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地理視野下的散關

雷小虎

(西北大學西北歷史研究所，陜西 西安 710069)

歷史時期，我們將連接川陜兩省的道路稱之為蜀道。在蜀道北線諸多道路中，故道是開辟時間較早，使用時間較長，利用率較高的一條道路。與其它道路相比，故道具有路況較平坦、補給便利的特點，戰略價值十分重要，因此故道也被稱為川陜戰場的“生命線”。為了控制這條戰爭的“生命線”，人們利用故道獨特的地理形勢，在其沿線修建了大量的關隘，例如散關、和尚原、仙人關、古陽平關等。而在以上諸多關隘中，散關距離關中最近，地位也最為突出。歷史時期，散關憑借其險要的地勢和戰略地位，成為川陜戰場上最重要的關隘，對戰爭的進程和結局起到了重大影響。

一、散關的區位考

散關，位于今寶雞市西南的清姜河河谷地帶，為關中平原的四大門戶之一，也是史書記載較多的關隘，但是關于散關的具體區位，一直是學術界爭議較大的一個問題。散關最早見于《后漢書》，《后漢書·順陽懷侯嘉傳》載，建武二年(26年)，“岑引北入散關，至陳倉，嘉追擊，破之”［1］。唐人李賢為《后漢書》作注時，對于散關的區位做了明確記載:“散關，故城在今陳倉縣南十里”［2］。當然，李賢為《后漢書》作注時已是唐朝，與東漢時期已經相距甚遠。較早記載散關區位的是北魏時期的《水經注》，《水經注》載，捍水“東北歷大散關而入渭水也”［3］。《水經注》雖然沒有具體說出散關的區位，但是我們可以通過捍水的流向，對散關的區位進行大致的推測。古捍水即清姜河，此河上游是東西走向，中游是西南東北走向，下游是南北走向，由于此河沿山間河谷前行，歷史時期改道很小，因此今清姜河的路線應與古捍水大體一致。根據《水經注》記載，捍水“東北歷大散關”，也就是說，散關應處于捍水西南東北走向的河段。因此，散關應位于清姜河中游，即寶雞的觀音堂和益門鎮之間。很明顯，《水經注》的記載和唐人李賢的記載存在很大差異。

與李賢同時期的地理著作，《括地志》載:“散關在岐州陳倉縣(今寶雞縣)東南五十二里”［4］，《元和郡縣志》記載:“散關在縣(寶雞縣)西南五十二里”［5］。這兩部地理著作，時代接近，所記里數也相同，只是方位存在一定差異，一為東南五十二里，一為西南五十二里。根據現實地形，寶雞縣東南五十二里絕無修建關隘的可能，而后世的《太平寰宇記》、《讀史方輿紀要》、《大清一統志》等文獻也都將散關的區位記載為寶雞縣西南五十二里，因此我們幾乎可以認為《括地志》所記陳倉縣東南五十二里為誤記，應為西南五十二里。

如此一來，爭議又出現了。同為唐代時期，為何李賢將散關記載為陳倉縣南十里，而《元和郡縣志》等地理著作又將散關記載為陳倉縣西南五十二里。兩者方位和距離的差異，不應該僅僅從誤差甚至誤記來解釋。經過分析，我們發現，李賢在注釋散關時，并不是描述唐代散關的區位，而是記載“故城在今陳倉縣南十里”。“故城”顧名思義舊城，也就是東漢時期的遺址。李賢刻意將東漢時期的遺址稱為故城，因此東漢時期的散關遺址與唐代的遺址應該不在同一區位，這也很好地解釋了李賢與《元和郡縣志》等同時期著作記載存在差異的原因。

解釋了李賢與《元和郡縣志》記載差異的原因，我們再進一步解釋為什么《水經注》與上述史料記載存在差異。既然東漢時期的散關遺址與唐代時期的散關遺址不在同一區位，也就是散關的區位在歷史時期存在變遷，那么我們可以繼續大膽推測，歷史時期，散關的區位可能存在不止一次變遷①，《水經注》所記載的是北魏時期的散關區位，因而其遺址不同于東漢，也不同于唐代。

關于散關區位的變化，我們還可以通過其他文獻進行佐證。南宋與金對峙時期，兩國在散關一線對峙，南宋占據散關，金國為了穩固自己的防守體系，在散關的北部營建了二里關，又稱二里散關。《金史·完顏匡、完顏綱傳》記載，泰和六年(1206年)二月，“宋人陷散關”，同年九月“宋兵走二里關”［6］，《金史》在同一卷同一年中同時出現散關和二里關，說明散關和二里關絕對不是同一關口，而且我們幾乎可以認為散關和二里關是同時并存的，這也充分說明，歷史時期，散關受戰爭和局勢的影響，進行重建和變遷的可能性是極大的。

由此可知，歷史時期，散關的位置是存在變化的，東漢時期的散關位于今寶雞縣南十里，即清姜河下游河谷。北魏時期的散關位于寶雞的觀音堂和益門鎮之間，即清姜河中游河谷。唐宋代的散關位于今寶雞縣西南五十二里，即清姜河上游河谷。

