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祖斌
放排
在武陵山區,層巒疊嶂、雄峰淵壑,世嘆進山出山難。現在經濟發達社會,318、209兩條國道雞腸似的在崇山峻嶺中繞來繞去,暈頭轉向了才繞出境,這當然是建國后的建設成果,而在以前,連這樣的路也沒有,連通外面的只有爬坡上坎的山路。所以,水路是當時的一條便捷之道。而又由于落差大、礁石多、水路也沒有真正發達過,一路上的險灘亂石讓其境內的河流保持住了玉女般的身子。婁水、酉水、夷水、貢水都如此。當然,隨著水電產業的發展,如今的所謂“五溪”都已成了水塘或平湖,不僅沒有滔天巨浪、瓦釜雷鳴,而是水平如鏡、波浪不興了,她們都已改頭換面,施過粉黛,成熟如初孕的少婦,完全沒有了當初的野丫頭模樣。
自古以來,由于鄂西河流所處的地理原因,水運并不發達。僅有的幾個艄公也是把舵渡河而已,一首 《龍船調》 唱得世人皆知。順流而下、逆流而上的情景是少有發生的。但是,就是在這些桀驁不馴的河流上,在舊時卻有一種營生興旺過,那就是放排。
這里的放排,沒有“小小竹排江中游”的輕松與浪漫,有的是搏擊風浪、生死攸關的緊張與心悸,恐怖與刺激,辛苦與享受。隨著交通條件的改善、國家封山育林政策的出臺及一段段平湖的興起,放排已成為一種快速流逝的記憶,讓我們在風平浪靜的日子里還能勾連起過去的驚濤巨浪。
放排主要是運木材,這種營生有其特殊性,木排既是運輸工具,也是運輸對象。當然,這種木排的制作有其獨特的一道工序,既要經濟實在,盡最大量運出木材,同時又要堅固牢實,確保安全。放排盛行的年代,河邊的“材場”上堆滿了從各地背運、抬運來的木材,成堆成捆,層層疊疊地碼在河邊空地“材場”上。這木材在捆成排之前,還按樹種進行分類,因為木材運出去,按材質、樹種、用途不同,單價也不同。捆綁木排的過程叫“扎排”,既是力氣活,也是技術活。“扎排”時,要按縱橫交叉的辦法進行“扎”的工具,一般都是用竹扭成的“繩”,這種“繩”,叫“纖繩”,也叫“纜繩”,耐泡,而且有韌性,又無伸縮性,比起鋼絲、塑料繩一類都好。扎排時,就在水中一層層扎上去,排列的木材有時可達10多層,在排扎到最上面層時,還要綁一根橈桿,俗名稱為“棹”,其實也就是一根大木材(最好是長直且輕的那種,例如杉木),將后端削成槳狀,前面部分削細一些,這就成了木排的舵。闖灘過峽時,漢子們站在排上,合力抱起小碗粗的棹,像擺動的魚尾一樣劈波斬浪,沖出一道又一道險關。漢子們都是久經風雨考驗的勇士,無論風浪如何驚險駭悚,他們就像釘子一樣粘在木排上,腰身手臂上突起肌肉,古銅色的肌膚上似乎抹了油,汗水、雨水啪啪地滾落下來,與風聲濤鳴合作一曲戰天斗地的交響。
我有一位長輩是一位放排工,現在已是七八十歲的高齡了,當年就是在這驚濤駭浪中度過了他的青春歲月。老人身板很硬朗,年輕時個頭、力氣、水性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我聽他講述那些故事時,就像在欣賞一幅絕世傳畫,里面有消逝的風景,還有消逝的古樸而又生態的情懷與回憶。他說那時每當風雨來臨,尤其是暴雨將至的時刻,正是他們作別妻兒,沖向峽江的時刻。一斧砍開系住排頭的竹纜,木排就在滔天洪水中像一片枯葉一樣漂了出去。