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馬年春節前夕,《文藝報》一位編輯讓我推薦幾個農民作家的作品,我當時想到了朔州的張全有、大同的安江、晉中的王甫興,還有一個就是忻州的孔月香了。編輯當時說,一些給他們寄稿的農民作家身份有點模糊,有的多年寄身于城市,有的在機關或公司做文秘工作,還有的成了文學院的簽約作家,言外之意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寫作者太少了。
對孔月香,其實我也不是很了解,只在去年文學院舉辦的培訓班上見過一面。印象中的她,臉上似有一些滄桑,說話和表情都有些拘謹,但卻感得到她內心的安靜。之前,也就是去年春天,她一次給《山西作家》寄過幾篇小說,我的感覺是都很不錯,寫實的功夫特別扎實,文字樸實無華卻又蘊藏著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面對這樣的作者,說實話,我有一種發現和珍惜的喜悅,但一打聽,她不是“會員”,這似不是我們這樣的會員刊物關注的對象,躊躇良久,我還是“破格”從中選了一篇,并約她寫個創作談,算作鼓勵但更多的是致敬吧。她的創作談《寫作好像爬山》,同樣的有趣,其中一些話時至今日我仍記憶猶新:
回村務農后,村里安排我一份光榮的工種——寫板報。村支書說:
一定要把板報寫好寫活,半個月更新一次。事實證明,我很喜歡那份工作,因為我真的把板報寫活了,頭版頭條是黨的方針政策,接下來是比較典型的人物事跡,也穿插些詩歌散文一類的美文點綴。誰說農村人沒有文化?看板報的人越來越多,都有些擁擠了。我一高興,膽子越發大了,我們村一共有七塊黑板,三塊大的在一戶人家的后房墻上,其余四塊在原村委的墻上,每次我都要把最后一塊騰出來,干什么呢?上我自己的小說作品。板報是我的陣地,我說了算。那時,我寫的每一篇小說都比那塊黑板長,于是我就玩連載。寫出來后,我偷偷地看效應,結果是,看小說的人總是多于看其他版面的人,而且還跟著情節熱議,我也更來勁了,真真成了脫韁的野馬,由一塊黑板變成了四塊黑板。
據說,孫月香到現在還生活在一個村子里,一邊種地,一邊熱心于村里的文化建設,再就是寫她喜歡的小說了。無疑,這是一個真正的農民寫作者,如同她到現在都沒離開村莊半步,她的寫作也一直關乎鄉村和土地。看簡介,她在正式的文學刊物上只發表過幾篇小說作品,然而我們不能由此低估了她作品的價值和創作的意義。她小說里所展示出的那種鮮活的農村生活畫面,散發出的那種濃郁的民間氣息,竟然讓我想起了趙樹理和他的一些作品——假如不是天長日久地沉下去,是斷不可能寫出這樣的作品的。她無意于在作品里揭示一個問題,提煉一種深刻的思想,但她卻以自己的目光發現了民間和民間生活的獨特,并本色而獨特地呈現了農民精神世界的喜怒哀樂,以及民間獨有的智慧或哲學。
《我們村的高速路》,寫了一對農村老夫妻去看高速路的故事。老頭叫“老柳子”,老太太叫“于小魚”,因為老柳子在街頭聽到了高速路如何光滑如鏡,又如何用鐵絲網“供”起來的議論,于小魚一夜想入非非,非得讓寵愛她的稱她為“小閨女”的老柳子帶她上高速路看看。于是這對老夫妻便騎著飛鴿車往高速路趕去,他們慢慢接近了高速路,攀越了鐵絲網,最后,又爬上了路面,在路上走,在路上看,看近處的田地,也看遠處的村莊。后來,他們到底出事了,一輛蒙了蓋布的大掛車把飛鴿掛了一下,兩個人雙雙躺倒在地。再后來,他們被帶到了一間屋子里,接受像審訊犯人一樣的訊問。正當他們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們的大兒子柳村長急匆匆地趕到了,這才解了他們的圍。故事到此結束。
孔月香的這篇小說,其實就寫了這樣一件司空見慣的鄉村生活小事,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它又是那樣撥動我們的心弦,讓我們深深地感動著。她的文字如何有如此強的感染力呢?我以為首先是作者擅長刻畫細節,比如在揣摩鐵絲網到底通不通電時,作者是這樣寫的:
此時,于小魚跨前一步:“我來摸摸。”
老柳子搶在了于小魚前頭:“我先摸。”
老柳子說著,抬手伸向鐵絲網。是左手的食指。他緊急挨了一下鐵絲網,迅速把手抽回來,用心品咂著;他又緊急挨了一下鐵絲網,把手抽回來,再次用心品咂一番。第三次,他把整個手掌放上去,把手指彎在一起,鐵絲穩穩當當地抓在他的手掌中了。
除了涼颼颼外,跟抓著自己家墻角的鐵絲沒有兩樣。
老柳子臉上的緊張立刻消除殆盡。
這段描寫生動有趣,將老頭老太太靠近“鐵絲網”時新鮮好奇的心理活脫脫地刻畫了出來。這樣的細節描寫,在文中可以說比比皆是,足以見出作者對生活細致入微的洞見能力。我們說,小說是靠敘述完成的,最終會走向一個目的地,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匆匆地奔向目的,這個過程肯定是乏味的,沿途也看不到任何風景。會走路的人,他會控制自己,一方面在一定的時間內到達了目的地,一方面又飽覽了路上的風光。從出發到終點,你是跑步,是散步,還是邊走邊舞,這都取決于你的興趣。孔月香深得小說的這個要領,她在敘述的過程中時常有意停頓下來,雕刻和把玩一些有意味的場景。同時,作者又特別擅長將人物的心理活動以畫面的形式展示出來,并以語言重復的方式予以特別的強調。小說的結尾,老柳子在面對被審問的尷尬窘境時,作者是這樣寫的:
柳村長沒有把話說完,卻很明顯是警察那一套說法。老柳子聽出來了,他忽地站起來,說是沖著兒子,也是說給滿屋子的警察們聽聽,那聲音極響亮,很理直氣壯。
“我們村的高速路!”
