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貴民

柏拉圖在其著作《理想國》第七卷的卷首,講了一個著名的“洞喻”的故事:囚徒們一直生活在地洞里,他們的脖子和手腳都被捆綁著,不能活動,甚至不能扭頭,眼睛只能看著洞穴的后壁。在后壁上,他們看到如同“皮影戲”一樣的表演,認為這就是真實的生活。大家如此生活,并不覺得悲哀。有一天一個囚徒突然掙脫了繩索,回頭看到“皮影戲”的操縱者,又走到洞口,見到了陽光。他慶幸自己擺脫了厄運,同時也為同伴們感到悲哀。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向同伴說明什么是真正的生活,但當他返回洞穴時,卻遭遇了更大的困難——原來的同伴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他本人甚至有喪命之虞。
事實上,柏拉圖的“洞喻”之說,是為其“哲人王”領導國家的政治藍圖服務的。柏拉圖認為,哲學有“道濟”世人的責任,要用哲人的心性、品質引領社會的精神風向,哲人與民眾的關系是一種教化的關系。但事實上,哲學家的生活和民眾的生活之間有難以消弭的裂痕,因此哲學家的人格和境界不為民眾所接受。柏拉圖的老師蘇格拉底就死于民眾的審判。哲學家本人也無法找到合適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做法是正確的。哲學家陷入“自作多情”的兩難境地:一方面,他認為民眾的生活是不幸福的,或是不符合德行的,他認為自己有責任領導民眾改善這種生活;另一方面,民眾并不認為哲學家的生活是健康的或是幸福的,并且不接受哲學家對自己生活的領導。
賽利格曼是美國著名的心理學家,在經過多年的研究之后,賽利格曼提出了一個幸福的公式:
總幸福指數=先天的遺傳素質+后天的環境+能主動控制的心理力量(H=S+C+V)
賽利格曼提出這個有關“積極心理學”的公式,和他時年五歲的女兒有關。在他擔任美國心理學會主席后的一天,他陪著五歲的女兒尼奇在院子里播種草籽。賽利格曼雖然寫了大量有關兒童心理的著作,但實際生活中他與孩子并不太親密,因為他平時很忙,有許多任務要完成,所以這個時候也只想快一點干完。尼奇卻手舞足蹈,將種子拋向天空。賽利格曼叫她別亂來,女兒卻跑過來對他說:“爸爸,我能與你談談嗎?”
“當然。”他回答說。
“爸爸,你還記得我的五歲生日嗎?我從三歲到五歲一直都在抱怨,每天都說這個不好那個不好,當我長到五歲時,我決定不再抱怨了,這是我做過的最困難的決定。如果我做到不抱怨了,你可以不再那樣經常郁悶嗎?”
孩子的話讓賽利格曼的心突然一震,他覺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認識熟悉的孩子、熟悉的環境,甚至熟悉的自己。那一刻,他感到是孩子啟發了自己。盡管自己是個心理學家,但并沒有改變自己抑郁的氣質;盡管尼奇只是個五歲的孩子,但她在努力矯正自己愛抱怨的習慣。培養尼奇意味著看到她的潛能,發揚她的優秀品質,培養她的力量。培養孩子不應總盯著孩子身上的短處,而應認識并塑造孩子身上的長處——他們擁有的最美好的東西,這些最優秀的品質將成為他們幸福生活的動力。
那一天,尼奇的話改變了賽利格曼。過去的五十年他都在陰暗的情緒中生活,而他決定從那天開始,讓心靈充滿陽光,讓積極的情緒占據心靈。