二、散關的地理形勢

與蜀道北段的其它道路相比，故道需要繞道寶雞。以長安為中心，南下漢中，故道的路程是諸條道路中最遠的，因此，在日常的交流中，故道的利用率也不及褒斜道及其后來的連云棧道。但若以寶雞為中心，南下漢中，故道的路程卻是諸多道路中最近的。而川陜戰爭期間，戰爭的根據地往往不是在長安，而是寶雞，也就是古鳳翔，因此故道在路程上也占據很大優勢。加之故道本身相對平坦的路況以及便利的補給，使得川陜之間的戰爭多集中于故道。

雖然相較于其他蜀道，故道的路況稍顯平坦，但是故道畢竟為山間孔道，道路崎嶇，兩旁山勢陡峭，這樣的地形只需稍加經營，就能形成天然的防守屏障，而散關就是故道北段最為險要的關隘。《唐六典》記載:“京城四面關，有驛道者為上關”，散關就是六大上關之一②，散關是關中的西南門戶，戰爭期間，敵軍一旦攻破散關，關中西面便再無大險可守，因此，散關的得失關系到關中的存亡。《文獻通考》記載:“大散關，隸梁泉縣，在鳳翔寶雞縣之南，為秦、蜀往來要道。”［7］《讀史方輿紀要》也記載，散關“為秦蜀之噤喉。南山自藍田而西，至此方盡。又西則隴首突起，汧渭縈流。關當山川之會，扼南北之交。北不得此，無以啟梁益，南不得此，無以圖關中。”［8］表明了散關在川陜南北戰爭中舉重若輕的地位。散關北部不遠有和尚原，地勢同樣險要。相比之下，散關更加適合北方防御南方的戰爭，和尚原則在南方防御北方的戰爭中作用更大，若兩關配合使用，對戰爭的形勢更為有利。《關中勝跡圖志》載:“大散關屬梁泉縣，在寶雞南為秦蜀往來要道。自觀距和尚原才咫尺，兩山關控斗絕，出可以攻，入可以守，實表里之形勢也。”［9］

三、散關的軍事歷史沿革

早在東漢初年，散關就作為重要的關隘為人們所經營。建興六年(228年)，諸葛亮第二次北伐曹魏時也曾攻至散關附近，可惜遭遇曹真的頑強抵抗，糧盡而歸。宋金對峙時期，兩國大致以散關為界，雙方各自修建防御體系，在此進行的大小戰爭有十余場。此外，曹操伐張魯，北魏攻后仇池，西魏攻蕭梁等戰爭都與散關有關。如果我們把歷史時期發生在散關的戰爭做一個表格，大致情況如下表③。

戰爭 時間 史料 文獻出處④延岑攻劉嘉 建武二年(26年) 復與延岑連戰，岑引北入散關，至陳倉，嘉追擊，破之。 《后漢書》卷十四《順陽懷侯嘉傳》曹操征張魯 建安二十年(215年) 太祖乃自散關出武都征之，至陽平關。 《三國志》卷八《張魯傳》諸葛亮北伐曹魏 建興六年(228年) 亮復出散關，圍陳倉，曹真拒之，亮糧盡而還。 《三國志》卷三十五《諸葛亮傳》北魏國攻后仇池 元嘉十九年(442年)征西將軍、淮陽公皮豹子與瑯邪王司馬楚之等，督關中諸軍從散關西入，俱會仇池。《魏書》卷四《世祖本紀》西魏攻蕭梁 大統十七年(551年) 大將軍達奚武出散關，伐南鄭。 《周書》卷二《文帝本紀》姜謨、竇軌定隴右 義寧元年(617年) 謨與竇軌出散關，下河池、漢陽二郡。 《舊唐書》卷五十九《李襲志傳》王行瑜追擊僖宗 光啟元年(885年) 朱玫反，僖宗出居興元。玫遣王行瑜攻大散關。 《新五代史》卷四十《李茂貞傳》前蜀攻岐 通正元年(915年) 遣王宗綰等率兵十二萬出大散關攻岐取隴州。 《新五代史》卷六十三《王建傳》后唐伐兩川叛亂 長興元年(930年) 石敬瑭入大散關，思同恃勇先入劍門。 《舊五代史》卷六十五《王思同傳》后蜀攻后漢 乾祐元年(948年) 昶遣張虔釗出大散關，何建出隴右，李廷珪出子午谷，以應思綰。 《新五代史》卷六十四《孟知祥傳》后周攻后蜀 顯德二年(955年) 奉詔攻收秦、風二州，已于今月一日領軍由大散關路進軍次。《舊五代史》卷一百一十五《世宗本紀》宋金對峙 紹興四年(1134年) 金人犯神坌砦，沿北嶺至大散關。 《宋史》卷二十七《高宗本紀四》宋金對峙 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 金兵遂扼大散關，吳璘駐青野原，遣將高松等援之。 《宋史》卷三十二《高宗本紀九》宋金對峙 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 吳璘遣楊從儀等攻拔大散關，分兵據和尚原。 《宋史》卷三十二《高宗本紀九》宋金對峙 泰和六年(1206年) 六年二月，宋人陷散關…(九月)宋兵走二里關，復敗。《金史》卷九十八《完顏匡、完顏綱傳》宋金對峙 嘉定十一年(1218年) 金人復犯大散關，守將王立遁。 《宋史》卷四十《高寧宗本紀四》拖雷“假道于宋” 紹定四年(1231年) 庚寅，睿宗入自大散關，假道于宋以伐金。 《元史》卷一百四十九《劉伯林傳》蒙古攻宋 元憲宗八年(1258年) 是年秋九月，道由陳倉入興元。 《元史》卷一百五十四《李進傳》

