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革”時期,御用批評以集體爆發的態勢由寫作組蔓延至巔峰。在不斷的歷史操演中,寫作組日漸形成生產流程化與傳播一體化的運行機制。透過這一機制的全面運行,文化激進主義與文化專制主義得到自上而下的全面貫徹和廣泛傳播。“文革”結束后,寫作組的神秘幕布被整個撕開,廁身其間的知識分子頃刻間由翻云覆雨的文化騎手淪為廣遭詬病的譴責對象。
【關鍵詞】文革;寫作組;生產流程化;傳播一體化;知識分子
自上世紀70年代初期至1976年10月,“梁效”、“羅思鼎”、“初瀾”等寫作組可謂大名鼎鼎、如雷貫耳。他們頻繁活躍于國內重點的言論陣地,成為當時輿論界不折不扣的統領者。經由他們制作的大批判文章充斥于國內的各類重點報刊。一些大大小小的學術批評在寫作組的層層演繹之下幾乎都敷演成一幕幕觸目驚心的政治大批判。政治權謀與御用批評的攜手作戰使得寫作組成為一個藏污納垢之所在。1976年10月前后,各知名寫作組幾乎集體性地銷聲匿跡,這也決定了它作為一個現象之于“文革”文學的獨特意味。撥開寫作組的層層面紗,將有助于我們厘清當時的時代面貌與思想狀況,從而更為恰切地體認學術批評與國家政治、知識分子思想改造與權力意志等重要命題。
一、知名寫作組舉隅
上海市委寫作組是成立時間最早、活動時間最長、成員隊伍最為龐大且影響力最為重要的寫作組之一。它與1964年的上海市委寫作班子及1968年的《紅旗》雜志上海組稿小組有著至為密切的關聯?!?】1971年7月經由批準正式過渡為上海市委寫作組。就實際影響力而言,歷史組與文藝組堪稱其首。歷史組著名筆名羅思鼎,寓“學習雷鋒,做一顆永不生銹的螺絲釘”之意。朱永嘉等人最初寫些關于乾嘉學派的文章【2】,以“羅思鼎”為筆名發表在報刊上。后來被上海市委集體借調,成了歷史組一直沿用的集體筆名,【3】其它筆名有康立(取武康路歷史組的諧音)、石侖等。文藝組著名筆名丁學雷,寓“丁香花園學習雷鋒”之意,任犢取“人民的牛犢”之諧音。據統計,在1965年至1972年間,丁學雷的使用頻率最高,而在1973年至1976年間,任犢躍居其上,除評論樣板戲的文章仍署丁學雷外,其余多署任犢?!?】其它筆名有方澤生(剛剛開始做毛澤東的學生)、石一歌(《魯迅傳》寫作小組的十一個成員)、方巖梁(取自毛澤東詩“風物長宜放眼量”)、杜華章等。至1976年停止活動,公開發表文章達800余篇,其中《紅旗》雜志有76篇,《學習與批判》多達774篇?!?】此外還出版了大量書籍。
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大批判組前身為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批林批孔研究小組。自1974年1月起,轉向寫作大批判文章,并正式更名為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大批判組。寫作組紀律嚴格,組織神秘。據周一良回憶,“梁效紀律森嚴,不得隨便請假,不得向外面(包括自己家人)透露工作內容。集中駐地在北大朗潤園的北招待所,門禁森嚴,給外人以神秘莫測之感。”【6】范達人也有類似回憶,“這里警備森嚴,外面的平民百姓不得入內。里邊的人也不能自由外出。來探親訪友的人就一律被擋在了門口的一間豪華的接待室里面,接受百般地盤問?!薄?】成立初期發表文章多署名“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大批判組”,自1974年5月,開始使用“梁效”作為筆名。寫作組分工明確,“范達人小組側重史學,鐘哲民小組側重政治,葉朗小組側重哲學,胡經之小組側重《紅樓夢》研究,徐琳小組側重馬列主義理論,孫慶升小組側重文學,梁英明小組側重政論與國際問題,湯一介小組側重哲學史,孫靜小組側重文學史?!?【8】活動期間,梁效共撰寫文章219篇,公開發表181篇?!?】其它筆名有柏青、高路、景華、安杰、秦懷文、施鈞、郭平、金戈、萬山紅、祝小章、梁小章、史軍、聞軍、哲軍等。
