都關門了。只有桂花香氣依然濃烈,直往人鼻子里鉆。
街上看不到人,許多百姓家里卻傳出歡笑,還伴有絲竹之聲。秀容月明不解,手指一戶人家,對親兵說:“我們去瞧瞧?!?/p>
桂州,富戶巨室頗多,秀容月明去的是尋常人家。只見堂屋放了一張大桌,擺滿了酒菜,主席坐著小都統,陪坐左右的,是什長,其他幾人,如坐針氈。令秀容月明驚詫的是,那小都統大腿上,坐了兩名妖嬈女子,兩個什長也各摟了一個,看這三個女子衣著舉止,就知道是妓女。
秀容月明聽了一陣子,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守桂州的將軍叫叢時敏,因胡人打過來,朝廷另撥人馬歸他指揮,他說,現在人多,營寨不夠住的,我們干脆住百姓家吧。他自己帶頭,搬到桂州最有錢的人家去了。手下將吏紛紛仿效,都揀有錢人家去住。像小都統這樣的軍吏,只有住尋常百姓家。這些將吏住人家,不僅要好酒好菜侍候,付給數目不等的錢財,隔三差五的,還要把妓女請來,供他們享樂。侍候不周,將吏就打人,砸東西,就是殺了人,叢時敏也不追究。
這小都統,就由田家、龐家幾戶人家供養。小都統突然發脾氣了,推開妓女,一把揪住田姓老者:“你們七戶人家,居然湊不出五百兩銀子,鬼才相信!我先割了你耳朵,你還拿不出來,再割了你腦袋。”
抽出刀,就要割那人耳朵。
秀容月明大喝一聲“住手”,跟著踏步入屋:“你身為軍吏,敗壞軍紀、勒索百姓,按律,當斬!”
他一揮手,親兵上前,刀光一閃,就將小都統的人頭砍了下來。
這場面,把眾人都嚇呆了。什長愣了愣,拔出兵器,就要沖上來。親兵大聲說道:“秀容元帥奉旨執掌桂州軍政,你等還不過來參拜!”
秀容月明就這樣進入桂州。他傳下號令,住在老百姓家的將吏都搬出來,誰再敢胡作非為,一律斬首。
老百姓聽說秀容兵來了,無不歡呼雀躍。
秀容月明卻高興不起來。桂州已有百年沒經歷戰火,所謂“斑白之老不識干戈”,城墻談不上堅厚,城防更是疏虞,城外地勢平坦,胡人鐵騎來了,往來馳騁,毫無阻礙。如果給秀容月明一年時光,便可將桂州城打造得固若金湯,可他的對手是梨友,梨友決不會給他這么多時日的。
三百里外的梨友聽說秀容月明復起,大吃一驚,立即令手下打著自己旗號,火速向桂州進發,他卻親率一萬輕騎,去襲擊巢城。
胡人的大軍終于到了。秀容月明下令四門緊閉,不許出戰。他要等援兵,等時機。胡人開始進攻了,從早打到晚,雙方都傷亡慘重。就這樣,你攻我守,二十天過去了。
胡人久攻不下,派大將在城下罵戰。秀容月明看胡人疲憊,罵人都有氣無力,忽然大開城門,率秀容兵殺了出去。胡人沒想到秀容月明真敢出來,措手不及,被殺得大敗。不等胡人反撲,秀容月明已返回城中。
小戰告捷,士氣大振,躲在家中的老百姓也出來慶賀。就在這當兒,胡人送來木盒,盒內裝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是張家猛。秀容月明擔憂的事還是發生了,巢城失守了!梨友一直沒露面,是打巢城去了,張家猛受不得言語相激,出城作戰,結果中了埋伏,落馬而死。梨友奪了巢城,分兵駐守,自己又趕到桂州城下。
梨友一來,情勢就變了。原本胡人把桂州城四面圍住,梨友一來,把北邊的軍隊撤了回來,意思是我給你們一條生路,你們要逃就逃吧。
梨友打造了十座望樓,這望樓比桂州城還要高,梨友不是用來觀敵瞭哨,而是叫弓射手站在上面,順著風勢,把信射到城里去。信的內容,都是一樣的,勸寧人投降,投降了有官做,有錢拿,要是不降,就趕緊逃命,三天后,就要攻城了,城破之日,凡留在城里的,全殺,一個不留。
這信有的射到城頭,被寧軍拿到,當時就撕了,有的卻落到街頭,落到民房上,老百姓看了信,你傳我,我傳你,人人自危。
秀容月明站立城頭,彎弓搭箭,朝望樓射去。他內力深厚,射程遠非弓射手可比,一箭就把望樓里的胡人射死。望樓里的其他胡人學乖,趴下來,秀容月明就用火箭,火箭射入木頭,燃燒起來,就把望樓破了。
梨友又叫幾十名降將繞城而行,宣揚自己投降后得了哪些好處。秀容兵氣得大罵,拿箭射,卻射不著。
三天后,號角鳴響,胡人大舉攻城,用炮轟,用巨木撞城門,順著云梯往上爬。城里城外殺聲震天,羽箭在空中來去,猶似飛蝗。胡人登上城頭,又被一槍捅下去,抓住鉤索往上攀援的胡人,剛把遮擋石塊的盾牌拿開,冷不防臉上中了一箭,慘叫著墜落下來。東、西、南三面城墻上,胡人好像下餃子一樣往下掉,他們死了,其他胡人看也不看,踩著尸體就往上爬。
城頭上,秀容月明親自督戰。秀容兵大聲呼喝,和爬上城墻的胡人短兵相接,五六名寧軍合抱著大木段子,把云梯推開。另有一批批征召過來的青壯男子,他們只經過二十幾天訓練,連像樣的盔甲都沒有,就拿刀和胡人拼命了。城內,二十幾萬百姓抬石擔土,往城墻上輸送,領頭的還要朝天上看,走一段路,就扯著嗓子喊起來:“快躲!石彈砸下來了!”
這一仗,直打到深夜,胡人才緩緩收兵。
城下,尸體堆積得像山一樣,云梯呼啦呼啦地燒著,旁邊,還有死了的戰馬,破裂的旌旗,就在十幾里外,還可看見泥土在冒煙,石頭像人一樣染著血。
城頭,活著的人每走一步,不是碰著死人的臉,就是踩到死人的腿,有時要費很大勁,才能把腳從死人堆里拔出來,腳是拔出來了,血水卻直往下淌。
天沒亮,號角就嗚嗚嗚地響起來,胡人又來攻城了。
一連十五天,胡人、寧軍,一個死攻,一個死守,人人奮勇,前仆后繼。
秀容月明心頭愈發沉重了。
胡人圍三缺一,攻城時也沒打北門,秀容月明卻不敢不派兵把守。隨著戰勢越來越激烈,寧軍損折過半,雖然不斷有人補上來,但他們都是剛剛征募過來的,有的嘴唇上剛露出茸毛,有的腰間挎著刀,刀都拖地上了。
城外,虎狼般的胡人隨時可沖殺進來,城內,也讓秀容月明放心不下。他親手斬殺過臨陣脫逃的十幾名士兵,他也聽到稟報,叢時敏手下士兵怕死,已有近百人脫下盔甲,跑了。還有兩名偏將帶著幾百人假傳他的命令,要打開北門逃跑,幸虧看門的是秀容兵,看出破綻,及時示警,秀容月明趕過來,平息叛亂。
秀容月明比誰都清楚,北城外面,必然埋伏著胡人的兩支精銳騎兵,只要城門開了,桂州城就破了。在長于野戰的胡人鐵騎夾擊下,開門出戰的寧軍也好,意圖逃跑的百姓也好,決無幸免之理。要是巢城沒失守,便可牽制胡人,時機到了,還可出擊,和桂州相呼應。如今說什么都沒用了,張家猛已把巢城弄丟了。要是他手上有一萬秀容兵,局面便大不相同,說不定還能大破胡人,可惜,他只有兩千秀容兵,連著十五天鏖戰,秀容兵只剩兩三百人了。
城池破敗,軍心離散,這個城守不住了!