根據上表，我們發現散關具有修建時間早，延續時間長，軍事活動頻繁的特點。為了進一步佐證這一觀點，我們將故道上的另外幾個關隘與散關進行對比。修筑時間上，和尚原和仙人關均修建于金宋對峙時期，古陽平關修筑的時間相對較早，最早可以上推到東漢末年⑤，但仍不及散關。在時間跨度上，和尚原僅存在于宋金對峙時期，仙人關經營的時間略長，一直延續要南宋末年。古陽平關的經營時間相對較長，從東漢末年一直延續到隋唐時期的百牢關，但是持續時間仍不及散關。軍事活動的使用頻率上，和尚原僅在宋金對峙時期使用較為頻繁，仙人關除了宋金對峙時期作為重要關口外，也只在南宋抵御蒙古南侵時，起到過一定作用。古陽平關的使用頻率相對較高，建安二十年(215年)曹操伐張魯，建安二十三年(218年)，劉備攻夏侯淵，太和三年(229年)，諸葛亮北伐曹魏，建元元年(479年)，仇池國爭奪南鄭等戰爭，都與陽平關有密切關系，但是使用頻率也不及散關。

由上文可知，故道是川陜軍事交通中最為重要的道路，而散關在故道諸多關隘中，地位最為突出。散關的得失直接影響川陜戰場的局勢，對關中的存亡更是至關重要。散關不僅修建時間早，延續時間長，軍事活動也特別頻繁。了解散關的歷史，對于了解川陜地區的軍事交通，意義重大。

［注 釋］

①根據上文史料記載，雖然李賢、《水經注》、《元和郡縣志》所記載散關的區位存在區別，但是總體都位于清姜河河谷地帶，此河谷地帶地勢險要，有多處都適合修建關隘，歷史時期，由于戰爭破壞，或者局勢變化，變遷關隘地址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②根據《唐六典》卷七《尚書刑部》記載:“上關六:京兆府藍田開，華州潼關，同州蒲津關，岐州檄關，隴州大震關，原州隴山關。”

③表中僅列出了歷史時期發生在散關的重要戰爭，為不完全統記。

④表中的文獻皆出自中華書局出版社。其中《后漢書》是1965年版，《三國志》是1959年版，《魏書》是1974年版，《周書》是1971年版，《舊唐書》是1975年版，《新五代史》是1974年版，《舊五代史》是1976年版，《宋史》是1977年版，《金史》是1975年版，《元史》是1976年版。

⑤《三國志》卷一《武帝紀》載，建安二十年(215年)“公(曹操)至陽平。張魯使弟衛與將楊昂等據陽平關，橫山筑城十余里，攻之不能拔，乃引軍還。”表明東漢末年，古陽平關已被人所經營。

⑥曹操伐張魯見《三國志》卷一《武帝紀》:“公(曹操)至陽平。張魯使弟衛與將楊昂等據陽平關，橫山筑城十余里，攻之不能拔”，劉備攻夏侯淵見《三國志》卷九《夏侯淵傳》:“劉備軍陽平關，淵率諸將拒之。”諸葛亮北伐曹魏見《資治通鑒》卷七十一《魏紀三》:“漢丞相亮徙府營于南山下原上，筑漢城于沔陽”，根據胡三省注釋，此處的漢城就是陽平關。仇池國爭奪南鄭見《資治通鑒》卷一百三十五《齊紀一》記載:“李烏奴叛入氐，依楊文弘，引氐兵千余人寇梁州，陷白馬戍。”

［1］［2］(劉宋)范曄.《后漢書》(卷十四)［M］.(唐)李賢，注.北京:中華書局，1965.

［3］(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校釋(卷十七)［M］.陳橋驛，注.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9.

［4］(西漢)司馬遷.史記(卷六十三)［M］.北京:中華書局，1959.

［5］(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二)［M］.賀次君，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

［6］(元)脫脫.《金史》(卷九十八)［M］.北京:中華書局，1975.

［7］(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百二十七)［M］.北京:中華書局，2011.

［8］(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五十二)［M］.北京:中華書局，1955.

［9］(清)畢沅.關中勝跡圖志(卷十八)［M］.張沛，校.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責任編輯 閔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