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相逢

[一]

顧鎮的男孩子如果初中時成績平平，一畢業就該跟父兄到外地打工去了。就算家里愿意讓他念幾年職業高中，混個中專文憑，之后多半還是外出打工這一條路。顧鎮在江邊，千余年前只是江心的小沙洲，經年累月方與陸地相接，故而本地沒什么有根基的累世名門，不少人家祖上是軍戶，再有些是從江南逃亡而來，多少代都沒有養出幾個讀書種子。本地多船戶、漁民、織戶。沙地宜植棉花，明清以來這里就是重要的產棉區，然而這江天一隅毫無經商風氣，加之人口稠密、產糧不多，民生頗苦。

顧明岐在北京回鄉的夜行火車上，遇到一個剛看病歸來的同鄉婦女。旅途無聊，車廂顛簸得極厲害。那婦女不斷翻身，長長嘆氣，在行李包里窸窸窣窣掏了一陣，問明岐：“你吃雞蛋么？”明岐也坐起來，床頭小燈幽幽的，她搖頭道謝。

婦女是真心想請她吃這枚雞蛋，又讓了一回，這才緩緩咬了一口，問：“你是江臨人？”明岐說是。

婦女又問 ：“江臨哪里？市區么？”明岐點頭，又補充，“不過老家在顧鎮。”

婦女道：“顧鎮啊，我知道。我是花家鎮的，你聽說過么？”明岐笑 ：“我知道，在江臨東北面，靠著海，海鮮很有名，還有荷葉糕。”

婦女很高興：“是啊！你也知道荷葉糕。江臨城里有得賣么？”“有的，是真空包裝。”“真空包裝的不好吃，要新鮮做出來，放蒸籠上滾燙的才好吃。這個只有我們花家鎮有，你要是來我們那里，一定記得吃。”明岐笑著點頭。

列車不知行到何處，窗外一片漆黑，有時車輪咬合鐵軌的聲音突然變得茫遠幽深，大概是在過什么橋梁。仔細聽，可以判斷橋的長短。婦女已吃完雞蛋，喝了口水，暫不躺下。明岐陪她坐著，沉默了很久，對方又問明岐的年齡、是否在北京工作、是否婚嫁、回鄉有什么事等等。明岐一一作答，今年三十一歲，在北京上班，回鄉參加三堂哥的婚禮。至于婚嫁——她只說結婚了，沒有說數月前已離婚，三歲的兒子跟了前夫。

婦女邊聽邊贊嘆，能在北京工作真有出息。把家安在北京也不容易。你老公是北京人？哦，是啊，那更好了，在那里站得住腳。哎，你看起來真年輕。我兒子和你一樣大，不過做的是建筑工程，天天在外面跑，又要喝酒應酬，錢雖然掙得不少，但太辛苦了。我去年得了場大病，先在江臨看，醫生說沒辦法確診，讓我去上海。我兒子媳婦都回來陪我，在上海的醫院找關系掛了專家號，好幾個大夫會診，說得做開顱手術，有很大的風險。我兒子臉都黑了，一定要帶我去北京看。我當時想，北京能比上海更好嗎？算了吧，治好治不好都是我的命。我孫子已經十歲了，我也沒什么掛記的。不過我兒子不同意呀，好說歹說把我送到北京，找了有名的大夫，結果就確診了，說是要動手術，但把握很大。我兒子媳婦把我照顧得可好了，這次是復查回來，已經沒事了。

她給明岐看自己新長出的頭發。又繼續講兒子的事。我那個兒子啊，從小念書不行。但長得高高壯壯，初中畢業就跟伯伯的建筑隊去內蒙古。那時在呼和浩特，錢也不是很多。也真是前世的緣分，他們大老板的獨生女居然看上他，就要跟他在一起。他那時候小呢，才20歲，他媳婦才19歲。他說，媽，我不敢要她，怕人家說我吃軟飯。我也不許他們談，那人家那么有錢，將來要我兒子做上門女婿怎么辦？結果我兒媳跟緊了我兒子，大年初二就從家里趕到我家來。她老家是淮安的，過來要坐五個鐘頭的汽車。她在家也是大小姐，居然就肯到我家來。淮安那里的人跟我們這邊人不一樣，懶，有了錢不攢，就花掉了。我們這里的人拼命，能吃苦，沒他們想得開。沒過多長時間，兒媳婦就懷孕了，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呢，兩邊家里先辦酒。兒媳婦媽媽對我兒子說，給你五十萬，能不能到我家來。我兒子說，那不行的，我媽媽怎么辦。她媽媽又說，那給你一百萬，行不行。我兒子還是不同意，這才算了。唉，你說我兒子要是真的過去了，那我不是白生養了么？