文化部寫作組成立于1973年?!?0】直接負責人為于會泳。主要筆名為初瀾,寓“青出于藍”之意,其他筆名有江天、洪途、小巒。寫作組設于北京禮士胡同中段,與“國務院文化組文藝創作領導小組”(簡稱“創辦”)一南一北,分院而居,并受其直接領導。內中紀律嚴明,等級森嚴,寫作組成員必須遵守嚴格的行為規范。據當事人披露:“兩院門對著門,北院的權貴從來不與我們這些普通工作人員直接接觸,有什么吩咐,都由‘創辦’主任轉達,某篇文章炮制出來,也由他送審,如再有什么指示也由他傳遞下來?!薄?1】據統計,文化部寫作組先后從各地網羅了70余人,炮制了200多篇文章。【12】它的創作量與轉載量都堪稱巨大,1974年為其最為旺盛的活動時期,公開發表文章約七八十篇【13】,充斥于北京與上海的重要報刊之上。除了制作出《京劇革命十年》之類的理論文章之外,初瀾也創作了少量《錦葵花的啟示》之類的雜感式短文。
《紅旗》雜志寫作組成立于1974年1月,由姚文元親自栽培并直接掌控?!?4】主要成員有肖木、胡錫濤等,其余成員多為《紅旗》雜志編輯部的工作人員,駐地在北京沙灘北街二號。主要筆名為池恒,寓“持之以恒”之意,其它筆名有程越、方剛、呂真、田春、嚴章、黎章等。一般在發表重要文章時,經由姚文元指定使用池恒為名,后又兼以程越之名,交替使用。【15】另外,池恒還以“短評”的方式發表文章。該寫作組的文章均首發于《紅旗》,約為50多篇。對于該寫作組發表的文章,《人民日報》、《新華月報》幾乎全部同期轉載。除寫作任務外,池恒還承擔了部分組稿及編輯工作,《紅旗》雜志成為它與其它寫作組相互聯系、彼此影響的重要紐帶。此外,成立于1973年9月的中央黨校寫作組主要筆名唐曉文,取“黨校文”的諧音,其他筆名有湯嘯【16】、辛風【17】等。北京市委寫作組成立于1971年,主要筆名洪廣思,取“洪光寺”【18】的諧音。成立于1969年的北京市文化局寫作組,其成員平均年齡僅為28歲,多為青年人。主要筆名辛文彤,先后發表文章100余篇。【19】
二、運行機制的整體考察
御用批評以集體爆發的態勢由寫作組蔓延至巔峰。經由寫作組制作出來的大批判文章具有“命題作文”的生產屬性,在流入社會時它所倚重的又是“同題作文”的傳播策略。而在檢閱歷史時,我們不難發現,這兩者的共同配合其實在“文革”初期均已見端倪。
1965年11月10日,《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在《文匯報》公開發表,該文成為文化大革命全面爆發的重要導火索。而細究這個文本的生產與傳播時,我們發現羅思鼎在其中的作用不容小覷。在接到批《海瑞罷官》的寫作任務之后,善寫評論而陋于明史的姚文元與上海市委寫作班歷史小組自此開始了頻繁接觸。時任小組組長的朱永嘉為其寫作提供了兩類資料:一為吳晗所寫的《論海瑞》的文章及其所編的《海瑞集》,一為《明史》、地方志和筆記中的相關資料。此外,朱也參與了修改稿的討論工作。【20】同時,羅思鼎也接到寫作任務,先后發表了《論“告狀”——駁吳晗》、《從“投獻”看吳晗的“自我批評”》、《拆穿“退田”的西洋鏡》等文,大談明史上的“告狀”、“投獻”、“退田”等問題,加入批判吳晗的行列之中,與姚文形成呼應之勢??梢哉f,寫作組一方面以“命題作文”的方式參與大批判文本的直接生產,“從學術上幫姚文元堵漏洞,支撐姚文元的文章”【21】,一方面又以“同題作文”的傳播策略擴展了姚文的社會影響力,二者的媾和共同壯大了批判《海瑞罷官》的輿論聲勢并最終推動了政治批判運動的全面展開。由此,“命題作文”與“同題作文”的“生產——傳播”應用模式已經初具模型。