指望援兵?沒指望了!要有援兵,早來了。
天快黑了,胡人派來使者,送上梨友親筆信。
梨友在信中說,你我都知道,桂州城守不住了。我對元帥仰慕已久,你若歸降,我敢保證,右賢王的位子是你的。你要不降,只有死路一條,還得賠上城中六十萬百姓。我是舉刀還是封刀,全由元帥決斷。天一亮,不是你開門,就是我破城。
信末,梨友簽上自己的名字。名字之前,還加了兩個字,屠夫。
屠夫,是梨友的外號。
屠城,是梨友的最大喜好。相反,如果舉城投降,他一個不殺。
秀容月明對使者說:“請你轉告你家王爺,我秀容月明在這里等著他,不是他死,就是我亡?!?/p>
把使者打發走,秀容月明走上城頭,給士兵打氣,又去看望修補城墻的工匠、撫慰受傷的將士,然后換了村民衣服,對親兵說:“我一個人出去走走?!?/p>
天黑了,風肆無忌憚地刮起來。樹上有葉子被打下來,風猶不罷休。風來了,葉子都往一邊躲。
空氣中還有桂花香,比剛入城時,香氣淡了,若有若無。
城中好幾處冒起火光,又有人殺人,放火,搶東西了。這樣的事,每天都有。秀容月明把士兵都調來守城,已顧不上這些了。
秀容月明不是很清楚自己出來要干什么,腳下也就隨意走。迎面走來數百人,有推車的,有騎驢的,大人叫,小孩哭,一個打燈籠的被什么絆了一下,跌倒了,后面的人避讓不及,踩中了他,他就大罵起來。
一條街沒走到頭,遇到好幾撥人,都是往北門去的。
十戶人家,有九戶亮著燈。明天可能就要死了,沒幾人能睡得著。
有一戶人家,黑燈瞎火,門窗緊閉,卻傳出幾聲得意的笑。原來這家不是沒點燈,而是用布把燈罩上了,這樣,屋里的人彼此能看見,外面的人卻以為他們已睡覺了。
這是富商之家,在胡人包圍桂州前,富商就見過梨友,獻上金銀珠寶,還把城中哪些人家有錢、哪些人家在朝中當官,都詳盡地寫在單子上,交給了梨友。梨友看他忠誠,許破城之日,讓他做桂州縣令。
商富早備好香案,把全家人叫來,就是商議胡人入城了如何迎接梨友。
富商的兒子是個讀書人,說:“胡人打過來,咱們就這樣投降了,是不是太沒骨氣了?”
富商一拍桌子:“你說,是骨氣要緊,還是腦袋要緊?”
良久,富商兒子沒接口,秀容月明也沒聽下去,走了。
胡人圍城,連他秀容月明都無法自保,城中更不知有多少人私通梨友,把這富商殺了也無濟于事。
秀容月明轉入一條巷子,巷尾,有家小酒店,蠟燭明晃晃的,竟有六七人在喝酒,一人說道:“這桂花酒你們盡管喝,不喝,明天也便宜了胡人。”
秀容月明想:“桂花酒是桂州特產,天下聞名,我怕喝酒誤事,一次也沒喝過。城要破了,我也要死了,桂花酒倒不妨嘗一嘗。”
秀容月明臉上帶傷,眼里都是血絲,他進了酒店,沒人認出他是秀容元帥。店主人是個胖老頭,招呼他坐下:“今晚來喝酒的,我一文錢不收,只是沒幾個菜,你們將就著吃吧?!?/p>
秀容月明苦笑了一下:“都是秀容月明沒用,他保全不了桂州城,也保全不了城中百姓。”
店主人說:“這怪不得秀容元帥,他已盡力了?!?/p>
秀容月明鼻子一酸,拿過桌上酒杯,一口喝了。桂花酒醇厚甘冽,真是好酒。
店不大,兩張小桌拼在一塊。五大盤菜,都涼了,還有兩壇酒。七個人,店主人、秀容月明,一個鐵匠,一個漁人,一個僧人,一個農夫,還有他八歲的女兒。
這就幾個人,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不吃不喝,也沒人勸。
大伙兒閑談,自然就談到了梨友。那鐵匠說:“我是大義府人。我記得清清楚楚,臘月三十那天,大義府被梨友破了。大義府在北疆,臘月已特別冷了,在外頭感覺耳朵癢,不能搓,一搓,耳朵就掉了。
“胡人殺進來的時候,是傍晚,天上正下著雪。我說:‘咱們到屋頂去躲一躲。’就爬上屋頂,把兒子、女兒接上去,再把老婆拉上來。
“屋頂早趴滿了人,我們來得遲,只能趴在屋檐邊。還是老婆想得周到,帶了床大被子,我們一家四口擠在被子下。有被子也不管用,我們仍凍得直抖。
“城里到處都是叫聲,哭聲,馬蹄聲,也不知有多少房子被燒著。一隊胡人騎著馬急奔過來,他們進了屋,見人就殺,看到財物就搶。我女兒只有六歲,不知是害怕還是冷,想哭,沒等哭出來,嘴巴就被她媽媽捂住了。我兒子九歲,很乖巧,趴在那兒一動不動。
“大隊胡人走了,留下了五個,他們在路邊堆了個雪人,雪人有一人多高。我暗暗納罕,難道胡人也是小孩心性,要堆雪人打雪仗?