這個故事有點長，明岐終于捕捉到一絲睡意。她安慰道，現在都是獨生子女，結婚后兩邊都顧著，沒有一定非要跟哪邊的，你真的很有福氣。

婦女說，男孩子啊，年輕時還是要多出去闖蕩。我兒子后來就跟老板去北京做了，兒媳婦在家帶孩子，小孩子念雙語幼兒園、貴族學校，英語講得很好。

她們漸漸止住話。

回顧鎮后某一天，也從父親那里聽到同樣的感慨：男孩子啊，年輕時還是要出去歷練歷練，在家是不行的。

說的是明岐三伯父的獨子、明岐的三堂哥明嶸。

好像有很多年沒見過明嶸。明岐發出這樣的感慨時，三哥很認真地糾正：“去年不是才見過嗎？”的確，去年夏天倒是匆匆見過。“你更瘦了。”明岐說。

“我一直都這樣。”明嶸面無表情。

三月下旬的穿堂風還很涼，祖父母過世多年，院中藥圃已荒廢，只有連翹開著花。橘樹、桂樹非常茂密，在明岐遙遠的記憶里，這兩棵樹還只是新植的幼苗。

“給我看看嫂嫂的照片？”沉默良久，明岐一開口就意識到這個話題不太高明。果然明嶸淡淡道：“沒有，也沒什么好看的。過兩天不就看到了么。”

[二]

男人三十來歲才結婚，在顧鎮是極不可思議的事，三伯父一家的壓力可想而知。明岐到明嶸家玩，三伯母在做飯，三伯父在樓上調試新買的掛壁式電視機。小樓內外裝飾一新，二樓新鋪了實木地板，換了厚法蘭絨窗簾。明嶸這天不上班，在客廳剝瓜子。

“本來我說買32寸，你爸爸說，至少買40寸。果然還是40寸看起來舒服。”三伯父對明岐笑道。

明岐無事可做，明嶸帶她去新房：“這個梳妝臺是我爸爸剛打的，不錯吧。”

“三伯的木工做得真漂亮。”明岐很羨慕，“真好看，店里是買不到的。”

“你家要什么，讓我爸爸給你打。”明嶸道。

“這個是子孫桶，你結婚時叔叔嬸嬸給你當過陪嫁么？”明嶸還不知妹妹離婚的事，只知她遠嫁北京。他給明岐指點靠墻擺放的紅漆木桶、高腳盆、馬桶，“我丈母娘家昨天剛送來，里面放了長生果、紅棗、桂圓什么的。”

明岐微笑：“我那時可沒這個。”

“下午還要在房間裝個空調。什么都有了，就還缺個空調。”明嶸抬頭，有些茫然又有些頹唐地說。客廳新電視某個頻道在放陳年小品，里頭的觀眾一陣一陣爆笑。

明嶸的婚禮就在三天后。

顧鎮的街道拓寬了許多，非常冷清。街邊店鋪灰塵很大，洗頭店門口坐了幾個少年，手里提著煙，染了繽紛的頭發，衣服上的金屬鏈嘩啦嘩啦地響。很年輕的女子在和他們調笑。明岐去了趟菜市場，沒有遇到一個熟人。離鄉日久，故老凋零，她只是個客人。

母親在拖地，老屋積灰很厚，父母平時也不太回來。她讓明岐去點炷香。堂屋原有一個古老的糧柜，不知哪一年拆去了，換了一張嶄新的幾案。佛龕倒還原樣擺著，那尊滴水觀音是明岐從小就認識的。往日逢到年節，祖母會仔細滌凈觀音，在蟠龍口內注入清水，不一會兒，凈瓶口緩緩落下水滴，又收入蟠龍口中。明岐終于找到火柴，卻劃不亮，受潮很厲害。她想起祖母和母親的做法，將火柴頭放到耳朵里焐一焐，不一會兒果然就點著了。