1966年4月展開的評三家村運動則是《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一次成功復制。在姚文元撰寫《評“三家村”》的過程中,上海市委寫作班子可謂群策群力,集體上陣,“歷史組、文學組、哲學組全面動員, 選編了大量的資料, 包括吳晗、鄧拓、廖沫沙寫的《‘三家村’憶記》及《燕山夜話》, 分類摘錄這些文章中有‘問題’的觀點, 編印成冊。”【22】這些斷章取義式的編選材料通常是內部發行,以供寫作批判文章之用。同時,羅思鼎也謹聽將令,積極投入對《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的批判運動之中。這兩次經由學術批評轉入政治批判的成功聯姻為70年代以后集中登場的寫作組的具體運作提供了范例。后者在漸趨制度化的運作之中日益顯現出生產流程化與傳播一體化的具體特點。而生產機制和傳播機制的彼此配合共同促進了寫作組運行機制的全面運轉。
1.生產流程化。由于集體創作性質與濃烈的政治批判意味,大批判文章已經完全脫離了個體寫作和自主批評的常規化軌道。它幾乎被納入一條完全為意識形態所主導的流水線中,成為可供批量化生產的機械制品。
上海市委寫作組早在寫作班子時期就基本形成了規范化的寫作流程。在“戰斗任務帶動戰斗隊伍”的理論指導下,市委寫作班子時刻關注中央最新的輿論動向,并及時將所謂戰斗任務下達各處。在明確戰斗任務之后,寫作班子即刻進入流程化寫作。第一步是“編材料”。這一步主要開展的是材料匯總工作,但又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材料匯總。它往往是斷章取義式的,主要依據批判目的對批判對象所做的文章、著作等進行有意地肢解及選擇性摘編。它為大批判的進一步展開提供了有效的材料儲備,大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貌似公允的假相,從而使得大批判文章具備了師出有名、言之有據的立論基礎。第二步是“擬出批判文章選題”。選題有的是寫作班各組單獨擬定,也有的是與文匯、解放報社合擬。針對每一個具體的寫作任務,往往會有一整套選題計劃。而圍繞具體選題,又有明確的任務細化,如重點文章與配合文章的任務再分配。第三步是“召開座談會”。批判文章選題在經市委領導批準之后,報社、寫作班子及相關的社會工作者就具體的選題分工展開具體討論。文章一般為一人執筆或多人分頭執筆。返回的樣稿經由寫作班子的執筆人員依據上級領導的審查意見反復修改,并送市委領導終審決定是否刊登何時刊登?!?3】
北京市委寫作組“洪廣思”的寫作流程也有異曲同工之處,“上頭出題(有時也出思想),小組討論定題;定題之后,再找相關材料研讀,然后交流體會,擬定大綱,報小組同意,再分頭起草;等有了初稿,再經多次討論修改通過后,由一人統稿,最后報上面批準發表?!薄?4】而當時威震全國的梁效寫作組一樣難逃窠臼,據周一良回憶,“寫作意圖由遲謝兩人下達,或由《紅旗》、《人民日報》等報刊的編輯口頭傳達,有時甚至寫成書面提綱交給各寫作小組。”【25】
通觀主要寫作組的創作流程,大批判文本的生產基本呈現出整體性的趨同化傾向:上級傳達寫作任務(有時也提供材料或相關文件)——寫作組集體討論,確定選題——分頭執筆或由個人執筆——擬定初稿由集體討論并修改——初稿上報領導審查、修改直至定稿。然而,在所有的生產環節中,一首一尾是至為關鍵的,是凌駕于寫作組之上的最高掌權者玩弄權術之處。他們完全掌握了生殺予奪的大權,也直接控制了大批判文本的產生和最終流通。