“哭聲又響了起來,五個胡人像趕牲口一樣,把三四百個居民趕出來。胡人拉出一個居民,命令他在雪人前跪倒,把頭低下,胡人長刀一揮,將那人腦袋砍了下來。腦袋雖沒了,身子卻不倒,血水從腔子里噴出來,把雪人的鼻子嘴巴消融了。另一個胡人走上來,也是一刀把居民的腦袋砍下來。我明白了,他們在打賭,看要殺多少人,噴出的血才能把雪人融化掉。
“五個胡人把三四百個居民殺光,走了。他們走了,又有一批胡人來了。直到深夜,周圍才安靜下來。我想可以下去了,吃點飯,再商議往哪藏。我推了一下旁邊的兒子,兒子沒動,身體早僵硬了,我又摸女兒的臉,發現她竟被媽媽捂死了,而她媽媽,不知什么時候也被凍死了。
“半天,我站起來,去推其他人。在這片屋頂上,至少躲著兩百個居民,全死了,只有我活著。雪花落在他們身上,積了厚厚一層,使他們看起來,都跟一個人似的。”
鐵匠抹了把眼淚,連喝兩杯酒。
大家聽了,心底都涌上寒意。那小女孩站在窗下,看那里的蜘蛛網,蜘蛛不知躲哪去了,網上有蚊子、蝗蟲、蜻蜓,它們都死了,只剩下空殼。小女孩對著那些蟲子瞅來瞅去,似乎很好奇,它們的身子為什么都空了。
漁人說:“我是卿縣人,卿縣遭梨友屠殺是在夏天。卿縣河多,湖多,我在蘆葦中躲了五天。這五天,真不是人過的。胡人殺了人,把尸體朝河里一扔就了事了。胡人還逼漁翁替他們駕船,在河里射殺逃跑之人。河水漸漸紅了,粘稠了,我受不了那血腥氣,把能嘔的東西都嘔出來了,最后什么也嘔不出來,就干嘔。五天過去,岸上不再有胡人,我從蘆葦叢中游出來,撥開一具具尸體,爬上一條船,一看,滿河都是浮尸,連下篙的地方都沒有……”
僧人念了聲“阿彌陀佛”,說:“老衲和施主同鄉,是卿縣人。卿縣有個副將叫常遇福,就是他殺了主將,把胡人引進來。他第一個報復的人是莫員外。他率軍士殺入莫家,對莫員外罵道:‘十年前,你說我心術不正,不把閨女嫁給我,今日我就叫你后悔!’縱馬上前,把莫員外砍成幾截。常遇福不解恨,又把莫員外的女兒女婿一家殺得干干凈凈。
“三天后,胡人走了,藏匿的人紛紛走出來。就在他們以為逃過一劫的時候,打了敗仗的寧軍,和一些難民,竟結成一伙,所過之處,劫掠一空,遇到反抗的,就殺,看見有姿色的婦人,就搶,老百姓手里僅剩的一塊布、半斗米,也被搜走了。胡人剛走,強盜又來,真是前梳后篦,慘絕人寰?!?/p>
店主人問那農夫:“你又是哪里人?”
農夫望一眼那小女孩,說:“我是……”
農夫是蔭城人,所住村莊,離蔭城有三十里。聽說胡人要來了,莊子上能跑的都跑了。夜里,他們躲在樹林里。下半夜,聽到胡人騎兵的奔騰聲,甚至可聽到他們嘰哩咕嚕在說話。村民都嚇壞了。村民逃難,把老人小孩帶出來不說,還有的把雞也帶出來。有只公雞就在這節骨眼上叫起來,咕咕咯——咕咕咯——,等雞的主人慌忙去扭公雞的脖子,胡人已被驚動。村民一哄而散,他沒跟著跑,躲到樹上,撿了一條命。
第六天,他遇上幾百口難民。天上下著雨雪,一隊胡人追過來了。一個個難民倒下,他趴在泥漿里裝死。十幾匹戰馬從他身邊飛馳而過,有只馬蹄只差一點點,就把他腦袋踏成了爛西瓜。
農夫逃到一村莊,見菜園里有山芋窖子,就躲了進去。剛躲進去,他聽到細碎的腳步聲,還有急劇的喘息,接著撲通一聲,他聽出來了,有個婦人掉井里了,不像投井自殺,像是坐著吊桶躲到了井里。
胡人進村了,大肆搜索,很快發現井下藏著人,胡人把吊桶拉了上來。農夫聽到胡人痛叫一聲,想是他去捉婦人,反被咬了一口,跟著婦人慘叫一聲,就再無聲息了。
兩個胡人牽著馬走過來,用長矛把草堆捅倒,馬兒吃草,不時打著響鼻。農夫緊張死了,草堆離山芋窖子不過幾尺遠,窖口用樹枝遮著,再鋪上干草,要是馬兒來吃草,或胡人來這里扯一把草,他就藏不住了。突然,胡人不知什么原因跨上馬走了,農夫懸著的心放下一半。
外面一片死寂。農夫在窖子里憋得慌,小心翼翼地移開樹枝,透口氣兒。天慢慢黑了,寒星升了起來,隱隱的,他聽到有人在哭,是孩子在哭,斷斷續續的。
農夫想,如果我不去救,這孩子非死不可!他從山芋窖子里出來,循聲找去,原來那孩子在井底。孩子母親是聰明人,還帶了只大木盆,她坐吊桶躲到井底的時候,就把孩子放在木盆里,叮囑她不要出聲。井底黑幽幽的,胡人把孩子母親殺了,沒留意井底還藏著個人。天黑了,孩子又冷又餓,忍不住哭泣。
那是個三歲女孩。農夫把她救上來,躲在山芋窖子里,靠吃山芋挨過了七天。胡人走了,他們就逃到桂州。
那女孩已八歲了,取名木盆。
一只不認識的黑色小蟲撞到蛛網上,被粘住了。木盆撿了根小樹枝,挑破蛛網,把蟲子身上的蛛網拈掉,它扇動翅膀,飛走了。
秀容月明看著飛向天空的蟲子,長長吐了口氣,似對糾結已久的事情終于有了決斷,仰起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聲謝,起身就走。
秀容月明回了營帳,召集眾將。九個將領,只來了五個,其余四人,都跑了。秀容月明說:“這城守不住了,我決意投降,但梨友得答應我,不得殺城中任何一個百姓。”
眾將都懷疑自己聽錯了。一將領跪下,說:“元帥,我知道你投降,是想保全全城百姓,可你想過沒有,你投降了,家人怎么辦?他們都要被殺頭!不能降啊!”
秀容月明說:“我意已決,你們不要再說了。叢將軍,我有一事想請你幫忙?!苯袇矔r敏過來,低聲說了幾句話。
叢時敏說:“元帥吩咐的事,末將一定辦好?!奔贝掖业厝チ恕?/p>
秀容月明派使者去見梨友。使者來往三次,雙方就談妥了,只要秀容月明投降,梨友入城之后,一人不殺。秀容月明可站著投降,見了單于,也無須下跪。
天亮,桂州城四門大開,秀容月明步行,帶著叢時敏等幾名將領,來到梨友的行帳。
梨友的行帳,僅次單于,由二十二匹牛拖拉,黃綢大帳,金頂,門前懸著六旄大纛。周圍,營帳一座接著一座,旌旗招展,戰馬嘶鳴。梨友早迎候在外,后面,是一支萬人隊。梨友看到秀容月明,就像看到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快步上前,拉著他的手,笑著說:“秀容元帥,可把你盼來了?!?/p>
秀容月明見過梨友多次了,每次見到,都不敢相信眼前之人就是以暴虐嗜血聞名的屠夫。梨友三十來歲,身材修長,面容清秀,笑的時候,帶著幾分羞怯,一雙手像剛剝了皮的蔥,白,嫩,滑。
秀容月明說:“一個降將,沒什么好盼的?!?/p>
梨友說:“你到了我這里,就不是降將,是朋友,是兄弟。來,咱們有話到里面說?!?/p>
秀容月明說:“等會吧。我想站在這里,再看看桂州城。”
梨友笑了笑:“秀容元帥的心思,我明白。你不是想看桂州城,而是想等著毒發身亡吧?”