她幫母親擇菜，偶爾瞥見母親略顯枯白的頭發，有些蕭索。回來這幾天，父母沒有問過她一句離婚的事，也沒有提起外孫張秋和。他們似乎極其小心，竭力避開這些話題。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三十多歲的、失去家庭與孩子的老女兒。

那就多談談三哥的喜事。

“嫂嫂是哪里人？”

“我老家人，香臺鎮的。”母親道，“比嶸嶸小五歲。”

“誰做的介紹？”

“說起人名你也不認識呀。”母親笑，“總之這樁婚事肯定成了。那女孩子父母都是很講道理的，也送了不少陪嫁。”

明岐深深呼了口氣：“那真是再好不過。”

“都這樣說呢。”母親道。

父親緩步踱到廚房，看看妻女，欲言又止。

“怎么了？”明岐問。

“你能不能把家里的老照片都翻拍一下，有些要修一修，花得很厲害。”

“我馬上去。”

母親道：“去幫你爸爸弄吧，我這里不要你幫忙。”

書桌上放了若干舊鏡框，有些舊照片還能揭下，有些已完全粘在玻璃上。父親很可惜：“當年應該都放進相冊的。”

小時候在老家，這些鏡框裝點在墻上門邊，是很令人懷念的記憶。明岐安慰：“沒事，用溫水泡幾個鐘頭就能取下了。”

“也沒別的辦法了。”父親又取出幾個相框，是曾祖、曾祖母、高祖、太高祖的容像。明岐自小的記憶里，每到除夕當天，祖父就要將這些從小閣樓請出，拂拭干凈，與佛龕供在一處。直到正月十五再送回閣樓。父親道：“這些畫也舊得厲害，你看能不能掃描一下再打印新的。”

明岐點頭。父親很放心地松了口氣，坐在沙發上看女兒忙碌。

太高祖、高祖、曾祖都是瘦長臉、寬額、單眼皮，祖父的相貌也保留了這樣的特點，尤其老年時的容貌更是驚人地相似。父親年輕時臉較寬平，近年竟也有瘦長的趨勢，仔細看，不難發現與先祖的相似之處。再看自己，也是如此。家族、血緣的力量真奇妙。明岐從小在祖父身邊，聽了不少關于曾祖的故事，雖是平凡不過的人，卻令明岐十分仰慕。祖父常說，阿岐最像我們顧家人。這在幼小的明岐聽來，實在是無上的贊揚。

[三]

婚禮前一天，父親到三伯家幫忙收拾次日需要送到女家的禮物。整只豬后腿、一米多長的大青魚、毛色鮮亮的鴨、雙角弧度完美的已宰殺干凈的羊……諸如此類隆盛的禮品，均已貼上紅紙剪成的雙喜字。院內進出的人很多，大伯父、二伯父、姑母家也都來了人，明嶸的婚事讓大家等待了太久。

女眷在三伯母房中清點茶葉、紅糖、綢緞之類禮物，每確認一樣，姑媽就在紙上標記一下，條理十分清晰，讓人很安心。

明岐耳中偶爾聽到，明日儀式要午后才能辦，新娘得黃昏時接回來。

“新娘子是二婚，這個一定要講究的。”一個女客說。

“親家雖說聽我們安排，但我們也不想計較這些。”是三伯母的聲音，“上午去接吧，這樣禮貌些。”

“這怎么可以？”姑媽也道，“老規矩還是要守的。”

中午回家吃飯，明岐向母親提起此事。

“與你不相干的。”母親還是解釋道，“你新嫂嫂以前結過一次婚，不過沒半年又離了。”母親突然住口，往碗里舀了幾勺湯。紗窗上一只蜂噗噗響著。明岐其實并不在乎，仍很自然地問：“這是為什么？”

“也就是過不慣吧。”

離婚在顧鎮是很少見的，想必在不遠的香臺鎮也是。女子婚后，一旦做成人家，無論丈夫多么不堪、在外如何不安分、掙錢如何不多，也絕少想到離婚這條路。因為本地女人極好面子，當真鬧到離婚這步，恐怕連娘家也不能回，鎮上方寸大小的天地，人前人后指指戳戳，哪里過得下去。故而在明岐的印象里，本地不和睦的家庭不少，離婚的人家卻屈指可數。結婚不到半年就離婚，必然是很不尋常的事了。母親知道明岐的疑惑，只好又解釋：“你新嫂嫂身體不是很好。”