先看其首。這一環節的存在直接決定寫作組的御用性質,也是它廣遭詬病的根本所在?!拔幕蟾锩币詷O左的激進姿態在意識形態領域開展路線斗爭。在“開創無產階級文藝新紀元”文化狂想的鼓動之下,重新組建自己的文藝隊伍無疑受到格外重視。應運而生的寫作組不可避免地成為主流意識形態的傳聲筒。由于黨內高層之間存在微妙的政治分歧,秉承上意而作的大批判文本也往往具有鮮明的斗爭指向。僅以標題為例,其中的政治意味與矛頭所指一望便知。如《無產階級專政下的政變與反政變的斗爭——黨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為什么要庇護反動影片<清宮秘史>》、《為劉少奇復辟資本主義鳴鑼開道的大毒草——評<上海的早晨>》、《批判林彪與孔老二的反動文藝觀》、《批判鄧小平妄圖扼殺群眾文藝的險惡用心》、《深入批判鄧小平,堅持文藝革命——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等。一旦權力意志成為先在的價值預設,學術批評與現實政治斗爭的邊界變得模糊,它的獨立性與自足性也逐步淪喪,最終被納入由國家權力意志全面控制的生產軌道。而寫作組就成為政治意識形態的話語轉化機器,經由它們的層層包裝,文學、電影、歷史等等不過充作偽飾之用,為意識形態話語披上合法化的外衣。正是這種“量體裁衣”、“削足適履”式的御用批評使得大批判文章在具體的論述之中往往又暴露出牽強附會、左支右絀的窘態,甚至紕漏百出、自打耳光的現象也不乏其例?!?6】再說其尾。這是決定大批判文本能否脫離生產軌道、順利進入流通領域的關鍵環節。來自上級部門的審查意見成為其存亡與否的金科玉律。對寫作組而言,并非所有授意之作都能獲準發表,一方面現實批判力度不夠強勁的大批判文本易遭否決與淘汰,而更為重要的一方面是由于國內急劇變化的政治形勢使得一批來不及調整斗爭矛頭的大批判文本胎死腹中。由此便不難理解,何以各個知名寫作組的實際創作量遠遠高于公開發表量。審查權力的擁有者依然是來自寫作組外部,并凌駕于其上,與第一環節形成首尾相扣的緊密鏈條。
經由這樣一個具有高度規范化、組織化的生產流程,大量的御用批評文本被制造出來,并以鋪天蓋地之勢拋向社會。有研究者曾指出,寫作組的寫作“在本質上是姚文元式的寫作”,【27】而由“初瀾”、“任犢”、“梁效”等寫作組制作的批評文本“在本質上是《評<海瑞罷官>》的復制和‘擴大再生產’?!薄?8】從趨附主流意識形態話語及文本實際造成的現實政治影響力的方面來說,這一斷論無疑是精準而恰切的。但仍不應忽略姚文元式的寫作與寫作組的寫作之間的細微差別。前者具有高度敏銳的政治嗅覺,總是以一副積極主動的姿態投入思想文化領域尋找可資批判的對象,而后者作為被收編入內的文人團體往往僅限于領受任務范圍之內的遵命批評,極少前者望風而動的主動姿態。盡管如此,經兩者制造出來的大批判文本是并無二致的,學術批評與政治批判在此握手言歡,兩相媾和,給文學等諸多領域都帶來了無可挽回的巨大災難。
2.傳播一體化。寫作組的大批判文章在當時往往能夠引發轟動的輿論效應及大規模的政治批判,這與其自成一體的傳播網絡也是密不可分的。這里說的一體化主要指在大批判文本傳播過程中形成的自上而下的層級體系。
從傳播載體上來說,梁效、羅思鼎、初瀾等幾乎占據了這一時期最主要的言論陣地。像《人民日報》、《紅旗》雜志這類“文革”時期的頂級報刊不僅通過約稿、修改等渠道直接參與到大批判文本的生產過程,更為其傳播提供了極具權威性的強大載體??梢哉f,經由《人民日報》、《紅旗》雜志登載的文章幾乎被輿論界奉為圭臬,其權威性也是不容懷疑的。寫作組的文章一旦經由這兩種報刊公諸于世,其在全國范圍內激起的軒然大波可謂勢不可擋。當時即盛行“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的說法。而圍繞這兩個中央級核心報刊,各個寫作組又兼以開辟各自的輿論陣地。上海市委寫作組有自辦刊物《學習與批判》、《朝霞》月刊、《朝霞》叢刊等多種刊物,同時上海市地方重點報刊《文匯報》、《解放日報》等也為其提供了廣闊的傳播空間。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大批判組除了享有在《人民日報》、《紅旗》等報刊上優先發表文章的特權外,還直接掌控了《北京大學學報》、《歷史研究》雜志等。文化部寫作組除依托《人民日報》、《紅旗》雜志擴大影響外,同樣借助《文匯報》拓展了自己的言論空間?!都t旗》、《人民日報》成為《紅旗》雜志寫作組與中央黨校寫作組最重要的發表陣地,而《北京文藝》則為北京市委寫作組、北京市文化局寫作組提供了專門的傳播載體。