秀容月明大驚,扭頭去看叢時敏。叢時敏面不改色,說:“王爺想讓元帥活著,元帥就一定得活著?!?/p>
秀容月明因對本地不熟,就拜托叢時敏去幫他配一味毒藥,他服了藥,去見梨友,一個時辰內就毒發身亡。那樣,桂州六十萬百姓的性命保住了,他也不至于受辱??伤粎矔r敏騙了,叢時敏早就降了胡人。
叢時敏所配的藥,叫“軟骨頭”,服了這藥,全身骨頭就跟軟了似的,任武功再高,也無法施展。
秀容月明氣得肺都炸了,揮拳沖向叢時敏。可他服了“軟骨頭”,沒打幾下就藥性發作,只能任由叢時敏把自己打翻在地,再在他脖子上套上鐵枷,手腳上鎖了鐵鏈。
秀容月明徹底成了囚犯。
天亮,桂州城的百姓發現胡人進了城,也聽到秀容月明投降、梨友下令封刀的消息,數十萬人喜極而泣。
有胡將縱兵搶掠,梨友知道了,立即把他腦袋斬了,掛在城門上示眾。
梨友散布消息,說寧國皇帝怕秀容月明擁兵自重,逼他自殺,秀容月明一氣之下,投了梨友,梨友心情大悅,下令封刀。至于秀容月明和他是如何談判的,秀容月明自殺未成一事,梨友只字未提。
桂州百姓談起秀容月明,都恨得咬牙切齒,說他們本來打算命都不要了,也要守住桂州,誰知秀容月明這賣國賊,竟把桂州拱手送給了胡人。
秀容投降、桂州失守,寧國震怖,接連有將領打都不打,就向梨友投降了。
梨友開始還勸秀容月明為他們效力,苦口婆心,不厭其煩,見秀容月明絲毫不為所動,就叫大將馬刺把他押往北國,讓單于處置,自己繼續率兵向南挺進。
秀容月明連坐都不能坐了,只能站在囚車里。他想絕食,胡人就把水和飯硬朝他嘴里倒。
檻車轔轔,一路向北。走到哪,都有老百姓罵秀容月明,還有的沖他扔石頭。秀容月明坦然受之,一天,他問馬刺,我的馬怎樣了?
馬刺說:“元帥的藍晶馬不吃不喝,整日悲嘶,到第七天,身上汗落如雨,藍晶不融,堆積如丘。后來,馬朝著北方長嘶三聲,就氣絕而死。馬死了,汗晶也在瞬間化成一攤水?!?/p>
又過幾天,秀容月明說:“每過一個地方,我都能看到墻上貼著什么東西,那是什么?”
馬刺嘿然一笑:“那是你們寧人寫的一篇文字,叫《生祭秀容元帥文》?!?/p>
秀容月明說:“麻煩你拿來給我看看?!?/p>
馬刺叫士兵揭下一張,給秀容月明看。秀容月明看了,半天,才說:“寫這文字的叫賀三,與我同鄉,還是我小時候的朋友。他說我降了胡人,名節盡毀,寧國上下,都盼著我早點死?!?/p>
馬刺說:“這個賀三我聽說過,他寫了這篇文字,雇人謄寫了幾百份,在你可能路過的地方張貼,百姓看了,都拍手叫好。寧國皇帝把賀三召過去,跟他談了一番話,讓他做了大官。賀三告退,腳下也沒被什么絆著,就摔了個大跟斗。”
那天早上,馬刺叫軍隊停下,對秀容月明說,你母親來了。
秀容月明投降胡人的消息傳到王營,王營頓時炸了鍋。
三瘸子的媳婦馬上就要搬到京城了,臨行前,她對喬瞧說:“你該慶幸,沒嫁給秀容月明。你看,他家都要被殺頭了?!?/p>
喬瞧說:“幾千里外的事,你怎么曉得?你就喜歡亂嚼舌頭!”
三瘸子的媳婦悻悻而去,喬瞧卻從此吃不好睡不好了。
秀容家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她們不相信這事,但這事傳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人不信。
深更半夜的,就聽咣當一聲,窗戶被石頭砸壞了。越秀挺著肚子,慢騰騰地出來,卻找不著人。她家有五畝玉米,玉米熟了,能掰了,誰知一夜過來,被人掰光了,更氣人的是,這些玉米都被扔河里了。
越秀上街賣雞蛋,老遠,就有人朝她吐口水:“你看,那就是賣國賊的老婆,她還有臉出來,要是我,早投河了?!?/p>
還有幾個老年人,堵著秀容家的門罵,還差點把房子燒了。他們的兒子都是秀容兵,都戰死了。
秀容月明的奶奶,又氣又急,死了。辦喪事,沒一個人來吊唁。請人來抬棺,也沒人肯來。秀容母親只有用草席將婆母裹了,草草地葬了。
墳頭,越秀哭得要背過氣去。秀容母親止住悲聲,對她說:“越秀,你不能回家了,你得想法到外地去。你和孩子的換洗衣服,我都準備好了,你現在就走。”
越秀說:“我走了,婆母怎么辦?”
秀容母親說:“我一把老骨頭,死就死了,你懷著秀容家的血脈,萬萬不能出事。”
秀容母親再三催促,越秀走了,一步三回頭,消失在荒野中。
當晚,秀容母親就被官兵帶走,說朝廷有旨,讓她去見她兒子,問她兒子為什么要投降胡人,為什么還不自殺以謝天下?
寧國使者押著秀容母親來見梨友,說她想念兒子,請王爺安排他們母子見一面。梨友有他自己的算盤,設宴款待秀容母親,說,你兒子死心眼,雖獻出桂州,卻不肯效忠北國,你得勸勸他。秀容母親說,見了兒子,我知道怎么說。
梨友讓秀容母親坐著車,由軍士護送,馬不停蹄,追上了秀容月明。
母子相見,都流了淚。秀容月明站在檻車中,把投降經過跟母親說了。秀容母親沒有說他這樣做是對還是不對,只是問了一句:“月明,當初我拆散你和喬瞧,你有沒有恨我?”
秀容月明說:“越秀是個好妻子,我很喜歡她?!?/p>
秀容母親哆嗦著手,替兒子擦去臉上的淚水,然后退了兩步,一頭撞在檻車上,頭破血流,死了。
馬刺厚葬了秀容母親。
秀容月明向馬刺道謝,馬刺說:“看來秀容元帥真的不記得我了。”
秀容月明問他這話是什么意思。馬刺告訴他,十年前,他是個神箭手,和寧軍交鋒吃了敗仗,被俘虜了,倍受折辱,秀容月明看到了,說:“士可殺不可辱,你們不可再侮辱他。”其后,寧國和胡人互相交換俘虜,馬刺得以生還。
馬刺說:“我早就想報答你?,F在機會來了,我要幫你逃脫!”