“身體不好？”疑云益重。

母親很不愿啟齒：“精神有一點不正常。”

至此，明岐突然松了口氣似的，過去十余年來三哥情路極不順，談過無數女友，無一例外都不成。現在突然聽說終于要結婚了——此前也有好幾次，聘禮都下了，日子都定了，臨到頭竟沒有結成。她一直隱約不安，捱到婚前一日，居然風平浪靜，諸事正常，更令她隱憂。母親的解釋完全說明了一切，那個姑娘——她未來的三嫂嫂，身體不好，還是二婚。這些缺陷讓明岐很放心，明天的婚禮，大概真是漫長坎坷后的喜事了吧。

母親寬慰：“她念書時放學回家走夜路，被人扯了辮子，受了驚嚇，就有點怕人。不是先天的毛病，所以不大要緊，平時并不發作。”

明岐沉默片刻，道：“聽起來確實不是大病，能調理好。”

“正是。也許婚后生活幸福和諧，就完全好了呢。”母親漫然笑著。

晚點時聽說，還是尊重風俗，黃昏接新娘上門。對方家里也不計較。夜里請三伯家過來吃便飯。父親和三伯略喝了點酒，明嶸也要。父親制止：“明天忙一天，別喝。”明嶸看了眼三伯，三伯也點頭。明嶸有些失望的樣子，默然舉箸，半天不放下。母親忙喊明岐：“快去給你三哥盛飯。”

三伯母趕緊道：“讓他自己來。”

明岐已經給明嶸盛好飯。廚房燈泡瓦數較低，光線倒很柔和。桌上蔬菜有嫩豌豆苗、苜蓿菜、薺菜、菜花、茨菰，都是顧鎮初春鮮物。在外時常想念，驀然在跟前，也吃不了多少。

“明天千萬少喝酒。”父親千叮萬囑，“今天早點休息。”

明嶸吃得很少，用湯泡飯，很快吃完。父親要他細嚼慢咽，再吃些。他只是搖搖頭。明岐也吃好了，先回房繼續整理照片，明嶸也跟來。

很有默契的，明嶸一張一張把照片遞給妹妹翻拍。

“這是你小時候，真好看。”明嶸端詳起一張，“這才小學吧？”

“嗯，五年級的樣子。”明岐又找出一張，“看，這是大姐姐明岫、大哥哥明巖、二姐姐明嶼、二哥哥明峰，還有你、我。”

“這張啊，我家也有。大家都有吧，那時候都還小。你最小，大家最喜歡你。”明嶸細細看著，“你從小就是我們當中最有出息的，爺爺也最喜歡你。”

明岐心里有些凄涼，笑道：“什么呀，奶奶最喜歡的可是你。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留給你。”

“你這么大了，還惦記那些吃的。”明嶸的眼睛里閃過愉快的光，很遙遠，很親切。

“北京空氣很差吧，房子也貴。”明嶸道，“不過你是沒問題的。從小就沒有什么能難倒你。”

明岐無法驅散心里的悲哀，只有不說話。明嶸話卻多起來，漫天漫地找話題。天文地理，甚至政治時局，不乏支離破碎的無稽之談，她靜靜聽著，沒有反駁一句。三哥從小念書確實不如自己，但很愛看書，因此以前也沒少這樣聊過天。但多少年不曾有過了，她幾乎都要忘記三哥是愛看書的了。

“……現在顧鎮的小孩子，初中還沒念完就恨不得出去打工。工人掙得多啊，一天一百塊，辛辛苦苦種一年田頂多才掙個五百，還累得要死。念書做什么？大學畢業還找不到工作呢。像你這樣的畢竟是少數。你爸爸媽媽早就是大學生，你也算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吧？那太不一樣了。現在農村不同了，人人盼著拆遷，一拆就能拿房子。運氣好的拿幾套呢，一夜變成百萬千萬富戶，這么有錢，還念書做什么？錢是最好的了。可惜顧鎮這里是拆不了的，倒是農村更好……”

