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愿你跌倒后，能自己站起來

龍應臺

兩個星期前，我買了兩棵一般大小的水仙球根，一棵放在玻璃窗邊，一棵放在餐桌上，用清水供著。今天，窗邊的那棵還像一盆青蔥，桌上的那棵，由于屋內稍暖，已經開出了香氣迷人的花朵。

你愿意和我談感情的事，我覺得“受寵若驚”。是的，我等了19年，等你告訴我：“媽媽，我認識了一個可愛的女孩。”上一次你和我談愛情，是在你13歲那一年。

安德烈參加完他朋友的生日舞會后，我接他回家。在暗暗的車里，我覺得他仿佛若有所思，欲言又止。我邊開車，邊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慢慢地，得知今晚他們班的幾個女孩子也在。

“那——音樂很吵了？”“不吵，”他說，“是那種靜靜的音樂。”“哦……”我思索著，“那么是跳慢舞了？”“對。”

又開了一段夜路，這段路上，兩旁全是麥田，麥田邊是野生的罌粟花，在蘋果樹下，開得火紅。我開得很慢，秋夜的空氣里，流蕩著酸酸的蘋果香。

半晌不說話的他突然說：“馬力愛上了我們班的一個女生，今天晚上他跟她說了。”“怎么說的？”“燈光暗下來的時候，他和她跳舞的時候說的。”

他轉過身來對著我，認真地說：“媽媽，你難道不知道嗎？愛的時候，即使自己不說，別人也能看得出來。”我被他的話嚇了一跳，但是故作鎮定。到家門口時，我熄了車燈。在黑暗中，我們都坐著不動。然后我說：“安，你也愛上了什么人嗎？”

他搖頭。

“如果發生了，你會告訴我嗎？”他聲音很輕，說：“會吧。”今晚，我想，就是這樣一個尋常的秋夜，13歲男孩的心里發生了什么，他自己也許不太明白。一種飄忽的情愫？一點秘密的、忽然來襲的、捉摸不定的、甜美的感覺？

平常竭盡所能延遲睡覺時間的他，那晚早早地跟我說了“晚安”，關了房門。

你記得那個晚上嗎，安德烈？

我一點也不覺得你的煩惱是無病呻吟。事實上，接到你的信，我一整天都在一種牽掛的情緒中。你說，給人生平添煩惱的往往是一些芝麻小事，你把失戀和打翻牛奶弄濕了衣服相提并論。安德烈，你自我嘲諷的本領令我驚異，但是，不要假裝“酷”吧。任何人在人生的任何階段，愛情受挫都是很受傷的事，更何況是一個19歲的男孩。如果你容許我坦誠的話，我覺得你此刻一定在一個極端苦惱，或者說痛苦的情緒里。而且畢業大考就在眼前。我牽掛你，因為我知道在這種時候，我無法給你任何安慰。

我不知道你們這一代人是否讀過《少年維特之煩惱》。歌德和你一樣，在法蘭克福成長，他的故居我曾帶你去過。23歲的歌德愛上了一個已經訂了婚的少女，這帶給他極大的痛苦。他的痛苦轉化為文學藝術，得到了升華，可是很多年輕人緊緊抱著他的書，穿上“維特式”的衣服，紛紛自殺了。安德烈，我們自己心里的痛苦不會因為這個世界有更大或者更值得的痛苦而變得微不足道。它對別人也許微不足道，但對我們自己而言，每一次痛苦都是絕對真實的。

歌德曾經這樣描寫少年：“向天空他追求最美的星辰，向地上他向往所有的欲望。”19歲，我覺得正是天上的星辰和地上的欲望交織、甜美和痛苦混亂重疊的時候。你的手足無措，親愛的，我們都經歷過。

所以，我要告訴你什么呢？

歌德在維茲拉小城第一次見到夏綠蒂時，她是一個清純靜美的女孩，穿著一身飄飄的白衣、白裙，胸前別著粉紅色的蝴蝶結，他為之傾倒。為了取悅于夏綠蒂，他駕著馬車走了10公里的路，去給夏綠蒂生病的女友送一個橘子。愛而不能愛，或者愛而得不到愛，少年歌德的痛苦你現在是否更有體會了呢？可是我想說的是，傳說40年后，歌德在魏瑪見到夏綠蒂的時候，她已經變成一個身材粗壯且形容憔悴的老婦。而在此之前，歌德不斷地戀愛，不斷地失戀，不斷地創作。若把人生的鏡頭拉長來看，23歲初戀時的痛苦，就不是那么痛了。

你是否也能想象：在你遇到自己將來的終身伴侶之前，你恐怕要戀愛10次，受傷20次？所以，每一次的受傷都是人生的必修課。每受一次傷，就在人生的課表上打一個鉤，面對下一堂課。歌德所做的，大概除了打鉤之外，還要坐下來寫心得報告——他所有的作品，難道不就是他人生的作業嗎？從少年期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到老年期的《浮士德》，安德烈，你有沒有想過，這些作品都是他痛苦時的沉思，沉思時的傾訴？

你應該跟你喜歡的這個女孩坦白，還是掩飾自己的感情，我大概不必告訴你，想必你亦不期待我告訴你。我愿意和你分享的是我自己的“心得報告”，那就是，人生像一條大河，可能是風景清麗，更可能有驚濤駭浪。你需要的伴侶，最好是能夠和你并肩立在船頭，淺斟低唱，欣賞兩岸風光，同時更能在驚濤駭浪中緊緊握住你的手不放的人。換句話說，最好她本身不是你必須應付的驚濤駭浪。

可是，我不能不意識到，我的任何話一定都是廢話。因為，清純靜美，穿著白衣、白裙，胸前別著一朵粉紅色的蝴蝶結——誰能抵擋得住美的誘惑？對美的迷戀可以打敗任何智者自以為是的心得報告。我只能讓你跌倒，只能看著你跌倒，只能希望你會在跌倒的地方爬起來。我希望陽光照過來，照亮你那藏著憂傷的心，照亮你眼前那條看不見盡頭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