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浴雪

成都的朋友反復(fù)告訴我，到了雅安再往西走，不可不去海螺溝；到了海螺溝，不可不泡高山溫泉，更不能錯過貢嘎冰川。

如果頭頂鵝毛飛雪，腳趟尺深積雪，身浸舒暖溫泉，而且地處高山峽谷，季在三九隆冬，時值夜色濃深，恰又路斷電停，蠟燭融雪照明……高寒、暴雪、溫泉、斷電，百般巧合經(jīng)歷，該是多么神奇的感覺。如此巧合神奇的境遇，恐怕一生難逢一次，我是幸運兒，是貢嘎諸神護佑的海螺溝賜予的機會。

318國道快到瀘定前有個名叫甘谷地的村寨，從此左拐，一個長下坡去往海螺溝。海螺溝深切在貢嘎雪峰的東坡，當?shù)厝藢ν庑麚P時，列舉出日照金山、冰川傾瀉、雪谷溫泉、原始森林、康巴風情五大景觀特色，近年日漸成為旅游熱點。

幾年前的冬日曾走過這段路，當時正全線翻修，一路顛簸，特別是過大渡河懸索橋后，數(shù)度遭遇山體滑坡堆積的土石，兇危艱險。公路在半山，河水在谷底，時而云霧遮蔽，時而懸鄰深淵。如今，道路平展，再沒覺得行車困難。離開大渡河，從谷底爬升，幾度轉(zhuǎn)彎，翻上崖壁，磨西鎮(zhèn)到了。街道長了，房子新了，規(guī)模大了。倚仗旅游，昔日偏處深山的古鎮(zhèn)如今真的成了“寶地”（磨西為古羌語，意為寶地）。實際上，磨西從來沒有清靜過，曾經(jīng)的茶馬古道落腳地，背茶人弓曲的身影支撐了一時繁榮，苦難和沉重磨蝕得青石板古街幽光灼灼。我走了那條古街，不長，房屋大多兩層，石頭墻，木作梁，板為廊，下店上宅，猶如風燭殘年的老者，穩(wěn)樸安詳。

但我最感興趣的是古鎮(zhèn)上的天主教堂。很難想像，過去許多中國人都很少踏足的深山，卻留下了西方風格的教堂，西域傳教士與信眾繁多落地久遠的佛教之間，爭斗得該是多么悲壯，不能不欽佩宗教的力量，更嘆服那位法國傳教士的堅毅頑強。或許正是人煙少至，才被他乘虛而入。當年中央紅軍路經(jīng)此地，毛澤東住進了神甫房，在教堂召開了著名的磨西會議，并把一名瑞士籍傳教士博薩特帶上了長征路。如今，作為海螺溝的景區(qū)大門，很多游客選擇在磨西居住，但我們這次馬不停蹄人不卸甲，直奔山腰上的二號營地。

旅行車沿著深壑邊緣爬行，拐幾個彎，林木越加蔥郁，但溝壑漸淺，如同在山的腰眼上游走。同伴們的情緒被未知的景致招惹得激昂萬分，我則努力回想幾年前冬日里異樣的體味。

那年，從磨西鎮(zhèn)換乘景區(qū)旅行車時，天開始飄雪，但雪花落地無影。視野里白茫茫霧蒙蒙，山體朦朧，草木凝露。車子一點點爬升，雪花一點點增大，樹叢草葉上積一層白，路面也漸漸淹沒在雪地里。過一號營地，雪勢更猛，積雪更厚，滿世界仿佛只余了一色的白。盡管道路越加難行，但罕見的雪景讓人忽略了所有危險，只余融身景中的幸福。然而，這次時值初秋，滿野綠意，平淡的景物激不起觀賞的情致。拐過一號營地，同伴急迫而不舍地說，這么好的地方，我們?yōu)樯恫蛔∵@兒。我趁機激活游興，學(xué)著司機一路上的口吻說，前頭的二號營地比這兒更好。然后擺弄起所知營地的概況。

有“溫泉之鄉(xiāng)”美譽的海螺溝建設(shè)了三處溫泉住宿地，溝口的貢嘎神湯、達干煙溝的一號營地和熱水溝瀑布附近的二號營地。相比較而言，海拔2600米的二號營地溫泉最具特色，數(shù)眼終年不斷的冰川沸泉富含多種礦物質(zhì)和化學(xué)元素，醫(yī)療價值極高，不僅可浴可療，而且可飲。另外，在冰川觀景臺兩公里附近建有三號營地，但沒有溫泉可泡。同伴們聽罷，齊贊留宿二號營地是絕佳的安排，然后想像著在高山泡溫泉的美，歡聲笑語漾滿山路。

