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里的風

澆潔

長途旅行，坐在返回的飛機上，似看非看地俯視著層巒起伏的山川，星星點點的樓房，我眼前迷蒙，茫然陷入了沉思。

我們常常有這樣的時刻，在周遭的笑語里，在喧嘩的大街上，你一個人不知所然地任由孤獨的淚水奔瀉，或許回憶的侵擾，或許觸景生情，就連自己都無法說清。

在敦煌鳴沙山蜿蜒陡峭的山脊，我壯著膽子跟在幾個男同學的身后，一步步向上攀登，恐懼、顫抖。前行者提示：踩著別人的腳印走，穩(wěn)實！一試，果然輕松了許多。山越來越高，危峭如壁，有些暈眩。我?guī)子丝s，還好有只強有力的手牽著我，怯縮中似把命運相托，我不知道如果伸出手的同是弱女子，我是否還有繼續(xù)攀行的勇氣。有個年輕膽大的，遽然脫離人群，斜立在近80度的沙坡上，向下疾走，“這山表面是硬的！摔不了。”我拽牢他人的衣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試踩了一下。竟然如此！你就是想摔倒，想滑下去都不行！看樣子，畏懼，有時乃人的主觀意識。最難的倒是爬的人多了，沙子松軟如流水，沙隨足落，頃刻復初，你想攀登沒了依持，只得進三步退兩步。一百來米的沙坡，我們互相鼓勵，我被幾個男同學輪流著連拖帶拉，爬了一個多小時，故稱之為好漢坡。站在好漢坡上，男同學們汗流浹背地喘著氣，向唯一的女性——我豎起了大拇指，并歡笑著向山下縱聲大喊：“澆——潔，我——愛——你！”人都有依靠與被依靠、征服與被征服的需求。我望著連綿跌宕柔美如乳的沙丘，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與歡愉霎時充溢了全身。

人處于運動或上進時，心態(tài)往往是平穩(wěn)的，一旦松懈閑靜下來，反而徒增煩憂。

忘不了前不久的一次戶外拓展訓練——“你喊我蹲”游戲。60個人分六組，分別用蔬菜水果命名，每組以隔人相牽的方式圍成一大圈，齊喊自己組名號，下蹲三次后叫他組名字。后來，蘿卜組與花菜組叫勁互喊，因我花菜組女性居多，我被弄得下蹲時笑岔了氣倒地，連帶全組摔倒以失敗告終。這個游戲比的是體力、忍耐力與抗壓力，直到把某組比疲癱為止。

人的潛意識里都有欺弱怕強、或集體作惡的心態(tài)，一待開啟，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并從中找到凌弱為惡的樂趣。大到國與國之間，小至人與人相處。誠然，有時候，找到蓄謀慫恿的快樂也許就失去了細心守護的良善；有時候，獲得了冒失莽撞的自由往往又拋卻了尊嚴。可是，人都有充當看客的陋習。如果一個集體，人人只知按部就班、循規(guī)蹈矩地默默做事，猶如無風的湖面按壓了水本能的歡快靈動，必定死氣沉沉。詩云：天上無云難著色，水無坎坷不唱歌。是然！有一種鰻魚，一旦離開深海區(qū)，不多久就會死亡，如果在滿倉的鰻魚中放上幾條它的天敵——狗魚，就能存活一天以上。人同其它生物一樣，需要適當?shù)膲毫φ{(diào)劑才能激發(fā)內(nèi)在的潛能。唯有釋放出燦爛的潛能，才能幸運地接到快樂女神的繡球。

風起于青萍之末。就說來此培訓的這個班集體。五六十個同學，大多過了不惑之年。來培訓是為了學習，也是圖個放松。每個人都希望得到異性的一些主動或被動的青睞，來調(diào)和內(nèi)分泌的一種失衡。班上總有那么幾個活躍分子，以一二個女同學為焦點，幫其配配對，說些不葷不素的話，找點樂子。大多數(shù)女同學都不想成為關(guān)注的“開心果”，只想做個自在樂呵的旁觀者。凡能充當開心果者，皆有不慍不火的大度胸懷，且能鎮(zhèn)定應對巧妙反擊。當然，那個撩撥的始作俑者更需瞬間抓捕信息、及著意往某些方面靠和無限延伸的技能，特別是玩笑“度”的拿捏。這個小團體，類似于宴席上的酒，走到哪兒都能給全班帶來意想不到的熱鬧與開懷。作為女士，難免有那么幾回充當大眾情話的靶子。其實從內(nèi)心講，不是誰都愿意的，但總要有人做出犧牲，奉獻出女性的矜持與自尊，來吹皺那一池春水。女士，不是沒有阻截的能力，而是不忍心破壞。她想過冷冷一句話痛擊，想過金蟬脫殼火燒連營，想過短兵相接……這倒開發(fā)了她的思維。不過，話語的墮落會挾帶快感，行為的狎昵能裹同興奮。不知不覺，女士灑脫忘形了，自己成了自己的旁觀者，自己成了自己的開心果，那與男士一唱一和亦莊亦諧的喜笑怒罵，活脫脫一出雙簧戲！經(jīng)過調(diào)侃、慰藉與沖撞，大家的心近了情真了，臉上重新煥發(fā)出青春的光彩，盡管女士的骨子里總有那么一點傷害隱隱作祟。

