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淌

[一]

想告訴你。

你抵達的，是同一條河流。

[二]

流動的水，靜止的月。

遠處，有蘆花；近處，有厚重平整的青石板。青石板上，有一條白色的女人。

那對耀眼的乳房，比兩個月亮還要驚心動魄。

這個畫面，在腦海里虛構了很多年。

[三]

盛夏，每到一地，我會關注那里的水。

黃河水，多泥沙，但并不臟，水里有唐詩般的蒼涼。金沙江水是烏黑的，已經病入膏肓。怒江的水，洶涌神秘，怨氣很重，讓人不敢親近。福海的水有點咸，可以直接喝，只是不流動，略顯呆板。額爾齊斯河在戈壁、草原或者白樺林間蜿蜒，從容、遼闊，讓人喜歡不盡，但這種美還是有點隔——阿爾泰山流下來的雪水，六月中旬下去，還冷得咬人，呆上十分鐘就必須上岸。還是喜歡湘西的水。猛洞河的懸崖與寨子，酉水的沉靜與遼闊，司城河的碧綠，卡措的深幽與楓香樹，鳳棲寨的稻花和青石板。此外，還有無數清淺不一的小溪小河。它們都親切可人，都可以下去洗一洗、泡一泡、游一游。

我是屬魚的。到了水里，就到了故鄉。

[四]

動的時候，可以天馬行空，風塵萬里，奔波數年。

靜的時候，我是猛洞河邊的一塊石頭。

[五]

猛洞河路過鳳棲寨的時候，并沒有停。

臨水有許多柳樹。在一棵矮柳邊停住，這里枝葉繁密，足以把我同世界隔開。

撲進水里，一路的焦躁、酷熱，像火柴一樣被澆滅了。鼻子，有微辣的水嗆進去，那是童年就已熟悉的猛洞河水的味道。睜開眼，能看到滲進水里的陽光、水草，以及五彩斑斕的石頭。水有放大作用，明明是一個圓而大的銀幣，撈上來，卻只是一瓣小小的灰色的貝殼。順流、逆流、潛水、仰泳、狗刨，六七個回合后，人像面條一樣軟下來。上岸，坐在柳蔭下，將手機的音樂放到最大，看《瓦爾登湖》。梭羅總是不厭其煩地描寫瓦爾登湖的冬天，描寫一尺多厚的雪與冰，看著看著，周身漸漸生出些涼意……看倦了，放下書，關掉手機，這時聽見那一排柳樹在叫——蟬多了，距離又遠，蟬鳴于是變成了一種和聲，有厚度，沒有起伏，像是柳樹發出的聲音。

躺下，合上眼，風，一陣陣來，一陣陣走。

柳葉拂在身上，像一只慈祥的手。在卵石灘上，我竟然睡著了。

那時，離二十八號還有十六天。

[六]

想告訴你，水一直在流淌。

聽歌的時候，水在流淌。睡覺的時候，水在流淌。

離開的時候，水也在流淌。去遠了，水依然在流淌。

[七]

寂寞是孤獨，都在繁華與熱鬧的背面。

寂寞有些空虛，孤獨，大多數的時候是因為心里裝得太多；寂寞是用來等待的，孤獨是用來品味的；寂寞是透明的茅臺，一根火柴就可以把它點燃，孤獨不會，孤獨大多數的時候是水，藍色的，深深淺淺的一灣；寂寞，可以因一個人的離去和到來，而產生而消失；孤獨，就像你臉上的那塊疤一樣，總是在那里；寂寞的人，需要溫暖和關懷，而孤獨的人，不需要任何的憐憫。有一首歌說孤獨的人是可恥的。真正的孤獨者，不會去分辯。他們不在乎你說的什么，他們只在乎自己想的是什么。

[八]

天上的云，是一輛輛運水的車。

運到哪里，運多少，都沒有明文規定，所以它們一點也不急。

想念雨了。

[九]

世間的道理，盡在水中。

《孫子兵法》中，第一句就是“兵無定勢，水無常形”。

《論語》中記載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老子在《道德經》這樣寫道：“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

[十]

斜陽橋有三十一個橋墩，一路并排擱了兩塊水泥板。

橋上沒有欄桿，沒有碑，沒有鎮橋的石獅子，就連線條也不是很直，像隨手畫的，簡潔而自然。它貼著水面穿過那一些起伏的波浪，直達對面七棵柳樹下。

看著太陽從天上落到山頭；看著河水變成金黃，變成澄紅；看到小孩子赤身裸體地過去；看著農夫從對岸過來，扛著農具或者柴禾。太陽將盡時，中間的那一抹水，被染成了深紅。一個老人，牽著一頭牛，走過來。開始還很清晰，走到橋中間，便在光芒中形成了一個剪影。老人的背有些駝，牛是老黃牛，脖子上系著一串銅鈴。