“我們村的高速路!”
“我們村的高速路!”
于小魚不敢相信,老柳子自己也不敢相信,竟會有如此底氣十足的答案。
這大概是這一篇小說的“小說眼”,是作者最想要表達的東西吧。原來被這對老夫妻看作“神”的高速路是“我們村”的。“高速路”是一個極富全球化色彩的詞語鏡像,相對于落后的弱勢的農村,它既是一種現代化的文明便捷的表征,又代表了一種強勢的入侵,但老柳子一句話“我們村的高速路”,卻將這一切輕松地化解了。這是民間的智慧,或哲學,也是作者的發現。所以,我覺得孔月香對小說意蘊的呈現,原原本本,又輕巧有力。同時她又非常尊重筆下的人物,也就是說,她不是從某個觀念出發,而是從生活出發,去小心地靠近小說的主題的。
再看《龍鳳呈祥》,小說寫的仍是一對老頭老太太,他們甚至連名字都沒有,這大概是作者覺得這樣的老人在鄉間太普遍了,根本沒必要給他們取個名字。我們甚至可以將“老柳子”、“于小魚”的名字安在他們頭上,因為他們也是同樣的恩愛。故事也同樣的簡單,因為年紀大了,他們面對的最現實最直接的一個問題是做壽材,但作者無意于對生與死這樣的重大命題的正面強攻,寫的只是他們在取壽材時的一個有點喜劇色彩的小故事。作者這樣寫老頭老太太選定的“龍鳳呈祥”圖案:
此時,嶄新的壽材就擺在當地,龍鳳呈祥圖案活靈活現,蔚為壯觀。龍,是騰空的飛龍,鳳,是飛翔的金鳳,大頭的排位,腳底的蓮花,蓋頂的蘭花,使棺木通體透亮,熠熠那叫生輝,哪還是隱晦、壓抑之物,分明就是喜氣、暢快之寶。
眾人一起圍過來,欣賞著,摩挲著。六子就陪在老頭老太太身旁,自是那種愛不釋手的表情,他笑著,摸著,只有付出諸多感情,才能流露出此種神情,六子得意地開口說話了。
“不敢說工藝考究,卻也做到了精雕細琢。這個世界是美好的,另一個世界同樣是美好的,生和死是一個世界向另一個世界的過度,不是消失,同樣有舒適和美滿……”
老頭老太太,棺材鋪的老板六子、雕刻師,他們對死的看法都是很平淡的,“就像生一樣,這個世界是美好的,另一個世界同樣是美好的。”因為如此,壽材在他們眼里就成了一種喜氣之物。也因為如此,當老頭老太太將棺材取回家時,要祭祀,要上香,要叩頭,要燃炮,要讓兒子留客人喝酒吃菜。后來老頭走到了壽材邊,端詳了一會兒,脫了鞋子把腳跨進去了。再然后,他就躺下了,直挺挺的像一具尸體。大概此事以假亂真了,老太太,屋子里的人,還有兒子、兒媳都以為他死了。寫到這里,作者以細致的筆觸刻畫了這樣一個場面:
聲音傳進屋子里,屋子里的人都跑出來了。老頭一動不動,還閉上了眼睛,就像真死人一樣。老太太嗔怪著,你起來,快起來,眼里閃出了淚花。向東和桂娥也哭了,桂娥還“嗚嗚嗚”地哭出了聲。
六子笑了,雕刻師也笑了,六子說:“試試好,試試好,就應該試試。”
他們的孫子和孫媳在一所學校教書,這個時候回來了,是專程趕回來的。孫子孫媳進院看見了這一幕,立馬哭成了一團。老頭趕緊地從壽材里爬出來,孫子是他的心肝寶貝,可不能嚇著孫子。
一時間,兒子和兒媳、孫子和孫媳哭成了一片,其傷心程度,就像老頭老太太真的死了一樣,不一樣的是,這個死者還能行動,還能拉拉兒子,又拉拉孫子,使盡十八般武藝勸說著生者:
“別哭……別哭啊……別哭……”
這也是小說的結尾。
這個有點喜劇化的場面蘊含著豐富的情感力量,也同時,呈現了一種假想的死后的圖景,引發了我們對親情、對生的無限留戀。
這就是孔月香的小說,民間視角,原味本色,舉重若輕,韻味無窮。但是如果我們要求更高一些,會發現作者的優點有時又成了她的限制,比如細節鋪排得缺少節制,比如對主題的更進一步的停頓挖掘,結構的散漫等等,還有就是,她需要有一個更廣闊的思想視野,以一種更犀利的眼光去審視自己所置身的鄉村和時代的關系,強化對背景的置入和思考,這樣她的小說或許會變得更有時代感,也更有力量,并散出經久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