馬刺押送秀容月明回北國,途中并不安穩,百姓“歡迎”秀容月明自不必說,還有人暗殺秀容月明,這些人,全是寧人,還有胡人被買通了,要秀容月明的命。
從桂州逃出來的數十名秀容兵經常伏擊車隊,他們想救出秀容月明。
一天晚上,刺客和秀容兵同時來襲,攻勢兇猛,馬刺叫過副將,說,這里由你來指揮,我帶秀容月明先走。
趁著混亂,他和秀容月明騎上戰馬,疾馳而去。
直到馬跑不動了,他們才停下來。秀容月明痛痛快快地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對馬刺說:“你跟我一樣,都成叛徒了?!?/p>
馬刺大笑:“秀容元帥是英雄,能跟你在一起,生也罷,死也罷,我都樂意。”
他又問:“我讓你跟秀容兵走,你為什么不走?”
秀容月明說:“朝廷恨不得我馬上死了,我要跟秀容兵走,我們都活不成。”
“那你打算去哪里?”
“錢蔥。”
“錢蔥?”
“我娘跟我說了,我的妻子越秀逃了出來,但不知她會去哪里。我想,越秀去錢蔥了。越秀喜歡吃錢蔥,曾跟我說過幾次,要我帶她去吃,可惜她始終沒能如愿?!?/p>
5
秀容川弄清楚了,那兩個頭上纏著白布的男人,一個是馬刺,一個是秀容月明,他們這么做,是怕有人認出他們。
由此推想,羊皮紙上的文字是馬刺寫的,他最后一句寫道:錢蔥山快到了,秀容元帥的媳婦真在錢蔥山嗎?她的孩子不知有沒有平安地生出來?
秀容月明和越秀有沒有見面,不得而知,但秀容川知道,馬刺死了,而且可能是在激戰中喪命的。
秀容月明是英雄,還是叛徒,自由人評說。桂州失守,朝廷卻把罪責都推到秀容月明身上,看來那些皇皇史書,對掌權者來說,只不過是一張張白紙,他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
秀容川確信,百般阻撓自己查訪秀容月明的,是朝廷。
秀容川嗤笑一聲,朝廷算什么東西!他想查,誰也阻擋不了!
現在來殺秀容川的,已是絕頂高手了。他們都不是秀容川的對手。最近來的一個刺客,和秀容川不打不成交,反成了朋友。刺客是畫家,他對秀容川說:“我聽說了,將有一個最厲害的人來殺你,這個人,就是你我聯手都不是他對手。明早你來我家,我告訴你他是誰?!?/p>
畫家住在錢蔥河邊。秀容川如約去了,沒進家門,就聞到濃重的血腥氣,他暗叫不妙,沖進去,畫家倒在地上,咽喉有劍傷,血還汩汩往外冒。
案上,鋪著他剛完成的一幅畫:一男孩,望著手上的桃子,一副惡心得要死的樣子。桃子極大,紅紅的,已被咬了一口。
秀容川掃一眼就沖了出去。兇手還沒走遠,或許能追上。
門外,不到十個人。最近的,有三個,一個男孩,蹦蹦跳跳,顯得很高興。一個光頭大漢,手上持刀,刀上有血。一個瘦小干枯的老頭,眼睛追著橋上紫衣美婦的屁股看。
秀容川追上三人。男孩說:“你問我為什么高興?因為我買了陀螺?!闭f著把手里的陀螺向他晃了晃。那大漢說:“我在殺公雞,誰知下刀不利索,讓它跑了,我正追呢?!蹦抢项^笑瞇瞇地說:“漂亮女人的屁股,哪個男人不喜歡呢?你不喜歡???”
秀容川是最后一個追上老頭的,就跟他多聊了幾句。老頭說,就因為他喜歡看女人的屁股,喜歡跟女人說些半葷不素的話,她們都叫他老砍頭的。他還說,他是個藥材商人,走南闖北,從廟頭縣回來沒幾天,又要出去了。
秀容川說:“我有個朋友,是廟頭人。娶親那天,他到女方家,女方看了,大為驚奇,新郎懷里竟抱著一只大公雞,一問,才知廟頭有個習俗,叫‘抱雞’,帶新娘那天,新郎要帶只公雞過去,新娘到男方家,要抱只母雞,那是成雙成對的意思。新娘子家不知這習俗,沒準備,趕緊到集上買,買來了,和公雞扣在一起,結果把狗惹來了,鬧得雞飛狗跳。”
老砍頭笑著說:“對對,廟頭確有這習俗,我也見過?!?/p>
正說著,一個小媳婦裊裊娜娜地走過來,她端著盆,是來河邊淘米的。老砍頭見她來了,低下頭,四處望。小媳婦笑著問:“一大早的在找什么呢?”
老砍頭一本正經地說:“看見你來,我的魂就丟了,我在找魂哩?!?/p>
小媳婦啐了一口:“你這個老砍頭的,頭真該砍了?!?/p>
老砍頭目光在小媳婦身上來回掃視:“終于叫我找著了,你看,我的魂跑你身上去了。”
秀容川沒再聽他們說什么,走了。
晌午,秀容川就找到老砍頭的家,和他再次見面。
老砍頭的家也挨著錢蔥河,光房子就有一百多間。秀容川找到他的時候,老砍頭正在廚房燒鍋。廚房只有他一個人,他坐在板凳上,正把草一把把塞入鍋腔,火燒得很旺,再燒一會,鍋里的水就開了。
秀容川剛進門,老砍頭就感覺到了,猛地回頭,兩人的目光就撞上了。老砍頭隨即低下頭,往鍋腔里塞了把草,問:“你是什么時候懷疑我的?”
秀容川說:“那幅畫你肯定看過:男孩咬了一口桃子,為什么感覺惡心?因為他發現桃子里有半截蟲子,另外半截蟲子已被他吃下肚了。畫上雖沒畫出蟲子,但我已猜出兇手跟蟲有關。我追出門外,問那殺雞的大漢,我問,那瘦老頭是誰?他說,他是錢蔥鎮的富商,姓蟲,大家都叫他老砍頭。那時,我就對你起了疑心。你說你剛從廟頭縣回來,我就說了抱雞的事,其實,抱雞不是廟頭的習俗,你卻說謊,說廟頭確有這習俗。你是心里有鬼,才說了謊話。”
老砍頭嘆了口氣:“我不該和你說話的,說過之后,我就后悔了?!?/p>
秀容川說:“然后我就查訪,你有三個可疑之處:其一,你經常外出。我想,販賣藥材只是你的幌子,你是個絕頂高手,是個刺客,你裝得很好,所有人都被瞞過了。其二,過了半年,或過了三五年,你就會去錢蔥街米店買米。我花了點錢,米店的伙計就把賬簿拿給我看了,你哪年去買米,買了多少米,上面都記得一清二楚。據我所知,每當你買了米之后,就會有人死亡,死者中有太子,有手握重兵的武將。其三,你有個怪癖,只要你去買米,那天就親自下廚,不干別的,就煮米飯,淘米、燒鍋,也自己來,家人、傭人,一個都不許進來。你對家人說,你不會炒什么菜,只會煮米飯,你喜歡聞米飯剛煮熟時那種香噴噴的味道?!?/p>
老砍頭望著鍋蓋:“你還知道什么?”