營地的環(huán)境依如往日，景致卻大不一樣，尤其是第一感覺，與那年冬日的雪景截然。天氣陰沉著，但四野里明朗。溫泉的流瀉聲如古樂交響，騰起的水霧在莽莽郁郁的山澗里飄逸。辦理好入住手續(xù)，拾級而上。暮色里，營地被輕悠的泉霧籠罩，猶如走進真實的仙境，激動得同伴們顧不得疲勞首先要去泡熱泉。踏過懸索橋，一池池的碧水，熱氣蒸騰。溫泉池依山勢而筑，呈梯次升高，每層階壘砌數(shù)個泉池。泉池卵石鋪地，木梯連接，石欄圍護，有椅凳擺設(shè)，有山林掩映，紅瓦綠樹，游云碧水，置身其中，有沐天浴地般的舒坦。浸入泉池，身邊水氣升騰，山野云霧縈繞，人浮泉中，泉懸霧端，云水相接，悠然如同夢幻。喜歡攝影的同伴則躍上池邊，選擇不同角度記載轉(zhuǎn)瞬萬變的美景。

可是，我卻覺得不夠刺激。泉和景相諧相融，但隱隱缺乏撩人心神的意境。應(yīng)該有雪，應(yīng)該冰凍三尺，那才會令人回味無窮，念念不忘。因自然對比，因刻骨銘心，以至于無論何時何地洗溫泉，我都找不回那年冬日里在海螺溝泡溫泉的美妙感覺。當時，暴雪漫天，大地鋪白，山路不辨，萬物一色。積雪壓斷了通往山上的惟一電線，營地斷電。當晚，整個二號營地只有我們八個客人，空蕩而寂靜彌漫在幽幽飛雪鋪展的天籟里。營地的客房標間不夠分，我被安排在高處的連棟別墅。別墅兩層結(jié)構(gòu)，木板隔墻，屋外的落雪細碎有聲，仿若無數(shù)精靈窺視后竊竊私語。我舉著半截蠟燭攀木梯上到二層，每一步都咯咯作響。木板墻，木板地，木板床，接觸哪里都有聲響，在肅寂的高山清謐的孤房里，任何一點響動都驚魂又怯膽，我相信夢境里也會駭怕。趕緊再下樓，腳踏水泥地板心里實在。然而想像的翅膀開始呼扇。樓上空蕩蕩的，幽靈會來嗎？鬼怪會藏身嗎？寒峭的氣溫已使我頭縮身緊，莫名的幻想又讓我膽顫神慌。

我知道貢嘎神山居住著神靈，不會允許幽靈和鬼怪肆意作祟。神靈撫慰人心，超度精神，它們無處不在，符應(yīng)著人的心愿。可是我意識里躲著魔鬼，或許它感應(yīng)到了神靈的威力，故意借力我的脆弱折磨我的膽魂。我又點亮一只蠟燭，放在空蕩的客廳，然后拉開被子鉆進去。

隔壁傳來瑣碎的響動，那里住著我們的全陪導(dǎo)游和地陪導(dǎo)游，兩個風華正茂的未婚姑娘小伙。通常，導(dǎo)游不會安排住這么寬敞的地方，恰好今天營地空蕩，他們做了我的鄰居。他們幸運，我更欣慰，聽到人的動靜，所有的膽怯即刻無影無蹤。

敲門聲響。開門雪花撲面，只見兩人身裹白浴袍，如夜訪的圣誕老人。去泡溫泉吧！女孩甜潤的聲音有點顫。這漫天飛雪，能埋人了，還敢去泡溫泉？我的設(shè)問驚奇又激動。可遇不可求，這樣的機緣怕是一輩子才一次，錯過不遺憾？男孩的煽動刺激而敦懇。別猶豫啦，難得瘋狂，放棄了可買不到后悔藥。女孩的雙腿已落進腳脖深的白雪，脆亮的聲音活潑了白夜。

山路點起蠟燭，房間點起蠟燭，泉池邊也點起蠟燭。雪中的山野白得朦朧，蠟燭的光亮如閃晃的螢火。我回身褪去冬裝，換好泳衣，裹緊浴袍，腳趿拖鞋，肌肉收縮，身子哆嗦，踏破往膝蓋積聚的雪層，越過數(shù)十米的懸索橋，卸袍甩鞋，撲進泉池。

哎呀，妙不可言。

身子沉入溫泉，比裹身厚棉舒暖。而頭頂呢，依然鵝毛大雪。雪花遇泉霧而化，落發(fā)梢而融。頭皮涼涼的，身體熱熱的。掬一捧熱泉沐頭浴面，攥一拳雪球搓肌揉膚。如冠的大樹不時湊趣，落一坨雪在頭上，引一聲叫，惹一陣笑，逗弄得雪花舞蹈得更加歡暢。