在柏拉圖看來,人的靈魂或精神世界由三個部分組成:理性、意志和欲望。其中理性是人類獨有的,因此是人身上最高貴的部分。理性追求的是最高的善,其中包含對于具有普遍性的真、善、美的理念的追求,這種追求屬于精神追求。基于這種追求之上的幸福,就是理性幸福。欲望則讓人能夠滿足生存需要,使人具有健康的身體作為理性的承載物。滿足基本欲望的幸福,即感性幸福。意志的作用在于調節理性和欲望,使得欲望的發展不至于湮滅人性。真正的幸福,需要三者和諧,在和諧的狀態下,人處于幸福之境。幸福被柏拉圖賦予了道德的含義,即真正的幸福基于中正公允的社會正義,個人的幸福須得到社會的肯定。
所以,欲望主導下的人生,往往被天生的“魔性”所左右。在異化的歷史上,原有的結構并沒有完全被肢解,今天對于欲望與幸福關系的認識,與文明軸心時期并無太大差異。在原有的精神結構中,從欲望出發的感性幸福,成為幸福感構成要素中比重最大的部分;從心靈美德出發的理性幸福,成為調劑精神空虛感的一劑良藥,而意志也成為欲望增長的催化劑。
強調“叢林法則”的社會,人性欲望中的自私、奢求、冒險、算計等因素,都可以成為獲得感性幸福的途徑,這些可能使人得到利益最大化,卻無法讓人尋求到理性幸福。從單純的經濟學角度出發,幸福(感性幸福)的獲取,可以使用一個方程式來表達:
幸福和人們的效用成正比,和人們的欲望成反比——效用越高,幸福度就越高;如果欲望很強,幸福度就會下降。同時,如果經濟的增長能滿足個人欲望的提升,即經濟效用和欲望是和諧的,那么這個人也是幸福的。
但從社會學的角度出發看幸福(理性幸福)的獲取,經濟上的成功則并不意味著能帶來幸福的滿足:
從這個公式可以看出,幸福跟成就成正比,跟期望成反比——盡管成就不大,但個人期望不高,那么這個人是幸福的;相反,如果成就不小,卻不能滿足個人的期望,那么這個人就不幸福。
這兩個公式較為抽象,可以通過一個故事來具體講述。在佛經里,記載著這樣一個故事:
一天,佛陀和弟子阿難外出乞食,看見路邊有一壇黃金,佛陀立刻對阿難說:“看,毒蛇。”阿難亦應聲答道:“果然是毒蛇。”師徒倆的對話恰巧被附近一對農民父子聽到,父子倆便懷著好奇心前來觀看。他們看見黃金不由欣喜若狂,趕緊將黃金帶回家,以為這從天而降的幸運將改變他們的貧困生活。改變的確發生了,但完全不是他們希冀的那樣。當父子倆帶著黃金去市場兌換時,卻被人告到了官府。原來,他們撿到的黃金是竊賊從宮中盜出,在逃跑時棄于路旁的。人贓俱獲,他倆有口難辯。這對樂極生悲的父子在臨刑時,才領悟到“毒蛇”的真正含義。
在佛陀和弟子阿難看來,黃金只是財富的象征,于自身而言毫無用處,而不義之財還會帶來殺身之禍。從經濟學的角度講,在公式“幸福=效用/欲望”中,佛陀和阿難已經視財富如無物,無欲無求,效用=0,欲望=0,所以,經濟學的幸福公式對于佛陀和阿難來講,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從社會學的角度出發,也會得到如此的答案。
但對于拾到黃金的父子來說,黃金意味著能立即獲得幸福的生活,以經濟學的幸福公式進行考量,則會得出完全不一樣的結果。這個公式的分子“效用”所起的實際效果,會直接改變生活質量,而分母“欲望”,則是不可控制的貪婪之心。所以,從這個公式出發,父子倆即使沒被抓到官府,也不會得到真正的幸福。從社會學的角度出發,該公式用在這對父子身上,則會顯得十分荒謬,即已經取得的“經濟成就”無限大,而“實際期望”則僅為改善生活。就這一點而言,欲望的膨脹,也不能帶來實際的幸福。
(吳 畏摘自人民出版社《幸福奧義》一書,小黑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