秀容川說:“真相就在眼前?!鄙硇我粍樱鸵w向那口鍋。
老砍頭也動了,速度更快,秀容川剛動,就被老砍頭擋住了。
老砍頭笑笑:“有我在,你接近不了那口鍋?!?/p>
秀容川說:“這可不見得?!辟康赝笸巳?。
老砍頭跟著要追,秀容川袖子一甩,一頭白虎奔騰而出。白虎約有拳頭大小,張牙舞爪,威猛至極。它剛一現身,就一張口,一股黑風噴向老砍頭。
老砍頭左掌一揮,便將黑風拍散了,掌力余勁未衰,繼續向白虎拍去。白虎似乎是活的,凌空縱躍,避過掌力,又噴出一股黑煙。老砍頭大怒,正要手上加力,背后一縷微風襲來,一轉身,看到一枚細針飛射過來,左手一豎,那枚細針便如被黏住了,一下子緩慢下來。老砍頭伸手把它拈住,稍一用力,針就斷了。
老砍頭四周各多了一件小“玩具”:一頭白虎、一只螃蟹、一只喜鵲、一個紅裙少女。射出飛針的,是老砍頭身后的喜鵲。
老砍頭的臉沉了下來:“想不到世上還有傀儡這種東西?!?/p>
自古以來,便有人制作傀儡,傀儡形狀不一,鳥獸魚蟲、人、一棵草、一朵花,都可以,它們縱高伏低、疾退趨避,不是靠翅膀、腳什么的,而是靠身上的補石。
補石,看起來和普通石頭沒什么兩樣,行家還是能分辨出來的。找到補石,便可將內力輸進去,石頭越好,內力儲存的時日越久。
至少有一百年了,江湖中沒再出現過傀儡,有人在典籍中見著,還以為是瞎編出來的。
有一個傀儡已是了不得的事,秀容川居然有四個,他放出四個傀儡,困住了老砍頭。
白虎噴黑風,風中有毒,以此侵擾老砍頭;螃蟹揮舞大鉗子,專攻老砍頭下盤,別看它笨拙,打起來一點不慢;喜鵲在天上飛,眼一眨,眼縫中就射出細針,迅捷陰毒,防不勝防;紅裙少女離老砍頭較遠,誰有危險了,它就撲上去解救。
傀儡是不是像人一樣有大腦?不是,它們都是由秀容川操控的。秀容川離傀儡不能太遠,太遠就操控不了了。
同時操控四個傀儡,非天才,絕對做不來。
老砍頭被傀儡困住,一時竟沖不出來。秀容川趁這空兒沖到鍋前,滅了火,一手把鍋蓋揭了開來。
鍋里放了小半鍋米,大半鍋水,水沒開,米粒粒可見。
秀容川抄起一把米,攤在鍋臺上,雙目瞳孔迸出金色光芒來,剎那間,瞳孔便如赤金一般,燦爛、神秘,華美、詭異,他一只眼睛注視傀儡和老砍頭,一只眼睛掃視鍋臺上的米,一眨眼,米就看完了,秀容川見沒發現什么,將米粒掃落,又從鍋里抄起一把米。
鍋里的米越來越少,旁邊的戰斗越來越激烈。
終于,秀容川伸出手,將一粒米拈了出來,然后又抄起一把米。
鍋里空了,只有那一粒米是秀容川要找的。
米上寫了四個字:殺秀容川。
至此,老砍頭身份浮出水面,他是個隱匿于市井的刺客。他不是什么活兒都接的,只有最棘手的事,才會找上他。他接活兒,不跟對方見面,也不用書信。他去米店買米,對方有什么事,都寫在米粒上,混在一麻袋米里面。老砍頭把一袋米運回家,找出有字的米,看完了,就把它和其他米混在一塊上鍋煮,等煮成熟飯,就什么痕跡也找不著了。吃完米飯,他就對家人說要做生意去了,實則是殺人去了。
砰砰砰砰,四個傀儡一一碎裂,鍋里的米也被找完了。
老砍頭盯著秀容川金芒漸退的瞳孔,說:“想不到你竟有這本事。”
腳一蹬,從窗口飛了出去。
秀容川緊追上去。
兩人飛得比老鷹還要快,老砍頭的家人,沒一個看見。
到了野外,兩人停下。
綠草織就的毯子,從腳下鋪出去,一直鋪到天邊。
毯子上,百合開了,鳶尾開了,夾竹桃也開了,紅的,白的,紫的,誰也不服輸。
對這種熱鬧,大地司空見慣,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還打呼呢,一時輕,一時重,那就是鼾聲,不是風。
老砍頭和秀容川卻沒有心思欣賞這景致,一停下來,就展開生死搏殺。
秀容川的瞳孔再次變成赤金色,這是他的一門秘術:小滿瞳。施展小滿瞳后,目光就成了兵器,就是一只螞蟻,呈現在小滿瞳中,也如大象一般巨大。
當秀容川瞳孔金光燦爛的時候,老砍頭的瞳孔放射出耀眼的白光,這是老砍頭的獨門秘術:陽關三疊。
小滿瞳和陽關三疊,只要施展了,尋常之人便不能與之對視,否則,眼睛瞬間就盲了。
陽光灼亮,花草紛飛。金芒和白光死死地絞纏在一起。
秀容川后退,金芒漸暗。老砍頭進逼,白光愈盛。
秀容川不明白,老砍頭的秘術雖厲害,但也不比自己強哪里去,為何能越戰越勇?