不敢露出身子，寒意凄冷刺骨，雪花逼人戰(zhàn)栗。但又不能長久縮進泉水，內(nèi)含硫磺的溫泉，滋養(yǎng)潤滑了肌膚，也似乎稀薄了空氣，逼快了血流，多泡一會即感氣短胸悶。而這時身子已泡熱了，即便脫離泉水，感應(yīng)到寒氣，卻不像初入泉水前那么縮頭縮腦，我甚至抓起池沿上的積雪，倒吸著冷氣擦上身體，皮肉的陣陣寒噤刺激得心情萬分豪氣，嗷嗷嚎叫著，跟同伴打起了溫泉雪仗。

女孩爬上了泉池，又被男孩推進臨近的泉池，兩人游到樹冠下，柔弱的燭光影綽得泉水蕩漾。隱約聽見他們的私語，難道是要反撲過來繼續(xù)戲鬧。我上岸躲進另一個溫泉，刻意的逃匿也同樣逃匿了他們的低語。雪花簌簌耳邊，傳遞的是靜謐的天籟，他們的私語難道幻化成了彼此才能感應(yīng)的心語。

他們都應(yīng)該是單身吧！雪浴溫泉指不定能成就一樁愛情呢！

同行的幾位女士躲在房間透過窗子抖顫著身子欣賞我們不可思議近乎瘋狂的舉動，一邊責怪我們不要命，一邊又心癢難耐，以至于之后幾年碰在一塊都還要感嘆無法彌補的遺憾。

確實無法彌補。罕見大雪，巧遇斷電，蠟燭照泉，享用浪漫，可遇不可求。當然，享受要恰到好處適可而止。我們一行中年紀接近六旬的最長者，頭晚怕夜黑路滑選擇了保守，次晨天亮雪止，他仍然抵不住誘惑，一個人趕早去泡了溫泉，雖然沒了雪花飄舞，但山寒地冷，雪浴泉池，大膽的嘗試令他刻骨銘心，每每談到那次旅行都要興奮得像個歡樂的孩子。

一覺天亮，起床推窗，雪花似乎還在飄，只是稀落微小了些。我起初懷疑是樹上散落的雪花，后來漸漸密集的飄雪糾正了我的感覺。積雪早已過膝，樹木駝起了腰背，世界一色的亮白，好像看不到任何雜色。山路已經(jīng)無形，僅能看出一條沒有樹身的穹廊。冰川肯定無法去了，但也不能停留，趕緊下山。景區(qū)司機憑感覺識路，小心翼翼碾過厚實的積雪撤回磨西，我們安全回到成都。

當天，四川各大報紙同時報道了一條消息《50年罕見暴雪突襲康定》，內(nèi)容稱：“（2006年）2月27日，甘孜州大部分地區(qū)出現(xiàn)罕見寒潮、降雪天氣，其中康定地區(qū)降雪量已達35毫米，積雪深度超過48厘米，是近50年少見的一次降雪，暴雪使康定等地交通阻斷、游客滯留。目前，二郎山至康定、瀘定至海螺溝、康定至雅江……等多條道路中斷……”確實，想想真的后怕，但雪中溫泉的刺激一直讓我忽略可能發(fā)生的危險。

50年一遇的暴雪。在50年一遇的暴雪中泡高山溫泉，或許是一生中的惟一巧遇。無論是當初的感覺和之后的回味，都濃縮成幸福的神奇。

所以我說，海螺溝泡溫泉，佳期當在冬日，當在雪天，當在雪花飄飛的日子，當然最好巧遇偶然的一次停電，那種意境，想像不出，描繪無力，旦有機遇，千萬別留遺憾。

盡管這次季在初秋，意境顯得平淡，但來一趟海螺溝，高山溫泉還是應(yīng)該珍惜的。頭天已泡得舒暢，但終歸意猶未盡，第二天早起，又直奔溫泉，再享受一番溫滑的體貼。天陰沉著，低處則云霧飄逸，纏繞于山澗林海，真實又虛幻，伸手抓一片云揉拂在臉上，潤盈心魂。

蘇雅琴始終未在溫泉池邊露面，她或許不像我們那年的導(dǎo)游開朗，或許沒有令她愿意陪伴的旅友。那年的女孩和男孩各自返回家鄉(xiāng)，再沒聽說后續(xù)有什么佳話。只是清楚記得，我們在成都雙流機場告別時，女孩淚流滿面，幾度哽咽，把我們所有人都感染得眼眶濕潤，紛紛跟她相擁而別。

短短八天，能動感情，真是一個單純的多情女子，在我無數(shù)的旅行中是第一次遇見，或許也是最后一次。我后來一直在想，她應(yīng)該是為那個男孩，而我們都故作多情了。

當然，我可能也揣測錯了，畢竟，人的情感，不只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