在占據了中央及地方的重要輿論陣地的同時,大批判文章往往以“同題作文”的傳播策略形成交相呼應之勢,從而為其輿論造勢提供了頗為牢靠的雙保險。結合具體的運作過程來看,在大批判文章的流通過程中,“同題作文”的傳播策略往往在兩個層面同時或交替施展。第一個層面是指同一寫作組就同一批判主題連續拋出多文,以此引起公眾注意達到宣傳效果。這類自成系列的批判文章往往采用不同的化名同時或先后發表。如在批林批孔期間,中央黨校寫作組在《人民日報》發表了《柳下拓痛罵孔老二》,署名唐曉文。為配合這篇重點文章,它又以筆名湯嘯在同期《人民日報》上發表了《關于柳下拓的反孔事跡》。后文是一篇資料性質的文章,完全是對前文的立論作出詳細注腳和種種辯解。再如,為完成對所謂“崇洋賣國”、“洋奴哲學”的批判任務【29】,上海市委寫作組先以“景池”的筆名發表了《從“洋務運動”看崇洋媚外路線的破產》,同時又以“史經”的筆名發表了《李鴻章出洋》。而作為“批林批孔”運動的始作俑者和重要號手,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大批判組在1974年第1期《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同時拋出6篇專題文章,其中署名梁效3篇,署名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大批判組2篇,署名哲軍1篇。而結合其整個活動情況來看,它圍繞“批林批孔”的核心話題先后發表了《孔子是怎樣利用教育進行反革命復辟活動的?》、《林彪與孔孟之道》、《孔丘其人》、《再論孔丘其人》等一系列重要批判文章。在這種對“同題作文”反復闡釋的戰術之下,勢必形成強大的輿論攻勢。第二個層面則是指不同寫作組之間就同一批判主題紛紛撰文,從而以此起彼伏的呼應之勢形成強強聯手的輿論聯盟。試以“評法批儒”運動為例。這次運動借研究儒法斗爭之名,行抑儒揚法之實,抑儒是為了批儒。批儒的背后則暗含著別具用心的政治企圖,時刻聯系國內的路線斗爭,甚至將批判矛頭直指黨內高層。含沙射影的惡劣文風大行其道。“評法批儒”運動如火如荼的發展形勢,離不開各寫作組的攜手參戰。他們摩拳擦掌,不甘人后,拼湊出了一份戰績頗豐的答卷:石侖《論尊儒反法》、羅思鼎《秦王朝建立過程中復辟與反復辟的斗爭——兼論儒法論爭的社會基礎》、唐曉文《孔子殺少正卯說明了什么?》、羅思鼎《論秦漢之際的階級斗爭》、江天《批判尊儒反法的壞戲,肅清孔孟之道的流毒》、梁效《研究儒法斗爭的歷史經驗》、江天《研究文藝史上儒法斗爭的幾個問題》。1975年夏開展的“評《水滸》,批投降派”運動與上述運作套數如出一轍。歷數“文革”后期輪番操演的政治批判運動,往往先由寫作組吹響“革命”的號角,如1974年1月,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大批判組所匯編的《林彪與孔孟之道》作為一號文件全國轉發,“批林批孔”作為一場政治運動由此在全國范圍內廣泛展開;1974年2月28日,初瀾《評晉劇<三上桃峰>》在《人民日報》公開發表,該文將對“文藝黑線回潮”的反擊迅速推向全國;1975年第12期《紅旗》雜志發表了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大批判組所作的《教育革命的方向不容篡改》,拉開了“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序幕……批判的大幕一經拉開,各寫作組又均以同聲合唱的踴躍姿態將批判運動的輿論影響力擴大至全國、渲染到極致。
