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世華
紫竹英子的作品一如其為人:澄凈、純粹、透明。她在作品中始終喜歡將目光投注在小人物身上,關注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而且縱然可能生活中一時浮云蔽日、山重水復、冰塞川雪滿山,但也一定會云開霧散、柳暗花明、長風破浪直掛云帆。她的作品因為始終洋溢著明朗樂觀、積極向上的氣氛,而總是能給人帶來希望和感動。拿她新近發表的小說《鞋匠“阿舅”》(《鴨綠江》2013年12期)來說,就很有代表性。
這是一篇輕松幽默的作品。首先,這輕松和幽默體現在“阿舅”的喜劇性品格上。“阿舅”是一個從外鄉流入城市并已經真正融入到他所生活的城市里的手藝人。他有著他受人待見的地方,那就是他有一副熱心腸,樂于助人;可他又不是那種全好男人,身上還有那么些子毛病,譬如言行不檢點而讓人覺著有些不三不四流里流氣,當然這會和他身體健康有七情六欲大有關系,和他沒大接受正規系統的教育有關。這就顯著與他身份相符合的人間煙火氣了。他的可愛可笑,不僅僅是因為結巴落下的“阿舅”這句口頭禪而導致的輩分“躍升”,還表現在他總是喜歡在別人面前充大裝蒜,喜歡顯擺自己見多識廣、慧眼識珠能廉價淘到寶貝,喜歡擺譜臭美炫耀自己身上的藝術細胞。而他對異性接二連三的張望與窺視,乃至于因此而帶來的諸多意想不到的后果都在豐富著他的喜劇性。要看到,“阿舅”對城里女人的觀望,從小處來說,是對一份愛情的渴望,從大處來說,則是其渴望著融入到城市生活中的表現。只是他踐行愛情的方式很不妥當,但也因此顯出他的那份很高的心氣了。本來,他的愛情唾手可得——“我”給他介紹了一個相貌平常但門當戶對的鄉下表姐,可他不是一個肯屈就自己的人,對于“我”的鄉下表姐無動于衷,卻對身份、地位與自己相差懸殊的城里女人有著大的野心、大的夢想,他有他的愛情原則和婚姻底線。這是一個熱愛生活而且有夢想的小人物。當然,這不切實際的夢想、這比天高的心氣注定了他要在現實面前連連碰壁并被碰得昏頭轉向。他是一個起始沒能找準自己位置的人,而且他的行為或者說生理的欲求又使他利令智昏,行動中表現出了某種矛盾性來:照理,和別人說上幾句有關女人、抑或性意義曖昧的葷話,在打情罵俏中獲得滿足、過過嘴癮也就罷了,但他還要讓自己的想法生根發芽,對大學女教師動了覬覦之心,并頑強地單相思了兩年,結果不消說,“戀人結婚了,可新郎不是我”;一次碰壁還不足以讓他從夢中醒來,他又繼續做著“癩蛤蟆吃天鵝肉”的美夢,讓自己大飽眼福并付諸實施——偷窺“走光”了的漂亮女模特,甚至偷窺房東女兒洗澡……他的行為是挺齷齪的,也因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被害得頭破血流旁人側目進而至于終生殘疾令人唏噓。按理來說,這個不起眼的小鞋匠的行為和遭遇有其可惡可恨之處,但也有他可憐可悲之處;他的命運在讓讀者哭笑不得之時,作者卻依然能夠讓這篇小說保持著幽默的筆調,這顯然得益于作者長袖善舞的掌控敘事的能力,也就是說,這篇小說的輕松和幽默還得益于既是見事眼睛也是不可少的角色的“我”的存在——“我”與丈夫就低價賣掉電腦而發生的那場盤查和反盤查的“紛爭”就已經讓小說陡增了不少生活情趣,而“我”自始至終對“阿舅”可氣可笑復可憫的遭遇的評說,看似含譏帶諷,實則溫婉超然,“我”的調侃令讀者保持了一個較為適中的距離從而能更悠游從容地品評與咂摸小鞋匠的人生遭際。而且,作者巧妙地將“阿舅”的意外癱瘓變成了一個契機,一個能讓“阿舅”脫胎換骨咸魚翻身的契機、一個能展示人間大愛與真情的契機、一個能顯示自己峰回路轉敘事能力的契機。
如果說,小說的前半部分描寫是讓人發笑和愉悅的,那么,小說的后半部分則讓人心生暖意和敬意。看起來已經沒有什么前途甚而命運堪憂的小鞋匠,在意外致殘之后卻得到了眾人無私的也是巧妙的幫助:大學女教師夫婦幫助“阿舅”在家里開辦起了鞋屋,漂亮女模特不計前嫌“忽悠”來姊妹們都到鞋屋修鞋,還有許許多多的像“我”一樣的人們把該修不該修的鞋、修了不穿的鞋以及該扔的鞋都拿到了鞋屋來……而最感人的是,屬于“阿舅”的那份愛情翩然降臨了,“我”的鄉下表姐在這時再度登場,她主動登門不離不棄,擔負起了照顧小鞋匠的責任,而這時小鞋匠對鄉下表姐的拒絕,已經不是因為嫌棄她土里吧唧了,而是生怕殘疾的自己連累了這個好心腸的善良女人,兩個小人物在患難之際表現出來的對彼此的體恤和憐惜、對對方內心質地的看重,都令這份樸實無華的愛情顯得分外高貴起來。需要提及的是,鄉下表姐的人生夢想同樣值得我們重視:她是一個不服輸的人,在相親時因為被別人嫌棄土氣,竟由此賭氣煥發起了斗志,變賣了鄉下房產,開始了在城市里的打拼,并真正在城市里立住了腳;她也曾有過和小鞋匠一樣的夢想——要找個真真正正的城里人結婚,但是命運、緣分讓他們二人惺惺相惜最終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這份切合實際的愛情,還有周圍人無私的友情,都令“阿舅”這樣的小鞋匠、鄉下表姐這樣的土氣女人,給自己以最好的人生定位,他們認清了自己前進的方向,拾回自己堅實的人生夢想,兩個小人物的人生因此而大放光彩,他們甚至投桃報李般地把社會給予他們的關愛再輻射給同樣需要幫助的人們。而小說的最終旨意也就很顯豁了,是要表達對人間真情溫情的肯定和呼喚。
因此,《鞋匠“阿舅”》是一篇關于小人物夢想的小說,這夢想不僅僅有小鞋匠的,也有鄉下表姐的。當然,小說里更有著作者的夢想——她對于小說如何發揮傳遞正能量這一功能的夢想,她對于我們現在的這個世界如何變得更加美好而和諧的夢想。
小說的尾聲有些讓人感到不滿足。這個如實交代了阿舅令人看好的職業前程和生活前景的結尾有著令小說向新聞報道或者報告文學游走的跡象。也許作者有意要采取這樣一種類乎新聞體小說的形式,在“紀實”與虛構的相互交錯融入中來強化小說的“真實性”,也來滿足讀者那顆喜好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好奇心。但在我看來,小說家理當有更高妙更委婉的表達方式,不應該是像小說現在這個樣子流水賬式地把新生后的“阿舅”所做過的好人好事——解決殘疾人就業、資助貧困大學生、向災區捐款等等一一娓娓道來,而是應該更藝術地讓讀者感受到這位市井小人物鞋匠阿舅的“新生”和觸摸到他那顆金子般的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