秀容川倒飛數丈,眼里的金芒已被老砍頭的白光淹沒了。
秀容川栽落草地,不動了。老砍頭走上前,略一探查,發覺秀容川心不跳了,脈搏也停止了,再看他眼睛,兩只瞳孔也散了。
武功高強之人,可假死,但瞳孔只要散了,就真正地死了。
老砍頭看著秀容川的眼睛,嘆息道:“可惜了?!?/p>
難得遇上一個高手,就這么死了,他的陽關三疊,只使出了二疊。
老砍頭走了,再沒看秀容川一眼。
半個時辰后,秀容川的眼珠子轉了一下,散了的瞳孔竟慢慢收縮,看起來又和普通人一樣了。
秀容川躍起身,望著老砍頭所去方向,唇角浮出一絲笑意。
他打不過老砍頭,只有詐死,將小滿瞳施展到極致,讓瞳孔放大,看起來就像瞳孔散了一般,騙過了老砍頭。
秀容川展動身形,向老砍頭家掠去。
此時的老砍頭,應該不在家里,有可能跟什么人見面,告訴對方,秀容川死了,也可能與哪個相好約會,正摟著對方說笑呢。
秀容川猜對了,老砍頭不在家。老砍頭的書房有密門,秀容川將之破解,進入了密室。
密室里,多是古玩字畫,但有兩只桃核,吸引了秀容川的目光。
一只桃核,上面有一小孔,透過孔隙,可看到內壁寫滿了字,字小得不能再小,密密麻麻。
秀容川看幾眼,就知道這是老砍頭那門秘術的口訣。
另一只桃核,上面也有小孔,內壁也寫滿了字,秀容川看完這些文字,就像看馬刺的羊皮紙一樣,心中無比震駭。
6
皇上得知秀容月明降了胡人,嚇得手里茶杯都掉了,胡人有了梨友,就打下半個寧國,再讓秀容月明帶兵,寧國就保不住了。
后來,皇上稍稍安心,胡人似乎并不信任秀容月明,把他押往北國去了。
又有消息傳來,秀容月明失蹤了,一起失蹤的,還有押解他的大將馬刺。
皇上下旨,這事誰也不許說,要說,就說秀容月明到北國,死了。
秀容月明不死,皇上寢食難安,所以,皇上請老砍頭出山,還要親自見他。
皇上還是皇子時,無意中救了老砍頭母親的命,老砍頭母親臨終前,把兒子叫到床頭,說,別人的話你可以不聽,但皇子的話,一定要聽,他就是要你的命,你也要給他。老砍頭是孝子,答應了。
皇子做了皇上?;噬戏侨f不得已,也不請老砍頭。
老砍頭到了寢宮,太監、宮女早被打發走了,沒進大門呢,老砍頭就聽見皇上在自言自語:“我也想通了,實在不行,我就投降,能封個安樂公,就心滿意足了。”
老砍頭暗罵,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你做安樂公,卻要天下百姓都做奴才嗎?要不是母親有遺命,我一巴掌扇死你!
皇上見了老砍頭,請他去殺秀容月明。老砍頭說,任何人可殺,秀容月明不可殺,他投降胡人,是為了保全桂州六十萬百姓的性命。皇上再三央求,最后把老砍頭母親的遺像也拿出來了。老砍頭只好說,好好,我答應你,但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老砍頭沒去北國找秀容月明。他想,秀容月明的妻子潛逃,若能找著她,便能找著秀容月明。
老砍頭帶了兩名高手去找越秀。這兩名高手,分別叫狗皮道人和五趾上人。狗皮道人喜歡吃狗肉,殺一條狗,就把皮剝下來披在身上,一年到頭都這樣。五趾上人兩只腳共有五個腳趾頭,就這五個腳趾頭,踢死上百名江湖豪客。
老砍頭在錢蔥山找著了越秀。錢蔥山有山洞,越秀就住在里面。老砍頭發現越秀的時候,越秀快臨盆了,痛叫一聲緊似一聲。老砍頭心頭軟了下來,帶著狗皮道人和五趾上人在外頭站著。不知是天意還是什么,就在他們三人頂著烈日在外頭站著的時候,秀容月明和馬刺趕到了。
秀容月明一下子聽到妻子撕心裂肺的叫聲,他提著長槍,如閃電一般掠向山洞。半路,秀容月明就被老砍頭截住了。馬刺則和狗皮、五趾打在了一起。
秀容月明不是老砍頭對手,且戰且退,死死守住洞口,胸骨斷了,腿斷了,血不斷地濺出來,也不讓老砍頭踏入洞門一步。
陽關三疊,最適宜在夏天施展,陽光越強烈,陽關三疊的威力越強。
老砍頭雙目瞳孔迸射出的白光將秀容月明籠罩住了,眼看秀容月明的眼睛要被陽關三疊刺瞎,突然,陽光暗了下來,同時,山洞里傳出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
天上沒有一縷云彩,太陽怎么會暗下來?老砍頭朝天上一看,太陽就像被人咬去一塊,竟發生日食了!
日食剛出現,老砍頭的陽關三疊就陡然減弱,這讓秀容月明有了喘息之機,和老砍頭打成了平手。
馬刺是在大樹下和狗皮、五趾打的,他們不敢朝太陽看,但能看到樹蔭下一個個小亮點不再圓了,都缺了一塊,他們知道,發生日食了。
狗皮和五趾心中都涌起莫名的恐懼,日食發生,秀容月明的孩子出世,這是不祥之兆,這孩子不是人,是妖怪!
起初,太陽還有一點亮光,漸漸的,全隱去了,天地之間,一下子暗下來,竟如黑夜一般。
陽關三疊的威力減到了最低。
秀容月明槍若游龍,命中老砍頭胸口。
老砍頭受傷,急退。
與此同時,洞里嬰兒止住啼哭,天上露出亮光。
老砍頭落荒而逃,他還朝樹蔭下看了一眼,馬刺以一人之力,擊斃了狗皮道人和五趾上人,但他自己也受傷太重,死了。
這個經過,都被老砍頭寫在了桃核內壁。
7
錢蔥河畔,老砍頭將一錠銀子塞入紫衣美婦手中,順勢在她屁股上擰了一把:“晚上我去找……”
一個“你”字他沒說出來,因為他突然看到一個不該看到的人。橋上,秀容川倚著欄桿,正看著他。
四目相碰,秀容川掉頭就走。
老砍頭跟了上去。
他們在昨日激戰的地方停下。
兩人沒說一句話,小滿瞳和陽關三疊就碰撞到了一塊。
正是晌午,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但這次,白光未能淹沒金芒,相反,秀容川雙瞳竟然擴大,占據了整個眼睛,刺射出來的金芒,洶涌澎湃,一個浪頭高過一個浪頭,幾個浪頭,就將白光打碎了,然后,金芒刺入老砍頭瞳孔。
老砍頭暗叫完了,眼睛保不住了,他這個念頭剛生出,秀容川就把金芒收了回去。
金芒漸斂,瞳孔看起來又和普通人一樣。
秀容川沒說一句話,就走了。
昨晚,秀容川一夜沒睡,都在研究老砍頭的陽關三疊。他找到了陽關三疊的破綻,自己也如醍醐灌頂,將小滿瞳提升到了大滿瞳。
老砍頭沒死,眼睛也沒瞎,只不過他內力全失,終此一生,也與陽關三疊無緣了。
看著秀容川的背影,老砍頭心中沒有恨,只有喜悅,只有輕松。這么多年來,他一點不快活。身負絕世秘術,成了他的枷鎖,如今,枷鎖卸去了,他成了凡人?;噬喜粫宜?,他也不會去殺人了。
他真正成了老砍頭。
8
兩個月后,秀容川找著了越秀的筆記。
那天,秀容月明擊退老砍頭,越秀產下了一個男孩。
老砍頭走了,秀容月明再也撐不住,叫了聲“越秀”,就倒了下去。越秀顧不得虛弱,將丈夫抱入山洞,手忙腳亂地給他止血。
秀容月明說:“越秀,你不用救我了。你把孩子抱來,讓我看看?!?/p>
孩子抱過來了。他已睡著了,睡得很香。秀容月明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老天待我不薄,讓我看到了妻子,看到了兒子?!?/p>
秀容月明握著越秀的手,說:“我不能再陪你了,還好,有兒子陪著你。這十五年來,我陪你的日子,不超過一個月,真對不住你……”
越秀的眼淚不停流下來:“不不,嫁給你,我一點不后悔,一點不后悔。”
秀容月明說:“現在要是有錢蔥就好了,我會削一碗,不,削幾碗,讓你吃個夠,吃個……夠……”
秀容月明聲音漸低,倒在越秀懷里,手垂了下去。
越秀放聲痛哭,哭幾聲就不哭了,她害怕朝廷再有人找來,她母子就性命難保了。
越秀把孩子捆綁在背后,把丈夫的尸體就地埋了,又把狗皮道人和五趾上人埋在一個坑里。越秀再去拖丈夫那個同伴時,聽到有人說話,趕緊背著兒子跑了。
越秀在一座隱秘的山谷住了下來。越秀多次和秀容月明談論將來生了孩子,該取什么名。秀容月明說:“就叫秀容川?!?/p>
秀容川看到這里,先是一驚,后又啞然失笑:“這不跟我同名嗎?難道我就是那孩子?不可能!”