此外,二次傳播在寫作組運作機制中的作用也是不容小覷的。結合寫作組的歷史狀況來說,它們不僅擁有巨大的創作量、發表量,還擁有令人咋舌的轉載量。這緣于它們與《人民日報》、《紅旗》雜志等中央輿論工具的密切關聯。中央輿論工具因與國家權力關系緊密,刊于其上的言論往往于經意或不經意間透露出最新的政治動態和輿論走向。各級地方報刊則時刻保持高度的政治警惕,以及時轉載的方式參與二次傳播的行列,從而引發全國范圍內上效下仿的陣陣浪潮。在噤若寒蟬、因言獲罪的文化專權年代,轉載已經不僅僅作為一種大眾傳播渠道而存在,它切切實實地參與到國家政治活動之中。大批判文章作為此時黨內權力意志的代言人自然成為各級地方捕捉政治動向、調整政治立場的核心參照系。于此,轉載就沾染上深長的政治意味,儼然化身為各級地方面對由黨內高層發動的大批判運動的一種政治表態。除了這種宏觀層面的轉載,大批判文章在其二次傳播的渠道中也表現出“文件化”的傾向。相較前者,“文件化”是更為具體入微的傳播傾向,因為它直接關涉到社會群落中的具體個人。寫作組的一些重點批判文章在公開發表之后往往被地方相關單位當做紅頭文件來展開全面而深入的學習。通過這種有組織的集體學習與廣泛討論,既拓寬了大批判文章的傳播范圍,又對個人進行了切實的思想灌輸。對于二次傳播來說,宏觀與微觀的層面劃分只是為了便于表述,在實際的運行過程中,這兩者并非涇渭分明、各行其是,更多地表現為相互依存、彼此配合。如初瀾的大批判文章《為哪條教育路線唱贊歌?——評湘劇<園丁之歌>》在《人民日報》顯著位置發表之后,各省市的黨報一律轉載,并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對全國播出。這種鋪天蓋地的聲勢勢必在社會范圍內對公眾造成輿論轟炸。與此同時,教育界、文藝界的相關部門也積極組織學習討論,并敦促個人發言表態?!?0】這里所表之態也無外乎政治姿態。除此之外,梁效等寫作組的一些重點批判文章也是作為學習文件全國轉發的。通過各級地方到具體個人的政治表態,國家權力意志入手宏觀與微觀兩個層面施展規訓,借助一整套自中央而地方、由各級組織推及具體個人的傳播體系,最終達到了思想規整化、言論一體化的傳播效果。
通過對寫作組運行機制的整體考察,我們發現權力意志滲入了大批判文本從生產到傳播的各個環節。在它的全面控制之下,意識形態領域形成了組織嚴密、層層控制的輿論網絡。而文化激進主義與文化專制主義經由這個輿論網絡得到自上而下的全面貫徹和廣泛傳播。
結 語
隨著“四人幫”被定位在恥辱柱上,寫作組作為其輿論工具被一并捆綁,送至歷史的審判臺。在隨后的兩年內,各類聲討文章紛至沓來,它們以當年寫作組式的行文風格與斗爭思維展開了對寫作組的大批判。寫作組的神秘幕布一經撕開,廁身其間的知識分子頃刻間由翻云覆雨的文化騎手淪為廣為詬病的譴責對象。歷史將他們擺放到一個遭遇雙重否決的尷尬境地。一方面來自國家權力的徹底否決。寫作組成員均遭到嚴厲的政治審查與法律裁決,部分成員被剝奪了授課、寫作及公開發表的權利,主要負責人也都身陷囹圄。另一方面來自知識界的廣泛批評。如當時傳誦一時的《四皓新詠》(舒蕪作)即是譴責梁效成員中的四名老教授——馮友蘭、魏建功、林庚、周一良。詩作甫經刊出即引起廣泛反響,隨后便出現了同人唱和之作。
