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瑛
(廣西師范大學漓江學院,廣西 桂林,541006)
威廉·福克納是一位注重探索創作形式和手法的作家,他所創作的“約克納帕塔華縣”(Yoknapatawpha County)系列小說以其獨特的敘事技巧為自己贏得了著名“南部小說家”的聲譽。福克納的小說不僅技巧獨特,其意義也深遠,他以其敏銳的眼光洞悉社會的變革給人類帶來的強烈沖擊,通過作品反映人們的生活狀況以及人類心靈所遭受的災難性傷害,《獻給愛米麗的玫瑰》就是這樣一部典型的作品。故事講述的是南方沒落貴族家的小姐愛米麗在父親去世后與北方人荷馬·巴倫戀愛失敗,為了挽留住自己唯一的愛人和保住自己貴族的尊嚴,愛米麗毒死了巴倫并將其藏在自己布置好的新房中與其共枕40多年的畸形戀愛故事。福克納通過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者的口吻向人們講述了這個故事,同時通過時間的倒錯將故事的順序重新精心安排,通過不同人的視角全面地向讀者展示了一位既傲慢、固執又執著、專一的沒落貴族小姐的悲劇愛情。這篇小說在敘事方面的技巧運用為表現其主題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具體包括敘事時間、敘事聲音和敘事視角等方面。
時間概念是現代小說創作中非常關注的問題之一。作家通過縱橫交錯的時間網絡來達到他所預期的目的,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時間本身就構成了小說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文學創作中,時間通常包括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所謂故事時間是指故事發生的自然時間狀態,敘事時間則是在敘事文本中具體呈現出來的時間狀態[1]。法國敘事學家熱奈特將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的不一致稱為“時間倒錯”(anachronies)。一般而言,故事越復雜,對自然時間次序的改動就越大。對于初讀《獻給愛米麗的玫瑰》的讀者來說,錯亂的時間安排使得他們很難把握住故事的發展,以下是這篇故事發生的年鑒表。

[1890] 30[1892] 32故事時間順序 事件 敘事時間順序(年代、愛米麗的年齡) (出現的章節)父親生前趕走追求者 2父親去世,愛米麗很少出門,然后又長時間生病,于是更少出門2、3[1893] 33[1894] 34再見愛米麗;荷默﹒巴倫到來,兩人相戀 3兩位堂姐妹的來訪 4愛米麗購買男人用品和男人服裝巴倫離開4 34歲之后[1894]40左右約54歲[1924] 64[1934] 74愛米麗買砒霜3巴倫離開一周后,堂姐妹離開 4巴倫回來,最后一次見巴倫 4愛米麗家出現難聞氣味 2鎮上的人去撒石灰 2、4之后6個月愛米麗沒出門 2、4愛米麗被免稅 1、4再見愛米麗,她已發胖頭發變灰白 4開授瓷器彩繪課六七年,最后一個學生走后門永遠關上 4直至交稅代表團之前無人去過愛米麗家 1沙多里斯上校去世 1交稅代表團去愛米麗家 2愛米麗去世 1鎮上的人進入愛米麗家 5
從這份年鑒表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有很大的不同。在故事的開頭,作者就向讀者交代了愛米麗小姐的去世,并告訴讀者說愛米麗小姐就是一座紀念碑,是鎮上的傳統和義務,總而言之她是一位大人物。然而接下來關于征稅、人體和氣味事件的描寫又將之前樹立的愛米麗小姐的偉大形象顛覆,使讀者愈加好奇,這樣一個人物身上究竟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為什么會有人向她征稅而她還理直氣壯地拒繳?為什么會出現難聞的氣味?為什么鎮上的人會對她是那種態度?這一切懸念都深深地吸引著讀者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但是作者卻一直打亂時間順序,在講述人們撒石灰時有倒敘她父親死之前趕走她的追求者和父親死后愛米麗的反常表現的事情,向讀者展示原來愛米麗小姐是這樣一位可憐的人物,將讀者的同情心激發出來,這樣對于后面發生的事情讀者可能會有自己不同的解讀。
