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5年,18歲的王德志揣著從家里偷出來的700元錢,坐上一列駛往北京的火車,他夢想著能在中央電視臺的春節聯歡晚會上說相聲。1998年,因為覺得自己的授課方式不能適應當時的教育體制,孫恒放棄了在河南做音樂教師的工作北上進京,他想要尋找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而今,他們共同的落腳點,在北京的邊緣地帶——皮村。這個位于東北五環與六環之間的城中村有2萬多人口,其中擁有北京戶口的只有1000多人,其他都是外地打工者。皮村離最近的地鐵站有10多公里遠,周邊沒有一座高樓,生活環境甚至比不上這些外來打工者的老家。但這里房租便宜,生活成本低,只是要忍受不時有飛機從低空掠過的噪音。
皮村有個特殊的院子,博物館、小劇場、電影院一應俱全,晚上常有兩三百個工人聚集在這兒跳廣場舞、打乒乓球、看電影、唱歌、看書,這幾乎是他們一天中唯一的休閑。這里,就是由孫恒和王德志等人創辦的工友之家。
皮村的人們在自己的歌里這樣唱:北京好大好大,北京好冷好冷,北京也好熱好熱,北京沒有我的家。
無法確定的身份
剛到北京時,王德志滿以為自己能登上春晚舞臺,結果卻連央視大門都沒進去。不甘心回老家的他留在了北京。
但王德志對說相聲念念不忘。他怕別人聽到笑話他,只好下了班后,攥著一把硬幣到街邊的投幣電話“找機會”,他打遍了北京各綜藝節目和文藝院團的電話。直到一次,他打到中央電視臺《曲苑雜壇》欄目組,接電話的一個中年人好心規勸他說:“說相聲不容易,得系統學習才行。”王德志這才意識到,他來北京要說相聲、當大明星的愿望有些不切實際。此后,他只好以打工維持生計,做雜工、在水站送水、發小廣告……
與王德志相同,當孫恒抵達北京時,一切完全在自己的意料之外。“我一下車就傻了,只能想到,今天晚上住哪兒,吃啥?”
就在北京西站的邊上,孫恒找到一個貨運站的辦公室,房間的墻上掛著一把破吉他,他想,這里應該有一個喜歡音樂的人,于是,孫恒決定在這間貨運站扛包。這份工作只維持了一個月,直到離開時,孫恒也沒有碰過那把吉他,更沒有遇到自己期待的朋友。
此時的孫恒意識到自己應該繼續學習,于是他在清華大學附近租了間屋子,有時間就去大學里聽講座,其他時間用來打短工和去地鐵賣唱。“一天中,我騎自行車就要8個小時,騎到地鐵站就唱歌,還要擔心會不會有人抓我。”孫恒記得,當時許多地鐵站附近的派出所,他都“進去過”。
就這樣,北京成為王德志和孫恒的第二故鄉,但他們卻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你是干嗎的?”在他們眼中,自己不種地,不是農民;沒有正式工作,不是工人;沒有北京戶口,也不是市民。無法確定的身份一直困擾著他們,直到2002年發生了轉折。
那一年,孫恒、王德志與幾個朋友組成打工青年文藝演出隊(后改為新工人藝術團),從此他們有了自己認定的身份:新工人。
對于“新工人”一詞,中央黨校文史部副教授劉忱這樣解釋:“他們認為‘農民工’這個字眼是邊緣化他們、強調等級的產物,鑒于2006年國務院下發過一份文件,稱外來務工人員‘是我國改革開放和工業化、城鎮化進程中涌現的一支新型勞動大軍’,所以他們自稱‘新工人’。”
劉忱指出,與傳統工人不同的是,新工人的流動性強,并缺少與傳統意義工人同樣的待遇。他們大多數人希望在城市發展,不希望回到農村,這就需要重建自己的身份。
盡管他們確定了自己的身份,并開始了共同的生活軌跡,但十幾年來,眼瞧著城市的邊界在不斷外擴,他們卻總也走不進這座城市的中心,“這幾年來不斷搬家,趨勢是越來越遠,越來越邊緣”。
我不想在北京“暫住”
打工青年文藝演出隊組建之初,只能自己聯系演出,成功率僅為1%。“因為很多工地存在勞資權益問題,當聽到我們要為工人們演出,還不要錢,老板們難免生疑。”孫恒說。
一旦獲得演出機會,大家都特別賣力。沒有舞臺,他們就找片空地,工人坐在他們的腳邊;沒有燈光,工人就把工地的探照燈打開;沒有麥克風架子,工人就把鋼筋棍往地上一插,麥克風綁在上面。
第一次演出時,演出隊員在中段就唱了歌曲《團結一心討工錢》,其中有一句是:“團結一心跟他干,條件一個結工錢!”唱到這兒,現場的工人特別激動,舉著拳頭一起唱。包工頭見狀,立刻把這個“找上門”的演出隊趕跑了。