“爺爺的這個老房子，還是留著吧。”明岐輕聲說。

“是啊，是該留著。”明嶸慘然笑著，臉上有幾個坑洼的痘瘡，這么一笑更明顯了。眉頭似乎深深擰著，過了很久，忽然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一切都是命。”

沒頭沒腦的一句，明岐并不吃驚。很多年前就聽明嶸說過了。那時她還在念高中，明嶸跟族中親戚去大慶油田做了幾個月的工，耐不住北方嚴寒與工地辛苦，又回到顧鎮。兄妹偶然遇見，他就感慨：“都是命。往后你會越走越高，而我就是跌到泥里的人，很難再有什么盼頭了。”當時明岐非常訝異，還很真誠地鼓勵過三哥，要他別這么早出去做工，回家也好，復讀一年考個大學，不論好壞，一定要念完。明嶸當然沒有去復讀，他也是早早被認定“念不出什么來”的，應該盡早去做工，學得手藝才能安身立命。不久他跟人去上海學電工，不知怎么生了場大病，又回顧鎮。病好后去江臨跟師傅學理發，不到數月又回來，據說是他手不太靈活，連洗頭這樣基本的活兒都做不好。何況入理發行越年輕越好，初中畢業正合適，等到十八九歲就能出師獨當一面，而他當時已二十出頭。

顧鎮男人最傳統的手藝是磚瓦木工，父兄代代相傳，務工足跡遍及全國各地，乃至海外不知名的地方。水電工被認為更需要“靈活的腦子”，掙錢多，不需出遠門，頂多到上海，是很體面的活兒。再就是室內裝潢，這也不錯。體格不甚健壯、性情柔順的，可以去學理發，不必遠走他鄉，也很好。最最等而下之的，是縫紉。顧鎮女人擅紡織針線，如果沒有離鄉念書，那么最常見的出路就是進服裝廠。輕紡是顧鎮乃至江臨的支柱產業，這里遍地都是服裝廠。足不出戶的婦女也會經人介紹從服裝廠領一點加工料在家做活，掙些碎銀子。顧鎮女人已足夠能干，男人怎么可以和她們做一樣的活兒呢？當然，也還是有男人做縫紉的，但他們都是手藝極精的老師傅，有獨立店面，門下徒弟無數，光靠贄敬就能過得很好。明嶸指腕均不甚靈活，能在縫紉行里做成大師傅，也是大家不敢盼望的。故而他只是在服裝廠里打打下手，做些最基本的活兒罷了。

“都是命。”這是明嶸常對明岐說的話。明岐跟母親提過一次，母親只說，他不該這么悲觀，悲觀也是無益的。

大人們已經吃完，過來催明嶸回家。明嶸又遷延了半刻。他很恭謹地捧著曾祖們的容相，感慨著：“我們顧家人的相貌是很像的。”大人們在外面又催他。他方戀戀不舍地起來，恍惚著走出舊院。顧鎮的夜很靜，天也清澈，看得到燦爛的星河。

[四]

母親道：“你三哥老是纏著你說話，明天是人生大事，大家操心了多少年，他卻無所謂似的。”

父親道：“他平時也是沒什么人說話。”

母親道：“這件大事一了，三哥哥一家也輕松許多。”

“是啊，最好來年再抱個孫子。”父親呵呵笑著，很期待的樣子。母親不再說什么。父親去洗澡時，明岐忍不住小聲問母親：“真的不要緊么？”

母親立刻明白她在說什么，不置可否：“也許結婚后就好了。”

“可是，不去治總是不可能好的。”

“我們又能說什么，又怎么知道到底是什么情況？也不可能對你三伯伯說，去帶嶸嶸到醫院看看吧？他們怎么受得了。”母親道，“現在大家就希望喜事快點成了，之后的事再做打算。”

關于三哥的隱疾，至今都只是猜測而已。三哥小時候身體很健康，生得滾圓白胖。青春期不知怎么一味消瘦起來。去醫院看了幾次，也沒什么結果。當時爺爺還在世，給三哥開過幾服調養的藥，要他清心寡欲，多培元氣。后來聽說三伯母的父母是姑表親，近親結婚的缺陷在三伯母一輩無甚影響，卻到了三哥身上。究竟是怎樣的缺陷，所有人諱莫如深。“都是命。”明嶸說。