理解寫作組中的知識分子問題至少離不開大小兩個情境。大情境即時代情境。建國以后,“思想改造問題”成了懸在當代知識分子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刻面臨著劍墜人毀的生存困境。無論是建國初期的各種文學/文化評判運動,還是57大規模爆發的反右運動,知識分子往往成為被批判被改造的對象,面臨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拔母铩睍r期,知識界同樣以集體受難的姿態被逐至革命揮動的鋼鞭之下。長期身處這樣的時代情境中,知識分子難免產生懷疑自己、認同革命的思想轉變,這也正是所謂思想改造所要達成的馴化效果。同時,我們仍不應忽略具體化的個人情境。以梁效主要成員為例。長期的思想改造在他們身上得到了具體化的呈現,“要革命”是他們當時普遍的思想狀況,然而革命資格并不是任意獲取的。在“文革”初期,他們大多數也都是作為革命對象而存在,批斗、審查、勞改、抄家、踢打、辱罵,飽受肉體和精神的巨大痛苦。在歷經了批斗和改造后,范達人意識到要改變自己以適應時代,重回革命群眾的隊伍。周一良、馮友蘭也都明確了自己“要革命”的積極姿態。周在自傳中坦誠直言,“過去幾十年遠離革命。如今雖非戰爭,不應再失良機,而應積極投身革命,接受鍛煉和考驗。”【31】而馮并不諱言當時內心潛隱著強烈的革命愿望【32】,不想成為眾矢之的知識分子真誠地希望走群眾路線,以改變自身的現實遭遇。可以說,在那樣一個群眾被高捧入云,而知識分子被打入另冊的革命年代,知識分子難免會產生側身群眾,擁護革命的自我保護意識。這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生存策略,也是文化革命年代里無奈的活命哲學。寫作組的出現徹底扭轉了他們當時的命運,使他們從曾經的革命對象一躍而成為革命動力。在絕大多數學者、文人被剝奪個人話語權甚至慘遭政治迫害的“文革”時期,寫作組給了他們聊勝于無的寫作自由,相對寬松的言論空間,以及公之于眾的發表權力。這不啻為萬馬齊喑的文化專制主義年代里一種極其難得的禮遇與恩寵,必定也讓受寵者們充滿鶴立雞群的榮耀感和溢于言表的感激情?!笆軐櫲趔@”、“感恩戴德”幾乎成為這批御用文人的通有心態。在時隔多年的各類回憶文章里,這些曾經名噪一時的寫作組成員公開披露了越來越多關于寫作組的寶貴資料,其中對于自己當時榮耀此后悔恨的思想狀況也都不諱言?!?3】他們以自己的坦率表露出對歷史的負責,上個世紀慘遭屠戮的知識分子性在這里開始慢慢重生、復現。
除批評類寫作組之外,“文革”時期還存在大量的創作類寫作組。從根本上來說,“‘寫作組’的產生是與‘三結合’創作方式論提倡的重新組織作家和評論家隊伍聯系在一起的,它本身就是‘文革’文學創作規范的一部分,也是‘文革’文學創作規范全面確立后走向現實實踐的必然結果。”【34】作為“文革”時期“寫作組”這一現象統攝之內的兩副面孔,創作類寫作組與批評類寫作組在趨附主流話語這一本質上是殊途同歸的。前者是主題先行的創作,而后者是秉承上意的批評,主流意識形態對于文學話語與批評話語的鉗制及迫壓使得這兩者都喪失掉自身的獨立性和特異性。當審美遠文學而去,當思想棄批評而走,空剩語言軀殼的文學與批評只能淪落為一紙毫無生命力的社會文獻。
從集體創作的角度來說,寫作組現象并非始自“文革”。在“文革”之前類似的寫作團體已經出現,比如馬鐵丁、吳南星、龔同文、馬文兵等。前兩者為自由結合的文人團體,傾向于雜文創作,基本不受官方意識形態約束,而后兩者均已開始借助集體匿名的創作形式致力于搭建文學批評與政治批判的橋梁。到了“文革”時期,文化激進主義與文化專制主義得到瘋狂擴張。寫作組的運作機制在日趨成熟中也走上政治大批判的極端,最終以“集束手榴彈”的強大態勢集中爆發?!拔母铩苯Y束后,曾經叱咤風云的各知名寫作組先后解散,終至淪于寂滅。然而,寫作組現象并未隨之徹底消亡。自70年代末期至當下這樣一個漫長的時間跨度里,仍有相當數量署名寫作組的書刊發表、出版?!?5】它們沿用了寫作組這一命名方式,給人以余續尚存之感,但實際已經逐漸與主流意識形態保持了一定疏離。
注釋:
[1]目前多數論者將《紅旗》雜志上海組稿小組表述為上海市委寫作組的前身,但就公開發表的歷史文獻而言,署名“羅思鼎”的文章1964年即已出現,而署名“丁學雷”的文章1965年也已見諸報刊。