為避免惹禍,此后,這首歌只好被當作收尾,可仍有工人在演出結束后,針對自己遇到的實際問題和孫恒他們討論,比如被拖欠工資怎么辦?孫恒他們認為,應該幫助工友們提高維權意識。此后演出隊在演出結束后,會給工友派發《勞動合同法》的宣傳頁,還將工人維權的案例編成相聲、小品、歌曲等演出。
除了勞動權益得不到保障外,孫恒意識到,這些打工者缺少公共空間,缺乏與人交往的機會,更沒有歸屬感。年僅20歲的河南姑娘付秋云正是如此。起初,她在流水線上當工人,但重復的勞動、人情的淡漠,讓她看不到生氣和希望。她家一家4口更是在不同的城市打工,僅在過年時能相聚,她期待能有個像家一樣的地方。
事實上,在北京生活了15年的孫恒也沒有歸屬感。“每年都要辦暫住證,拿到它時,就覺得自己被排斥在這個城市之外。其實這里也是我的家,可我還要在家里‘暫住’,這種感覺很不舒服。”
“我國目前的城市化率已經超過51%,這是按照城市常住人口計算的,也包括了在城市居住6個月以上的2.61億外來務工人員,但他們并沒有真正成為城市居民。”在劉忱看來,外來務工人員在享受公共服務方面與一般市民有很大差距,特別表現在勞動條件、勞動報酬、社會保障、居住條件以及子女受教育權等方面。
正是為了解決這些問題,孫恒等幾個工友湊錢在租金便宜的皮村租下兩個院子,就這樣,“工友之家”誕生了。這里不僅能讓工友們找到歸屬感,也幫助他們解決實際困難:“同心互惠公益商店”以義賣的方式,降低打工者的生活開支;“同心實驗學校”試圖探索改變流動兒童的教育現狀;“同心創業培訓中心”為打工青年提供各類文化教育及城市生活技能培訓……
目前,工友之家已成規模。其資金保障除了一些NGO組織的援助外,工友之家也通過公益商店的收入維持其運轉。雖然它的影響力在逐漸擴大,可在接受采訪時,王德志卻仍說:“我希望能在這個城市里有尊嚴地生活。”
學者呂途對新工人問題研究多年,她常聽工友這樣說:“很多時候,累一些我都不在乎,都可以堅持,但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如果特別糟糕,我就很難忍受。”在工廠短期體驗后,呂途感覺到:“工廠對打工者的態度就是要抹殺做人的尊嚴。當人不能保持自己做人的尊嚴時,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就會向非常糟糕的方向發展。”
讓更多工友不再失語
“這里竟沒有一間屋子上鎖。”這是東北女孩楊詩婷到工友之家時的第一感受。盡管從工作單位到皮村有兩個多小時的車程,但她堅持每周到這兒來給工人們唱歌。不久后,楊詩婷將在這里舉辦一個自己的演唱會,唱工人自己的歌。
在皮村,像楊詩婷這樣喜愛文藝的人并不少,但他們從前卻無力發聲。孫恒說:“工人自身需要有表達,講我們自己的故事。”
2013年6月至8月,工友之家主辦了“2013新工人杯”文藝大獎賽。孫恒認為,要想讓新工人的生存現狀得到有力改變,工人自身應該積極行動起來,而創造新工人自己的文化就是途徑之一。
“打工者之所以要寫自己、說自己、唱自己、演自己,是因為大家對漂泊的打工生活有話要說。這個群體被忽視、被歧視,其權利被損害的現象太多了,但他們卻缺少自主發聲的機會和空間,并很少被主流的文化關注到。在主流舞臺上,打工者的形象要么是哭天搶地展示苦難,要么是被丑化、被歪曲或者被消費。”在劉忱看來,打工文化是新工人為融入城市所做的文化準備,也是以文化方式塑造和認識自我、維護自身權益的文化自覺。
這種文化的效用恐怕無法在短期內顯現,而這群新工人要面臨的現實依舊嚴峻。
“皮村要拆了。”孫恒告訴記者,皮村已經成為政府儲備用地。“希望政府在城市規劃中考慮到‘人’,人不應該分為本地人、外地人。有沒有可能把皮村保留下來,或者拆了之后,能不能考慮工人的居住、工人的學校、工人的醫院?”這些問題,眼下依舊只能打上問號。
呂途認為,在經濟上、社會地位上,從農村進城務工的新工人都處于弱勢,但“城市發展不能不考慮普通人和打工者的需要。”
面對拆遷,孫恒很樂觀,因為“村子雖然拆了,但人還在”。孫恒強調:“起初,政府對打工者沒有明晰的政策,只是把他們當作自來水,在需要的時候才把閘門打開。但現在我們得到更多關注,包括從法律層面協調勞資關系就是進步。”
目前,工友之家員工的共同愿望是,將它建成一個公社,“不用擔心孩子沒學上,我們沒地兒住,沒飯吃”。此外,王德志還期待自己能過一種浪漫的生活:租輛大篷車和朋友們到各地去唱歌。
采訪結束后,新工人藝術團忙著趕往工地演出,他們沒有大篷車,只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