顧鎮尚早婚，若不念書，二十出頭就可議婚。明嶸在服裝廠找到工作后，家人就開始敦促他盡早結婚。明嶸最初的女友是廠里的同事。不多久便無下文。最初他對此事還很上心，對女孩子也較熱心，偶爾還能講笑話逗她們開心。一晃，他的同齡人紛紛結婚生子，他卻久經挫敗，也就失了興趣，任由別人說媒。人家介紹來的女孩子似乎一個不如一個，從本地妙齡女子到外地女子，到外地大齡女子，到外地大齡離異女子，到本地大齡瘸腿女子……直到現在這個。

“非得結婚不可？”明岐也問過母親，“實在不行，就不必勉強。”

“你三伯三伯母辛苦一生為的什么？不就為了你三哥成家立業么。怎么可能不結婚？不結婚，就是義務未盡，是大不孝，大不可思議。”

總算到了大喜的日子，族中親朋都請來喝喜酒，恰好又是大晴天。三月末的顧鎮春水蕩漾，鶯燕啼囀，許多花都開了。明岐見到不少多年未謀面的親戚，歡敘一堂，非常熱鬧。

午飯一過，三伯父與明嶸立刻帶著早已準備妥當的禮物去那女孩家，父親也一道驅車前往。院里好幾個小孩子滿地亂跑，明岐突然想起秋和，不知他現在在做什么。張家人一定會把他照顧得很好吧。她勸告自己，那不過是人生中的一件小事。這樣的自我安慰似乎起了效果，不知情的親戚們跟她談起秋和，她竟然一點不覺得凄楚，很愉快地告訴他們兒子的一切。

春天日頭已經很長，黃昏來得很緩慢。在眾人的翹首盼望中，接新娘的車終于到了。鞭炮齊鳴，鮮花滿地，喧嚷中車門打開，身著西服的明嶸將盛裝的新娘抱了出來。

一片歡呼。明嶸穿西服倒不難看，居然意外地合身。他腳步有些發顫，但畢竟把那女孩子抱起來，慢慢向院中走來。這一幕讓明岐忘記很多事，也想起很多事，心中百感交集。

姑媽從廚房端出一個托盤，盛了好幾碗紅糖蜜棗水，分給院里的客人們吃。這也是顧鎮風俗，大喜日子要吃很甜蜜的東西。

明岐還沒看清新嫂嫂的臉，人群中突然一陣驚呼，又一陣騷亂。只見明嶸和新娘都跌了下去。明岐不知是不是哥哥臂力太弱——很快，聽到撕心裂肺的嚎啕。顧鎮人很迷信，行事頗多忌諱。明岐從小沒少因觸犯忌諱而接受長輩的教訓。這樣的日子，怎么能哭？心里有什么裂痕正迅速擴散。腦子嗡嗡響，哭聲的來處是新嫂嫂。

眾人驚呆，自動讓出一個圓，明嶸已站起來。新娘還在地上，揉皺了紅綢禮服，蹬開了寸高金鞋，鬢云散亂，珠花委地。眼淚鼻涕沖開了胭脂。她縱聲大哭，無論明嶸怎樣攙扶她，都迅速掙開，撲地痛號。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姑媽。她大步上前，非常鎮定地拉起新娘，任其痛哭，連推帶拉送進房。上樓時新娘猛然一腳踹開姑媽，咕咚躺倒在地。姑媽顫抖著扶著欄桿撐起身體。新娘父母終于上前，幾乎要給每一個人跪地叩首般，悲哀地抱著女兒，附耳說著什么——仍然無濟于事。

大家還沒有從驚駭中醒來，新娘父母已將新娘塞進車帶回了。

“怎么會在今天瘋了呢。”

“唉，到底是腦子不太好的，沒辦法。”

諸如此類小聲的討論，很快每個人都能聽見。

筵席無法繼續，三伯母在姑媽的陪同下回屋歇息，明嶸愣愣的，茫然坐在廊下。方才還吵鬧的小孩們也意識到出了不得了的事情，大氣不敢出，躲到父母的背后。遠親們坐不住，賠了幾句客氣話即悄悄告辭。留下的都是族中最親近的本家。有人陪著三伯父，有人陪著三伯母，明岐默默來到明嶸跟前。