[2]第一篇署名“羅思鼎”的文章為:《論乾嘉考據學派及其影響》,《學術月刊》1964:5
[3][20][21]朱永嘉口述,金光耀整理:《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發表前后》,《炎黃春秋》2011:6
[4]見孫光萱:《任犢并不都是余秋雨——對<一點補充>的補充》,《當代文學研究資料與信息》2005:2
[5]司馬東去:《浩劫:上海灘,一個中央工作組成員的耳聞目睹》,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9:130
[6][25][31]周一良著:《天地一書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89,89,72
[7]可參加:《文革“御筆”沉浮錄(上下)》,鳳凰衛視《口述歷史》2005年6月4日、6月11日。
[8]丁東:《“文革”寫作組興衰錄》,《文史博覽》2005:19
[9]陳石之:《評“四人幫”發言人梁效》,《歷史研究》1977:4
[10]關于成立時間有三種不同的說法:①1972說。見申濤聲:《陰謀文藝的一股狂瀾——評“四人幫”御用寫作班子初瀾》,載1977年12月15日《人民日報》。②1973說。見王堯:《“文革文學”紀事》,載《當代作家評論》2000年第4期。③1974說。見文化部理論組:《“初瀾”是“四人幫”推行文化專制主義的鷹犬》,載《人民戲劇》1978第8期。本文以實際公開發表的文章為依據
[11]吳啟文:《我在“初瀾”寫文章》,《炎黃春秋》2011:7
[12]文化部理論組:《“初瀾”是“四人幫”推行文化專制主義的鷹犬》,《人民戲劇》,1978:8
[13]見申濤聲:《陰謀文藝的一股狂瀾——評“四人幫”御用寫作班子初瀾》,載1977年12月15日《人民日報》
[14]1968年8月至1976年10月,姚文元全面負責《紅旗》雜志的相關工作。
[15]《紅旗》編輯部:《論池恒》,載《紅旗》1978:8
[16]范若愚:《 唐曉文吹捧“柳下跖”居心何在?》,《歷史研究》1977:6
[17]王德裕:《評公孫龍》,《歷史研究》1978:1
[18]即北京香山洪光寺,時為該寫作組的辦公所在地
[19]辛文彤:《我們的嚴重錯誤和沉痛教訓》,《北京文藝》1978:10
[22]可參見羅玲珊《上海市委寫作班子的來龍去脈》,《百年潮》2005:12
[23]羅玲珊《上海市委寫作班子的來龍去脈》,《百年潮》2005:12
[24]韓三洲:《曾經知名的“洪廣思”》,《同舟共進》2012:11
[26]具體可參見77--78年間各類清算寫作組的批判文章
[27]王堯:《“文革”主流文藝思想的構成與運作——“文革文學”研究之一》,《華僑大學學報(哲社版)》1999:2期
[28]王堯:《“文革”對“五四”及“現代文藝”的敘述與闡釋》,《當代作家評論》2002:1
[29]有影射周恩來之嫌
[30]吳啟文:《我在“初瀾”寫文章》,《炎黃春秋》2011:7
[32]參見馮友蘭:《三松堂自序:馮友蘭自傳》,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
[33]除了未經公開的歷史文獻,只能依托親歷者事后回憶性質的文章。同時,這類回憶錄性質的文章或書籍大致也分為兩類,一類是親自參與寫作組活動的學人、教授等,一類是清算寫作組的工作人員。而前一類又表現出兩種不同傾向,即大多數人意識到了歷史的錯誤,在一定程度上顯示出了懺悔之心,而仍有極少數的人采取了否認歷史的姿態。
[34]董建,丁帆,王彬彬.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77.
[35]多為報告文學與人物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