另外,對于不同事件的敘述時距也有很大的不同。例如在第一節中,作者詳細描寫了交稅代表團在愛米麗家的情況以及他們之間的談話,用講述的方式詳細而客觀地再現了當時的情景,從話輪的掌控中體現出兩者之間的等級關系以及愛米麗小姐作為一名沒落貴族的傲慢和固執堅守,可憐又可恨。然而對于巴倫消失后的40年時間里發生了什么作者幾乎是一筆帶過,特別是對她的最后一個學生關門離開之后的敘事時間為零。一方面也許是因為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發生,另一方面也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想象空間。也許對于愛米麗小姐而言,戀人的欺騙和逝去已經將她所有的生命氣力耗盡,生活對她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時間對她而言也沒有意義,自己只是猶如行尸走肉般活著,這樣一種痛苦的經驗是作者有意將其省略了。在不斷的時間倒錯和跳躍的過程中,增加了文本的陌生化,推遲了讀者的審美,直到最后真相大白時讀者閱讀的積累達到巔峰而爆發。如果作者平鋪直敘,按照事情原本的樣子講述這個故事,也許讀者獲得的僅僅是驚訝而已,不會對愛米麗這個人物產生欲愛不能、欲恨不舍的復雜而又矛盾的心情。
敘事行為通常包括兩個基本要素:故事與敘述者。根據一般的理解,敘述者就是指講故事的人,也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敘述聲音。從這篇小說的第一句話“愛米麗小姐去世了,我們全鎮人都去送喪”[2]可以清楚地知道敘述者是第一人稱為復數“我們”。關于“我們”究竟指的是誰,學者們也各有各的說法。有的認為指的是全鎮上的居民,有的認為指的是與愛米麗同時代的男性們,可能還追求過愛米麗小姐。后者的觀點可能更容易讓人接受。因為在文中有這樣幾段話“起初我們都高興地看到愛米麗小姐多少有了點寄托,因為婦女們都說格里爾生家的人絕對不會真的看中一個北方佬,一個拿工資的人。”“不過也有別的人,一些年紀大的人……”[2]在這里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三類人:我們、婦女們和年紀大的人們。也就是說“我們”不包括婦女們和上一輩的人們。在第一節中還有這樣一句話:“等到思想更為開明的第二代人當上了鎮長和參議員時,這項安排就引起了一些小小的不滿”[2],從這句話中又能得知“我們”中不包括下一代年輕的人們。因此,可以得知敘述者“我們”指的是與愛米麗小姐同時代的男性們。弄清楚了這個問題之后就會更好理解為什么在故事的開頭,人們對于愛米麗小姐是懷著贊美和仰視的態度,而在她與荷默戀愛之后又是冷嘲熱諷的態度。這也是作者在這篇小說中想表達的對于愛米麗小姐欲愛不能、欲恨不舍的矛盾心理狀態。至此,有人就會問是否敘述者就是作者的代言人呢?答案是否定的,這要依情況而定。布斯就這個問題提出了“隱含作者”、“可靠敘述者”和“不可靠敘述者”的概念。他認為,當敘述者與隱含作者的價值觀點發生沖突時就是不可靠敘述者,此時的敘述者就不是作者的代言人,反之則是。文章的開頭提到愛米麗小姐活著的時候是鎮上的“傳統”和“義務”,這看似褒獎的說法隨著敘述的繼續進行而不攻自破,說明在故事的開始是一種不可靠敘述。而在故事的結尾,人們進入到愛米麗布置的新房時的描寫“門猛烈地打開了,震得屋里灰塵彌漫。這間布置的像新房的屋子……椅子底下有兩只寂寞無聲的鞋和一雙扔了不要的襪子。”[2]在這段話中,敘述者用展示的手法向人們展現了他所看到的一切,客觀而真實,視為可靠敘述。在可靠與不可靠敘述的轉換中,讀者漸漸發掘作者真正的意圖,而不是直接表明自己的立場,推遲讀者的審美效果,延長閱讀的快感。
這篇小說的敘事視角一直是學者們探討最多的話題,一般認為小說第一節用的是全知型視角,后四節使用的是外視角。如程錫麟[3]和陳惠良[4]都支持這種說法。但是不能這樣簡單地分類,因為這樣的分類不能完全概括所有的情況。例如在第四節中有這樣一段話:“等我們再見到愛米麗小姐時,她已經發胖,頭發也變得灰白了。以后的數年中,頭發越變越灰,變得像胡椒鹽似地鐵灰色。”[2]這時候雖然敘事聲音還是現在的“我們”,但是視角是當時經歷這件事情的“我們”的,因此這里是內視角。之所以有的學者能夠簡單明晰地將敘述者劃分為某一類是因為他們混淆了敘述聲音和敘述眼光,也就是誰在講故事,誰目睹了這件事。因為敘事的聲音并不是永遠與敘事的視角一致的,因此在不一致的情況下就不能還按照原來的標準劃分。