“這算是結了，還是沒結呢？”明嶸微笑著，“早知道沒有好結果，但是沒想到這么快。還想讓爸爸媽媽開心幾天的。”

明岐不做聲，給哥哥倒了杯茶。明嶸很順從地喝下去。大姐、二姐、大哥、二哥也都默默陪在一邊。上次兄弟姐妹們聚這么齊，還是祖父過世時。

難堪、震驚、遽變，都不能影響時間的流逝。晚上還是要吃飯，姑媽動作很利索，煮了一鍋面條：“吃吧，先吃飯。”

看明嶸吃了一碗，大家好像也放心了點。各家陸續散去后，明岐一家還在——兩家住得最近。

明嶸忽而提出要妹妹陪他出去散步。

“我陪著，沒事的。”明岐在父親耳邊輕聲道。父親點頭應允。

寥落的鎮街走到盡頭是一所廢棄的初中。兄妹倆都曾就讀于此，明岐母親也在這里做過幾年教師。顧鎮日益凋敝，與市區的交通也更便利。鎮上有錢人家都愿意把孩子送到市里的學校念書。條件較差、成績也糟的孩子很早就去打工。勉強維持了幾年，顧鎮中學宣告撤銷，與市區某所中學合并。舊址已為某工廠所取代，操場還在，四圍開滿桃花，夜色里夭夭灼灼。二人在操場邊立定，明岐終于鼓起勇氣說：“三哥哥，你不必辛苦結婚，如果覺得顧鎮住不下去，可以換個地方。大城市要好些，各過各的日子，誰也管不著誰。”

夜風不知將何種花香溫柔地送到跟前。又不知何處農家在焚燒稻草，久遠縹緲的氣息，正屬于故鄉無疑。明岐想伸手抓住什么，而什么也沒有。明嶸沒有說話，明岐繼續說：“我想到一個辦法，可能是合適的。三哥哥，你不妨灑脫些，去做個云游的逸士呢？到寺廟出家也很好。那里很清靜，至少可以讓你名正言順地擺脫現在的一切……”

明嶸笑道：“出家是好，幫人念經很賺錢。可是顧鎮的和尚下了班就要回家，家里都有老婆孩子的。”

“那就去外地的大寺廟，總有你能去的地方。”

“回家吧。”明嶸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明岐跟在后面，二人再無一句話。

直到明岐離鄉返京，父親依然頗為消沉。明岐在電話里勸，各家有各家的事，你要多多保重。父親說，你三伯伯還要明嶸娶那女孩子，真是想不開。已經鬧成這樣，為什么不死心？

聽說明嶸在那之后第二天就去女孩家再度商議婚期，不知怎么跟女孩的父親到街上酒館喝起酒。明嶸素不善飲，很快醉得不省人事，還是那家父親送他回來，兩人都醉醺醺，站也站不穩。

明岐對父親道，既然如此，那就想辦法治好那女孩子。小地方人以為精神病就是瘋子，也沒個正常眼色對待。其實這種后天因驚嚇而有的疾病并不難治，病家只要有足夠的耐心與信心就好。前幾天才讀了一個醫案，也是個受了驚嚇的女孩子，病得神志不清，家人以為快不行了，大夫診斷說瘀阻迷悶、肝氣郁結，開了幾劑藥就好了。

父親說，你講得都不錯。可即便那女孩子病好了，你三哥的病呢，也無從治，這個家還是搭不起來。哪個正常女孩子能跟他過一輩子？要做夫妻，只有各自懷著缺陷才能做下去，這樣才公平。

明岐只覺無限虛空，久不能語。

北京的春天比顧鎮要晚，而此時也到了深處。玉淵潭的櫻花、大覺寺的玉蘭、法源寺的丁香、鳳凰嶺的杏花、恭王府的海棠、景山的牡丹，還有潭柘寺、頤和園、萬壽寺、香山，皆可看花，放縱她的客心。多年前她曾以為生活予她悲辛、喜悅，教她寬容、決斷，她應當學會向生活妥協、敬重生活，要期許常態的生活。即便樸素、平凡，也永遠不至于失去希望。現在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少年的妄言。

[作者簡介]蘇枕書，江蘇南通人，日本留學中；愛好讀書寫作，已出版《歲時記》《塵世的夢浮橋》《藤花抄》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