四年匆匆過去。這一天,越秀帶川兒去祭奠他父親。秀容月明的遺體已被越秀遷入山谷。
出了門,川兒指著腳下一只螞蟻:“媽,你老說螞蟻小,可我看它很大?!?/p>
越秀笑著說:“大什么呀?螞蟻是最不起眼的?!?/p>
川兒說:“螞蟻不小呢,它有這么大?!庇檬直葎澚艘幌拢账谋葎?,螞蟻有碗大。
越秀不高興了:“川兒不可說謊,螞蟻沒這么大?!?/p>
川兒說:“我沒說謊?!?/p>
越秀指著趴在樹葉上的青蟲說:“你說,它有多大?”
川兒比劃了一下,這蟲子竟有十個臉盆那么大。
越秀見兒子天真爛漫,不似說謊,忽然想起一事,心里咯噔一下子。
半月前,越秀做針線活兒,不慎把針弄丟了,川兒聽了,一轉身,就在黑旮旯把針找著了,越秀還夸他眼力好,現在看來,這孩子的眼睛有古怪啊。
秀容川再不能鎮定了,他把螞蟻、蟲子這段連看了兩遍,心想:“這不是寫我嗎?我小時候,就有這事兒。難道我真是秀容月明的兒子?”
越秀心下不安,返回家,取了一把縫衣針,撒在草叢,讓川兒去找。只不過片刻,川兒就把針找齊了,一枚不差。
越秀害怕了,盯著川兒的眼,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眼有什么不妥,只是他看到的東西,為什么都大了無數倍?如果他長大了還這樣,在別人眼里,就成了妖怪。一個妖怪,是不能過上安穩日子的。
越秀四處尋醫,醫生都束手無策。醫生說,這是妖目,誰也治不好!
有一天,越秀聽人說起喬瞧。喬瞧這個老姑娘,想通了,出來替人看病了,最拿手的,就是治療奇難雜癥。越秀決定請喬瞧替兒子看病。
喬瞧仍然住在西大街,越秀是在深夜找上門的。喬瞧開門,認出是越秀,臉色一下變了,就要關門。越秀死命擠,頭擠了進來,肩膀和身子卡在了門外。
越秀說:“我兒子生了怪病,別人都治不好,只好來請你……”
喬瞧不想聽她說,手上用力,要把越秀擠出去。
越秀左袖抖了兩下,一張折起來的紙落下,她接著,從門縫塞進去:“你看了這張紙,如果愿意,請你明天來荷塘見我。”
喬瞧說:“我不會見你的?!?/p>
門稍松,越秀退了出去。喬瞧關上門,上了閂。
喬瞧瞧了兩眼地上那張紙,最終還是撿起來,到了燈下,將紙展開,只看一眼,喬瞧的呼吸就急促起來。
這些年,她從沒在人跟前流過眼淚,一人在家,有了眼淚,也往肚里咽?,F在,她抑制不住了,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
紙上只寫了一個字:瞧。
這是秀容月明的字。
紙質黃舊,至少有十年了。
喬瞧、越秀這對昔日密友,在分隔十九年之后,在荷塘相見。
越秀帶來一只藤箱,遞給喬瞧。箱子里,滿滿的全是紙,紙上的字,全是秀容月明寫的,寫的只有兩個字:喬,瞧。
越秀說:“這箱子,是春豬交給我的。春豬說,只要天上有圓圓的月亮,元帥就會寫字;元帥心中煩躁了,快要和胡人打仗了,他也會寫字。春豬還說,這兩個字,元帥寫了十幾年,有的被元帥撕了,有的被他留存下來……”
越秀在說,喬瞧在聽,說的人流淚,聽的人也流淚。
越秀忽然向喬瞧拜了下去:“喬瞧,這孩子就托你照料了,我要去陪伴月明了?!?/p>
喬瞧大驚:“你這是什么意思?你不能……”
越秀在向她行禮之時,就將一把刀插入心臟,怎么也救不活了。
喬瞧抱住她,連叫“越秀越秀”,越秀說:“我已十幾年沒聽你這樣叫我,現在你叫我了,我很開心。”
池塘邊,川兒摘了兩片荷葉,頂在頭上,用手捂著,向越秀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叫:“媽媽,你看我這樣子好不好看?”
9
筆記合上。上面沾滿秀容川的淚水。
秀容川已確然無疑,自己就是秀容月明的兒子。媽媽的模樣已記不清了,但他記得一位姓蘆的姑姑,把他撫養到了十歲。那姓蘆的姑姑,就是喬瞧嗎?他不知道。
那位姓蘆,或者姓喬的姑姑,用了很多法子,都沒治好他的“妖目”。
一天夜里,秀容川被一個蒙面人帶走了,從此,再也沒見到那位不知是姓蘆還是姓喬的姑姑。
10
秀容川回了家鄉,在那片草坡,他看到那兒立了一座墳,墳前有碑,上寫:秀容元帥之墓。
墳邊蓋了間草屋,秀容川朝里看的時候,蔣春豬正睡大覺呢。
蔣春豬起來,出屋,愣住了。墳前,插了四炷香,香已燒一半了。
蔣春豬左看右看不見人,心想:“這是誰給元帥上香,難道是昔日的哪位兄弟?”
秀容川到桂州的時候,是十月,還能聞到桂花香氣。
當年,梨友勸降秀容月明,占了桂州,聲勢蓋過了單于。像秀容月明、梨友這樣的人物,總有相似之處。北國的臣子找各種借口攻擊梨友,單于下令將他召回。梨友一退,寧軍趁勢收復失地。數月后,兩國議和,寧國割讓十座城池,胡人退兵,兩國成了兄弟之國。
秀容川在街頭,在小酒店,問老人,問少年,問他們知不知道秀容月明這個人。有人說,怎么不知道?那是個叛徒。也有人說,秀容月明是個大英雄,不是他,桂州城早不是這樣子了。
說秀容月明是大英雄的,就有一個美麗少婦,她叫木盆。
(圖片選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