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蘇
1945年8月15日中午,日本天皇發布詔書,宣布無條件投降。有人卻似乎并不情愿和平降臨人間。當天下午,在已經彈痕累累的九州大分航空基地,一名日軍將領登上一架彗星轟炸機,帶著11架日機直撲在外??駳g慶祝戰爭結束的盟軍艦只。他的部分部下起飛后醒悟迫降,最終,只有7架飛機追隨他而去,發動了二戰時期日本軍隊最后一次自殺攻擊。
這名將領名叫宇垣纏,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軍“自殺戰”創始人之一,是日本第五航空艦隊司令官。此前的一年中,成千上萬日本青年被驅使著,成為沒有墳墓的幽魂。
今天,在日本九州的原日軍航空兵基地知覽,有一座“特攻隊員”紀念館。里面保留了大量當年自殺隊員的遺物、遺書和照片,處處渲染著自殺隊員的“忠貞”“勇敢”“純潔”和“一機換一艦”的“豪情”。甚至,日本還有人借此掛羊頭賣狗肉,試圖以“和平目的”在聯合國為“特攻”申遺。
然而,這是當年自殺隊員們的真實寫照嗎?

1944年秋天,曾經猖獗一時的日本海陸軍在太平洋戰爭中早已威風不再,盟軍成功地將戰場推進到日本在中太平洋的最后堡壘——菲律賓。

兩年的殘酷消耗戰,已經打斷了日本航空兵的脊梁骨,在珍珠港曾令盟軍膽戰心驚的日軍優秀飛行員們此時大多已長眠在太平洋洋底。新手們由于極端缺乏訓練和飛行經驗,戰斗力大幅下滑。日本海軍中將大西瀧治郎這個頑固的武士道信徒提出,在戰斗素質短期內無法提高的情況下,與其把希望寄托在渺茫的運氣上,不如組織飛行員駕機對盟軍艦只進行撞擊,這將大大提高命中率,而且,飛機撞擊命中后不但會引爆更多炸彈,殘存的機內燃油會同時引發火災,造成更大的殺傷。
戰斗中的確有少數日本飛行員在飛機損壞等情況下以絕望的心態進行過自殺式攻擊,但是,組織自殺作戰在一支正常的軍隊中是不可思議的,常規的敢死隊和以死亡為目的的自殺攻擊完全是兩回事。
對于已經輸紅了眼的日軍上層來說,任何救命稻草都是要去抓的,人道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內。此時,盟軍已經發起了對菲律賓要地萊特島的大規模登陸作戰。1944年10月19日,大西從霞浦的海軍航空兵學校召集了一批學員組成第一支自殺部隊,并為他們選擇了一名有經驗的老手帶隊。為此,大西親自動員曾擔任航空教官的關行男大尉帶隊。
在后世日本右翼分子的描述中,“神風”隊員個個都是自覺自愿,毫不猶豫地為天皇效死,但事實并非如此。第一個被選中的關行男大尉,也不是輕易就接受了進行自殺攻擊的命運。在場人員回憶,當大西向他提出要求的時候,關行男閉上了眼睛,并沒有馬上同意。他是獨生子,而且剛剛在1944年5月結婚,與青梅竹馬的妻子新婚僅4個多月。關行男是一名技術出色的老飛行員,他并不認為自己會在戰斗中被輕易擊落,還有著在戰爭后能夠與家人團聚的期望。
不過,在經過一夜考慮之后,關行男最終接受了自己的命運。1944年10月25日,關行男率領被編入“敷島隊”的5架零式戰機,每架攜載250公斤炸彈,在薩馬島海域襲擊了美軍航空母艦編隊。措手不及的美軍看到這5架日軍飛機流星般飛撞而來,目瞪口呆。結果,萬噸級護航航空母艦“圣洛”號當即被撞沉,另外兩艘航空母艦“白平原”號和“基特孔貝”號重傷起火。在戰后的日子里,對關行男參加第一次自殺攻擊的過程進行研究的人們認為,他當時很可能受到了日軍上層的壓力和脅迫,禍及家人的危險使他不得不選擇走上自殺攻擊的道路。這一點,關行男在出擊前對采訪的記者有所透露。他說:“我有即使不用飛機沖撞敵艦也能用炸彈命中的自信。如果讓我們這些優秀的駕駛員去白白送死,日本的未來很灰暗。我不是為了天皇也不是為了帝國,而是為了妻子和最愛的人去死。”