這是在集體中做主角的為難，還有當配角的兩難。林暗草驚風。當室友與班上某異性，湖光秋月兩相和又不欲公開時，你明知其所然，卻不宜點破。當室友執(zhí)手相看纏綿膩膩的情，影響到你正常的作息生活時，你蘭舟催發(fā)又怕傷了對方的情面，就如同一個失眠者與一個打鼾者同居，那一個煎熬了得！最后，你豁出去了，你下狠心捅破，又把內(nèi)疚扛在肩上讓自己耿耿不安。因為那異性在公開場合儼然你的跟班，總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地貢獻他的熱情與才智，讓你無意中揀了不少便宜，消遣了難耐的無聊。這其間的糾結(jié)與苦惱，我稱之為常規(guī)之外的第四。

人立東風酒半酣。不管男女，都愛犯自以為是的毛病。這又讓我想到培訓時另一項拓展訓練。游戲規(guī)定，我們圍成一圈，不許講話！老師定規(guī)則，以左手為一月，右手為十二月，大家不論年齡，以出生月日為大小依次排列。結(jié)果我們都按想當然去排，出現(xiàn)錯誤是自然的。我們沒想到同伴中還有同月現(xiàn)象，也沒想到可用手勢交流。一時思想禁錮，沒能另辟蹊徑。這就如同隸屬于不同星系的男性與女性。如果女性是一月代表情感，男性是十二月代表理智，其間溝壑的跨越或填充，不是想當然所能解決的。欲語還休、微妙難言的漣漪，縱橫交錯、相憐存恨的繽紛，有多少邂逅相交的美妙與誤會，把我們引入思維的迷宮，要求我們別開生面。

他人即地獄？那么，換一個角度看待自己觀望對方，可減少自我的傷害增加幸福的籌碼？事實也不盡然。

在很多場合中，女性總占少數(shù)，特別是稍有姿色又天性活潑的女性，更成了香餑餑。女性在環(huán)境中如何平衡關(guān)系，又不致招來爭風吃醋，是很大的學問。因為男性的氣量比女性小，所謂宰相肚里能撐船只限于男性之間。因此，可愛的女性，男士表現(xiàn)自我時要欣賞，男士開玩笑時要配合，男士強行敬的酒要能喝，男士相邀的舞要默契，男士請合唱的歌要婉轉(zhuǎn)……做這些，女性不僅要有熱情嫻雅的氣質(zhì)、圓熟睿智的才能，還有不容忽視的一點，就是體力。顯而易見，女性在這樣的場合充當了催情素、歡樂源，成全了男人的體面，展現(xiàn)了自我的魅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一個眾星捧月！但連續(xù)的奉承迎合，當疲憊難支時，女性的美便被不堪的體力遮蔽了起來。你再怎么站在對方的角度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對他人對自己，小小的傷害就在所難免。況且，冷靜下來，看著縱情聲樂中竭力表演的淺薄自己，也會浮上一種鄙視與輕蔑的空虛。

也許親密與愛能令憂郁和傷害退避三舍？它克服孤立，可以引領(lǐng)人走出自我隔離的處境，使人充滿癡迷般的向往和海市蜃樓般的愉悅幻境。

男女關(guān)系中最為親昵怨懟的是夫妻，最難相處的也是夫妻，零距離透視對方的骨骼、靈魂，歷經(jīng)多次幻滅絕望，引向的是一個紛繁復雜的小社會。有人問，親情、愛情、友情哪一種最為重要？九十多歲躺在病床上的著名學者、哲學家張中行回答：異性之間的男女情感。也就是介于愛情、親情、友情之間的第四情感。所謂愛情，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自由的陰謀占有，亦如專制暴政，且存在著偶然背叛的侵蝕。愛情發(fā)展到婚姻，需要信仰，那種比宗教還要來得堅固的信仰——對方是你的肉中肉骨中骨，是你身心的另一半。婚姻并不只是兩人之間的事，它延伸到雙方的親友，要做到待其親友一言一行一思一態(tài)都如若已出，并不比冒險玩游樂中的“過山車”、“天翻地覆”來得輕松，因為那種臨死暈厥空白的體驗最多只是一二分鐘，而婚姻中的自我修煉完善卻可能要付諸一生，且需雙方寬容理解。至于親情、友情，憎癡憂喜編織的華美綢緞中，有多少世故噬咬的千瘡百孔。白居易詩曰：“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峽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是什么傷害了我們？任何人都無法回答。只有那游離于規(guī)則義務之外的男女情感，在彼此心上淡淡地劃過、輕輕地吹拂，如隔著窗欞的風，歲月的漫漶沖刷，惟余相互欣賞時的怦然和孤寂回味時的雋永。

又回到那次旅行。當同行都興高采烈地謀劃著回家的最短線路時，我卻只想一個人靜心呆著。我留戀單純的個人生活，無所礙地完全自我的生活。自我與安靜能使人強大，亦如情感令人脆弱。可孤單、迷茫伙同疲乏卻瞬間擊中了我。我想起了滿目瘡痍無法取代的家，盡管荊棘叢生，卻開著迷幻溫情的花。

風刮起，在體內(nèi)飛旋。我的命運一如蕓蕓之中的你，每個生命都會在花中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