那時候，時光不再如流水，而如老人后面的那頭牛，慢慢吞吞，小心翼翼。

你不牽，它不走。

[十一]

像湘西的水一樣，心底，堆滿了石頭。

像湘西的水一樣，要在死去之前，保持干凈。像湘西的水一樣，等待你的渴。

[十二]

叫芭茅溪吧。鼻子沒入水中，可以看見水面上落滿細小的芭茅花。

兒子在水中嬉戲，像一頭海豹，突然從水里露出一個頭。他臉上已有青春痘，但臉形還像小時候那樣，沒有棱角。我們在水里玩藏石頭的游戲。我藏，他找。假動作，再也騙不了他了。因為我無端把他撲倒在水里，他爬起來就給我澆水，水微涼，在陽光下會有七彩的幻光。辭職的惶恐，對未來的擔心，以及多年漂泊在外而產生的愧疚感，都洗得無影無蹤。

那一天，氣溫三十七攝氏度，離二十八號還有九天。

[十三]

想告訴你，有一種水蜻蜓，靛藍的。

你不動的時候，她們會停在你的身上來。

[十四]

高峰坡下，是永順城。

四周的山，是它的城墻。這里，圍困了我許多年。

那時，我有很多朋友，一起打麻將，一起吃酒，一起談天。我們談國事，談家事，談生意，談事業，也談錢和女人，但話往往會在離心底十厘米處打住。再下去就是命運、自由、夢想和無邊無際的孤獨。大多數的時候，我會避開他們，一個人來，一個人去，一個人看書，一個人看山水，一個想遠方，一個笑，一個人不笑。那時，比現在更不修邊幅，長長的頭發，亂七八糟的衣服。怎么舒服怎么方便，就怎么出去。背心、球褲和拖鞋，是我最常見的裝束。

那時，我有一輛山地自行車，二十四速的，天藍色。

那時，向往江湖，所以叫她王語嫣。

那時，我一天抽兩包煙。

[十五]

又有一只白鷺，橫過鳳棲寨，向河的上游飛去。

每一只白鷺都那樣通體如雪，都有一條曲線優美而靈動的頸。

所以，不知道，是不是七年前的那只。

[十六]

老司城，是土司王朝的都城。

當年號稱“城中三千戶，城外八百家”的湘西之都，現在僅存一條街道，十數家老屋。里面有漸已腐朽的宮殿，城外，有一座木橋。木橋過去三四里，有一座老廟。上面的瓦都是明清時候的。城外，有一條護城河，在青山云霧中蜿蜒。站在巖邊看，晶瑩碧透，如一塊可以流淌的翡翠。水上，偶爾會有木船。船尾一般都有一個披著蓑衣戴著竹笠的船夫，他們是打魚的。這里有很美麗的傳說，有很多神奇的故事，據說還有很多金子和文物……這些都不是我所懷念的，我只懷念那一欄的雨。

沿河往上走，穿過一片水竹，走出塵世，可以看到云霧繚繞的對岸，有個小莊園。有竹籬笆，有吊腳樓，有狗，有雞，還有芭蕉。柴門外，有銀白的沙灘，沙灘上泊著一條木船。閣樓和窗以及欄桿，都是普通的松木做的。

坐在閣樓上，不用拿書。

想告訴你，雨滴，落在嫩黃的美人蕉上，比落在瓦上要傷感。

[十七]

農歷六月十六，少云，圓月。

水是鋪在青石板上面的緞子，有折皺，沒有聲音。

衣服脫掉，躺在石板上，充分地感受皮膚被風和水包裹的感覺，水溫接近二十度，久了，感覺水在慢慢地滲進血管。找一塊石頭作枕，水剛好沒過耳朵，可以聽見水中的聲響比岸上要大得多。那種輕微的沙沙聲，可能是螃蟹在走路。

不時地回頭看看——不怕鬼，但有點怕人。

這世界，原本不應該這么美的。

[十八]

聽歌的時候，時間在流淌。睡覺的時候，時間也在流淌。

喝酒推酒的時候，時間在流淌。珍惜的時候，時間依然在流淌。

離別越來越近。7月28日，我就要離開越來越像我的兒子，離開妻子，離開母親和姐，離開自己不要做飯做菜的日子，離開這座被三條河流穿透的城，去很遠的地方討生活。

補辦身份證的時候，要排很長的隊。

突然想到候車室，自己背上行囊，排隊檢票，準備上火車的樣子。

[十九]

突然，想流淚了。

[作者簡介]劉年，男，原名劉代福，1974年生，湘西永順人；參加過第一、二屆新浪潮詩會，第29屆青春詩會，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人民文學詩歌獎；出有詩集《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