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記（節(jié)選）

1

最好的時候，我們有酒喝

但舍不得，一口就把自己撂倒

不甘心醉得不省人事

而清醒的時候，又沒機會

親眼目睹：搖晃的街景

變得善良如初

最好的時候，我們有肉吃

即便落到食物鏈底端

被貶為植物，境遇

比不上一顆半路剃度的蘿卜

月光中殘留的獸性與目力

是沒有藏好的把柄

最好的時候，盒子里還剩一支煙

它像逃避上癮一樣

逃避眾人的覬覦

嘴唇貼著牙齒，牙齒咬著肺

肺上停著一只

白色的蝴蝶

最好的時候，恰逢一輛返程地鐵

形如朝前運動的棺材

而人亦是在地底移動的死者

骨頭、毛發(fā)、邪念都要回到最初

最初是城市受孕的地方

是東門出生的地方

也是為自己寫下碑文的地方

2

我們的年齡從32歲到23歲不等

住在東門，結(jié)合了自我的徒勞

和他人的復雜，關(guān)節(jié)上

長滿青苔，舌頭上

盡是發(fā)不出聲音的霉斑

我們經(jīng)常夢游，而夢

又游回了夢中

貼著地面才承認自己

老大不小，皮肉已承受不住

昨日的難堪

32歲的L再也不玩搖滾了

30歲的D再也不畫畫了

35歲的Y再也不寫文章了

24歲的W再也不唱昆曲了

23歲的我從一堆相似

的面孔中逃脫，又掛上

另一張陌生的愁容

辭職那天，我眼中還

亮著一盞白熾燈，比起夜晚

它顯得有些膽小

我們聚在一起清掃天空

也掃走了眼角的一點微光

3

我們的內(nèi)心潦倒，但比外表

看起來要略顯高尚，出于禮貌

把口頭禪改為“對不起”

對不起，我們沒有家

沒有固定的房東和收入

對不起，泡在福爾馬林中

的海白菜，今夜的晚餐

可否典當給明日

對不起，街頭的流浪漢

我們的優(yōu)越感，僅是

穿戴稍微整潔，對不起

死去的理想，我們沒錢來安葬

對不起，我們曾游向彼岸的虛幻

而虛幻之物，比我們還先溺亡

4

我們在某條馬路邊，坐成一排

無事可做，就把時間擦亮

擺在顯眼的位置，與來往的人群

對比出他們的可愛

我們不談

Y和L被父母阻止相愛的事

不談我和D斷了經(jīng)濟來源的事

也不談W雙親過世的事

我們僅僅坐在東門的馬路邊

權(quán)衡一些便宜的事

小到用不著解決的事

冷到不需要取暖的事

5

為了相互認識

我們乘坐地鐵2號線

336公交，無證黑三輪

二手摩托車來到這里

為了相互同情

我們從樂手、畫家、詩人

的失敗中來到這里

承認自身懦弱，而拒絕補藥

持有壞蛋的品質(zhì)

也信奉仁慈的美德

我們同鏡中花水中月一樣

擁有相似的虛無，在秋天趕路的葉子上留下過唇印

探討懸崖峭壁，與椅子互換有無

我們來到這里，面對農(nóng)田背靠工地

比糧食更自卑，比樓房更恐慌

我們的喜怒無常——

所到之處是所來之處的兩倍

我們的言行相斥——

一邊當窮人，一邊試圖

用物質(zhì)摧毀物質(zhì)

6

W的母親去世前一晚

天矮得像是要把

即將出竅的靈魂，壓在半空

我和她，坐在東門的某個商場里

燈光在下雪

從消毒液里撈起的沉痛

比之前干凈了許多

她把臉放在明亮處

和光線一樣，打得筆直

平靜得好像已經(jīng)消失

只記得，那晚

我與空氣說了很多話

好比遠處，行將就木之人

隔空朝我吹了一口寒氣

天很冷卻走不快，死亡很近

卻逾越不了陡峭的血緣

7

東門的燈還亮著，身體里的燈

等著誰去熄滅

我無緣無故認識了我們

一不小心又從

我們之中回到了我

我的成熟，一枚硬幣就能遮擋

我的崎嶇，使觸摸到的人歪歪扭扭

我未能完成的愿望，與遠山

重合成一張紙，與近物

又分隔成兩座橋

橋與橋之間，空著

橫跨在我的小腹之上

我往返了許多趟

也未能懷孕

走過東門，愛情就成為

最不重要的東西

8

我時常想象，從側(cè)面去

和某人艷遇，從旁邊的門

進入到他的心

但我又害怕，想象中的人已經(jīng)

快要找到我了

東門的男人女人之中

被想象的人，有多少要去赴約

有多少會被扼殺在想象中

我閉上眼睛，想象狹窄的街上

走動著的都是

自己的情人與情敵

他們手捧玻璃缸，喜歡誰

就把誰的腦袋裝進去

我還想象過一個最好的時候

那時我們都不在場

空無一人

而用不著想象

9

最好的時候，我也許

并沒有在我們之中

也沒有喝酒、吃肉、抽煙、壓馬路

可能我只是一個人，在和

露珠玩耍，多哭一兩次

就可以把它們模仿得很像

最好的時候與最壞的時候

都不是非記住不可

如果我在東門的

一個角落若有所思

只能說明，那是一個

無聊的時候

10

某天早上我想給

一個朋友打電話詢問：

你還在寫詩嗎，還在使用姑娘們

給你留下的絕望嗎，還在

刀片與血管

擦出的閃電里做春夢嗎

但那是一個空號，一串數(shù)字

和一些疑問，變成標本

而沒有形狀，我在真空中

貼了尋物啟事：尋找一段聲音

和一個可以傳播聲音的介質(zhì)

不是空氣，不是水

不是鐵，不是木頭

也不是肉體

那聲音不從耳朵經(jīng)過

它只是抗拒風，緊緊地抓住

豎起的汗毛

11

市場上的水果優(yōu)先于蔬菜

牛奶優(yōu)先于雞蛋，饅頭優(yōu)先于大米

我沒有廚房

生吃與烹飪之間，野蠻與文明之間

突然多了難以消除的隔閡

我有作料而沒有像樣的炊具

我需要進食而沒有胃口

五元錢一碗的面

有時候多有時候少

有時候沒有放蔥，有時

加了幾顆油米花生

有時候就是這樣：

我還沒有吃完

時間就到了

12

只有四月知道

桃花等得有多么不耐煩

她迫不及待，把手從龍泉的山坡上

伸下來，把男人趕到自己的懷中

女人只有嫉妒的份

一時之間，聚集在東門上空的

情緒復雜，心思萬千

但都被壓在了花瓣之下

花瓣下還壓了多少人的賭注

對于春天，一個深睡眠

一次期盼，已不足以贏得

歲月不經(jīng)意的顫抖

幸福，因此抖落

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我從來沒有去看過桃花

但我知道，去看桃花

的道路，穿了一條新褲子

去看桃花的人

比桃花還要幸福

[作者簡介]余幼幼，生于1990年12月；作品曾發(fā)表于《詩刊》《星星》等刊物，入選《新世紀詩典》《中國新詩年鑒》《中國最佳詩歌》等多個選本；曾獲2009年《詩選刊》“中國年度先鋒詩人獎狀”“星星年度詩歌獎”“四川‘十大’優(yōu)秀青年詩人獎”，參加第七屆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出版詩集《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