似乎不符合邏輯的話語,暗示著難以言喻的悲傷。
然而,對于日軍上層來說,這一切都是不值一提的,他們看到的,僅僅是戰績。在菲律賓航渡作戰中,麥克阿瑟的旗艦“納什維爾”號被撞中,麥克阿瑟本人險些喪命;戰列艦“新墨西哥”號艦橋被撞,許多高級將領陣亡……
大批日本飛行員和飛行學校的學員被組織起來,組成一支支名稱華麗的自殺攻擊部隊,以“集體加入特攻”的方式投入對盟軍的作戰。他們被統一稱為“神風特攻隊”。
1945年3月16日,太平洋戰爭最后一次決定性戰役——沖繩戰役打響,深知此戰意義的日軍調來了大批飛機,以“菊水”為代號,發動了人類戰爭史上空前絕后的大規模自殺攻擊作戰。日本陸海軍中一時掀起了一股自殺戰的狂潮。日本海軍開發了人操魚雷“回天”,陸軍則把汽艇裝上炸藥并命名為“震洋”。積極推進自殺攻擊的宇垣纏中將除了不斷督促部下出擊送死之外,還全力推動專門用來自殺的飛機——“櫻花”的開發和使用,這種日本第一型噴氣式飛機竟然被用于自殺,令人哭笑不得。連日本海軍旗艦,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戰列艦“大和”號也攜帶單程燃料出擊沖繩,進行自殺攻擊。

沒有返航的油料,沒有降落傘,“櫻花”那樣的專門自殺飛機一起飛起落架就會脫落……在當時,他們只是無法反抗自己的命運而已。自殺隊員的平均年齡只有17歲,他們在青春剛剛開始綻放的時候,便和羅馬斗獸場中的角斗士一樣成了犧牲品。以筆者所見,他們中那些幸存到戰后的人員,在回憶文章中沒有一個用肯定的眼光看待這種殘酷的戰術。戰后日方的報道還披露,日軍當年普遍給年輕的自殺隊員服用興奮型藥物甲基苯丙胺,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冰毒”,用毒品使他們在作戰中消除對死亡的恐懼,陷入瘋狂。
盟軍很快找到了對抗自殺飛機的手段。他們一面在艦群外圍配置艦只,組成早期預警雷達圈,以便盡量早地派出截擊戰斗機,將訓練不足的自殺機“菜鳥”截殺于空中;一面大量使用剛剛研制成功的無線電近炸引信,使高射炮的威力倍增。隨著戰損的下降,盟軍官兵們也能夠對原來感到恐懼的自殺戰打趣了,他們把日軍寄予厚望的“櫻花”自殺飛機戲稱為“八嘎彈”,即日語中的“混蛋”。
日軍內部也有人悄然進行研究,發現自殺飛機的攻擊力并不像想象的那樣大。這是因為那些被作為一次性消耗品的新飛行員訓練不足,在撞擊的最后時刻通常會因人體本能實施閃避,造成錯失目標或僅撞中盟軍軍艦的次要部位。軍艦是浮箱結構,只要不是正中要害,對大多數撞擊都能起到一定的緩沖作用。能在最后一刻筆直插入戰艦甲板的多半是心理素質過硬的老飛行員,他們在日軍中鳳毛麟角。在沖繩戰役中,盡管日軍先后出動將近1500架自殺飛機,但沒能擊沉任何一艘戰列艦和正規航空母艦,最大的戰果不過是擊沉改裝而成的護航航空母艦而已。實戰中,一艘名為“拉菲”號的美軍小型驅逐艦遭到22架自殺飛機的攻擊,被撞中6次,仍安然返航。宇垣纏組織的“櫻花”自殺機隊的第一次出擊還沒有進入攻擊距離就全軍覆沒。進行最后突擊的“大和”號剛出豐后水道即被擊沉……大多數自殺襲擊隊員只是白白送掉了性命。
戰后幸存的王牌飛行員坂井三郎,在出擊中依靠經驗做出了自己的判斷:以他們駕駛的輕型零式飛機,即便撞中敵艦也不過是“燒一陣就完了”,根本無法改變戰局。想到隨自己出擊的不過是一群孩子,坂井最終選擇了當時被認為十分屈辱的率隊返航。落地之后,站成兩行的地面人員個個板著面孔,沒有一個人和曾經的空戰英雄說話,但坂井始終認為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日本以自殺隊員為主題的“申遺”沒有獲得國際社會的支持。曾在沖繩美國軍艦上服役的軍醫詹姆斯·金的回憶或是對這些年輕人命運的最貼切注腳。戰斗中,一架日本自殺飛機沒有撞中目標直沖海面,美軍救起了已經折斷了雙臂、只剩一絲氣息的日本少年飛行員。面對那張稚氣的東方面孔,金忍不住俯下身子,將少年的殘軀抱在懷中,作為對他最后的安慰。少年大口吐出鮮血,喃喃地重復念著:“奧卡桑,奧卡桑,奧卡?!苯K至聲不可聞,離世而去。
金記住了這幾個發音,卻無法明白它的含義,他想,“桑”在英語中是“太陽”的意思,而“太陽”是日本國旗上的標志,這個日本飛行員或許是念著他們民族的圖騰而死。直到幾十年后金到日本訪問,聽到當地孩子大聲地叫著“奧卡?!?,他才終于明白,“‘奧卡桑在日語中是‘媽媽的意思。原來,這個孩子在最后時刻,呼喚著自己的母親”。
呼喚著媽媽而死去的少年,如果能夠復活,我想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清算那些讓他們送死的惡魔所犯下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