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已落滿銹跡（組詩）

[中年的入口]

肚子一直在響。那是我飲下的淚、咽下的血

是我眼角的皺紋和雙鬢邊隱約的早霜

在我的腸胃里翻滾著渾濁的波浪

這一日日逼近中年的入口

這被我一再用舊的光陰

以肚子的淺鳴，回蕩著嬰兒時吮乳的輕響

回蕩著金黃的玉米在舌尖上的低唱

那些貧窮的土豆，穿過我童年時饑餓的喉嚨

沉淀著我貧血的臉色和雙眸

那一年父親從青黃不接的門檻邊走過來

手里端著清湯寡水的稀粥

病重的母親艱難地直起身子

嚼下的中藥，像生活一樣又澀又苦

那一年的時光無限漫長啊，寒霜如刀割面

冷風似箭穿胸。一場大雪鋪天蓋地

全都曲曲折折地，落進了我年少的衷腸

當我從村頭的小路走向八千里的路云和月

相同的五谷，卻有著不一樣的酸甜辣苦

這長途上的風霜、人世的屈辱

這被打落的牙齒、飄浮的塵土

我都強忍著，吞進了肚中

那剛與柔的濟，那水與火的熬啊——

那些年我食下的麥子，如今還在腸胃中發芽

那些年我啃下的桃子，如今還在腸胃中開花

那些年我喝下的山泉，全在腸胃中消化成歲月

的泥沙

那些年體弱多病的我，服下的中藥汁和抗生素

除了止疼，還治療一個時代艱難的痛楚

而這些年我吃下了山珍海味、飛禽走獸——

這哪里是充饑呀，分明是人類無恥的饕餮、血

腥的殺戮

是堵塞在我腸胃里的一萬噸罪愆與孤獨

在今夜，肚子的鳴叫讓我聽見了

那是歲月的鋒刃劃過磨刀石的聲音

是我人生路上的跌跌撞撞的腳步

是我躲在黑暗中獨自清洗傷口時的哀哭

但我愿意從這顛簸的潮水中穿過去

一滴滴地擠出我心臟里的愛

擠出我骨髓中僅余的一絲絲溫度

[身后的托付]

蟋蟀的琴匣剛剛放下。公雞的鳴叫

就像利刃劃破了晨曦的絲綢

父親起床了。他要翻過十道斜坡

爬過八座山頭。然后在茂密的樹林中

伐取兩株最好的杉木

整個夏天父親都在院子里鋸木、刨花

用墨斗拉出一條條筆直的黑線

宛如他單調的生活軌跡，黃土上的大風

一次次地吹伏他形容枯槁的命運

父親光著膀子，那健壯的力

健壯的美，是森林的手臂

從他的胸膛中捧出澎湃的熱情

一塊一塊的木料，在他純熟的手掌下

抵達輕靈的舞蹈和飛翔

杉木清新的氣息，就像舌尖上柔軟的低語

呢喃了整個火熱的夏天

白露過后，父親加快了節奏

他給木料拋光、上漆，最后組合成棺木

像一艘停泊的小舟，靜候著生命最終的擺渡

父親輕輕地笑了，那如釋重負的表情

仿佛是奔流的溪水泛起了浪花

是一抹曙光穿透了長夜的黎明

那一年父親才四十一歲，是一名技術精湛的

木匠

他精力充沛，身體康健

卻跟每一個生活在這里的鄉民一樣，早早地

為自己備好了一副上等的棺材。即使生前窮困

潦倒

也要在死后安頓好這一具勞碌奔波的肉身

[母親的病腿]

她走過的泥濘、涉過的堅冰

她穿過的酷暑的烈焰、深秋的霜降和黎明

全都在她年近古稀的晚年

化成她左腳上沉重的鉛、膝蓋中粘稠的沙泥

我的母親太苦了。這一生她咽下的疼、飲下的

恨

她受過的傷、在動蕩的年歲中遭受的折磨與

屈辱

就像光陰的銹，一點一點，一點一點

慢慢地滲進了她左腿的骨縫

如今她已無法蹲下身子。連走路

也是跛著腳，一高一低

仿佛總有一把力，在向后地拽著她

仿佛歲月的天平在另一端減少了砝碼

沒人知道，她左腿的疼

是怎么樣的一把刀在刮她的骨，咬她的肉

又是怎么樣的一只手在偷走她黃昏的夕陽

取走她夜晚的酣夢

而她從未抱怨，也從未喊痛

她只是艱難地拖著身子，顫巍巍地往前走

日復一日，那條不斷僵硬的左腿

既是一個鄉村女人貧苦而堅韌的一生

又是她要穿過這漫長的人世，走向另一個世

界的窄門

[路上的聊齋]

十六歲那年的夏天我夜夜讀聊齋

明月照心，清風拂懷

蟋蟀的吟唱就像上漲的潮水，一浪浪地

濺濕了文字里的女妖

我幻想著她從三更的雞鳴中推窗入戶

棉花的手指撫下我失眠的憂傷

我還幻想著八十里進城的山路是一場赴京的

趕考

在山坳上邂逅的女子，以她眼波里流蕩的漣

漪

一次次地驚飛我心中那只撲棱棱的小鳥

那以后，所有窈窕的女孩

都像微明的火，燒暖我怦然亂動的心跳

在她們蝴蝶穿花的蹁躚里，我幻想著風掀起了裙擺

她們全都露出了狐貍輕盈的尾巴

再后來我遠走他鄉，十萬里山河若壯錦

八千里光陰似繁花

滿世界美人如畫，但只有她，只有她

桃紅的雙唇吐出鬼魅的軟語

楊柳的細腰扭出妖嬈的風情

大河東去，一川浪花全是她的招搖

多少浪子啊，都甘愿沉溺于她那起伏的波濤

我還在這人間尋找——

滿路風聲，都是線裝的傳說

杯酒中臨風追魅影，夢醒處抱月描花妖

我跋山涉水的愛啊，只在她的輕輕一笑

[在人間]

這珠光的寶氣、衣衫的襤褸

這來往的人群密密如雨滴

無論高低貴賤，他們肚皮后的心

大多都埋下了地雷，裝上了利刃

不忍觸目呀，那么多

白森森的現實、血淋淋的事件

那么多道貌岸然的嘴臉

披著羊皮的狼群。那么多

歌舞中的酒池肉林。那么多

哀愁里的顛沛流離

腳下是陷阱，耳邊是暗器

轉身的瞬間，朋友已變成了仇敵

春去了，秋又來

月缺了，花又開

我的心里有鳥鳴灑下繽紛的細雨

有陽光的金菊綻滿天空的聲音

但我的心里也有飲下的毒，有滋生的罪

有一條細細的五步蛇露出冰冷的齒痕

我的汗水是咸的

那一定是我身體里的鹽井在蒸騰

我的眼淚是澀的

那一定是我胸腔內的波濤在翻滾

我的熱血是稠的

那一定是我的骨頭奏出了歡笑的交響

也哭出了嚎啕的哀樂

人世浮華，我茍活了多少光陰

死亡是我最后的刑具

我來到人間，就是為了學會向生命鞠躬致歉

[作者簡介]熊焱，1980年10月生于貴州甕安，中學時期開始創作；作品曾在《人民文學》《詩刊》等全國數十家文學期刊上發表作品若干，曾獲第六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獲獎詩人”、首屆“四川‘十大’優秀青年詩人獎”。現居成都，某詩歌刊物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