在上文中已經提到這篇小說的敘述者是第一人稱復數形式“我們”。選擇一個表集體概念的代詞也是作者的用心之處,這說明是很多人的看法,更具有說服力。這篇小說是“我們”在愛米麗小姐死后對其故事的回憶。根據申丹教授的定義,這稱之為“第一人稱回顧式”雙重視角[5]。所謂“雙重”指的是第一人稱敘述者身上有兩種自我:“經驗”自我即經歷故事的“我”和“敘述”自我即講故事的“我”。這種敘事模式能夠產生雙聲的效果,讀者既可認為是敘述者的看法,也可認為是人物自己的想法,在這種不明確的語境下給了讀者更大的想象空間。同時也許正是這種不明確性表達了作者對于某件事情矛盾或是不確切的態度,例如對于主人公愛米麗小姐的態度。這篇小說正是通過這兩種自我的交叉使用使得小說的視角不能單一地歸為某一類。在整個第一節中,敘述者“我們”通過自己的眼光向讀者呈現了鎮上的大大小小的事物,他們無所不知,仿佛就是全能的上帝。這是典型的全知型敘述,它的作用是向讀者介紹相關的背景知識。在描寫到愛米麗小姐去世時“我們”悲傷的心情有這樣一段描寫:“現在愛米麗小姐已經加入了那些名字莊嚴的代表人物的行列,他們沉睡在雪松環繞的墓園之中。”[2],這里的敘事聲音是“我們”的,也是通過“我們”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情的,敘述者是站在故事之外來回憶剛剛發生的事情,屬于典型的第一人稱外視角。但是在描寫到氣味事件鎮上的人到愛米麗的房子周圍撒石灰和詳細描述愛米麗買砒霜的過程時,敘述的聲音還是現在的“我們”的,但是是通過鎮上年輕議員和藥鋪售貨員的眼光來看待這些事情,敘述聲音和敘述眼光是分離的,這里不能看成是外視角,這是一種全知型敘述,而且在這里從前面外視角轉到這里的全知視角,發生了申丹教授所提到的視角越界現象。在上文中提到了在文中作者還使用內視角來展開故事。其實在小說中各種視角也不是截然分開的,而是混合使用的,如“那時我們還沒有說她瘋了。我們相信她這樣做是控制不了自己。”[2]前一部分是故事發生時敘述者的聲音,后一部分是現在的敘述者的聲音,它們其實是兩種不同的聲音。也就是不同時期的敘述者對于同一件事情的不同看法,這也表明了“我們”對于愛米麗態度的轉變的矛盾心理,進一步深化了故事的主題。
敘事時間上,作者通過打亂故事的自然發生順序,采用時間倒錯的手法設置種種懸念,誘發讀者的好奇心步步深入,以便在一切真相大白的時候,獲得閱讀的快感。在敘事聲音上,作者通過可靠敘述和不可靠敘述的轉換,引誘讀者探尋讀者真正的意圖,延緩審美效果。在視角上,福克納通過外視角、全知視角、內視角和視角越界等手法的交替使用,將各個方面的主人公和故事的始末細節展現在讀者面前,使得讀者對于愛米麗小姐最后所做出的極端行為做一個自己的評定。同時,故事采用的是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也就是說,其實敘述者是在知道故事每個情節的情況下回憶這個故事的,但是在敘述的過程中,作者有意讓敘述者不將所有的事情說明白,目的是為了使讀者擁有同“經驗”自我經歷故事時具有相同的感受,隨著故事的展開一起驚訝一起憤慨,到真相大白時達到極致的閱讀快感。通過“經驗”自我與“敘述”自我的雙重視角展現故事始末,表現作者對于愛米麗小姐傲慢、固執極端做法的不認可,同時又對她的執著、對愛情專一的態度的肯定以及對于她命運的同情的矛盾心理。向讀者展示了社會變革對南方生活的沖擊以及在這種狀況下人們心理扭曲的狀態,引起社會各界對于人類生存狀況的深思。
[1]羅鋼.敘事學導論[M].云南:云南出版社,1995.
[2]威廉·福克納.獻給愛米麗的玫瑰[C].布魯克斯,沃倫編著.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6:274;278;275;282;280;274;;278.
[3]程錫麟.獻給愛米麗的玫瑰在那里?[J].當代外國文學,2005(3):67-73.
[4]陳惠良,楊毅華.一曲傳統的挽歌[J].名作欣賞,2006(7):69-71.
[5]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