平時碧波如鏡、雋秀如畫的清江此時變了模樣,像怒獅一樣桀驁不馴,排工的命運也就緊緊地握在自己手中,握在那一根棹上。古來清江上險灘多,“吊坎”(落差較大的瀑布)多,礁石多,所以等水大時放排更安全快捷一些,當然,也就更危險了,在老家那一帶還有一句俗話“會水的水上死、會刀的刀上死”,除了指生活的艱辛之外,也有這營生險要的含義。當然,放排的漢子首先得要水性好,驚濤駭浪中他們就像入水蛟龍,個個都似水滸中的“浪里白條”。
古時排工,還有很多講究與迷信,女人是不能上排的,否則會認為晦氣,甚至帶來厄運。開排走的日子,也是排客們通過老皇歷選的黃道吉日。漢子放排時,一口燒酒下去,一聲嗚伙登上排,在頭排的引導下,沿江流一長溜順開,左沖右突,前撐后橈,就像在江中馴服一條長龍,什么地方堵住卡住了,連忙用橈桿去勾、撐,從這個排跳到那個排,有時得從水中游過去,再大的浪濤也得往下跳。一些較小的擱淺、觸礁不算什么,最怕遇上的是散排(就是扎好的排在江中繩索散了,亂成一堆,一根木材一橫,所有的木頭亂七八糟地全卡在一起),有時在河道狹窄的地方會堵住河道,解決的辦法就是把這些零散的木材收集起來,然后在岸邊扎好下水再走。因此,很費時費力,要一根一根地搬運,而往往途中沒有在林場上捆扎的工具齊備,因而排工們還得與沿岸居民搞好關系,有時得操刀執斧上山攀巖砍藤伐竹,很是艱苦。
那時的排工出發時幾個人一組,沿途有固定的吃飯睡覺的店子,如果沒在店子上因意外要宿夜,那就只好變成“野營”。不過據他們講,“野營”其實是更有趣味的,要吃魚,即使是娃娃魚也只需在河里抓,有時可用石頭砸,浮柴隨手即是,三個石頭一口鍋,吃飽喝足后,峽谷是家排是床,一夜濤聲到天亮。放排的隊伍古來是往外做木材生意的人請的,后來漸漸組成自己的隊伍,到計劃經濟年代大都是林業站招聘的人員,而漸漸成了吃“皇糧”的人了。這些放排的漢子們口喊一路號子,手拄一根長篙,腳踩萬里碧濤,在妻兒的倚門盼望中,在江邊小店女子的嫵媚中,在送達地的一片喧囂中,進進出出,帶去山里的豪邁、真誠與勇敢,也帶來了外面的洋氣、新鮮與熱鬧,然后在驚濤中一次又一次書寫自己的弄潮人生。
那時清江放排的目的地就是宜都,從宜都開始清江就匯入了長江,因此,排工們一般是從宜都交易木排后上岸,步行或坐車回來,去時一條木排,回家時就把紅藍布、小圓鏡等揣在懷里,讓擔心受怕的婆娘有一個驚喜與微笑,然后在又一個等待的周期中拼命地喂豬種田,讓老家小樓青瓦上炊煙不斷。
清江兩岸景色奇絕,如今已成為吸引無數游人觀光的恩施大峽谷,由于三峽工程、水布埡水利工程等,清江水位已漲高許多,很多峽谷都已沒入地下,很多沿途的驛站、村落都隨著那些物事淹沒在水下了,當年呼應著船工號子的沿岸虎嘯猿啼已化作一種曠世般的記憶,懸崖、古木、村姑、飛瀑、石階都漸漸遠去,連同放排這種營生都融入波瀾不驚的一湖清流。沒了風浪中的搏擊,我們皮膚白了、腰身細了、膽量怯了,但是冥冥中似乎有一種吸引力,總是將我的思緒牽扯向那一聲聲震撼峽谷的號子,那一尊尊古銅色的身影,那一道道風光旖旎的峽谷。
還是有一些瞬間和情緒留存了下來。我見過一幅照片,是一個叫張安地的人拍的,名叫《清江放排》,如雪的浪花中,兩條漢子赤裸著古銅色身體奮力扳棹,那種身姿傾倒產生的力度美不可言,黑色的木排與白色的浪花相映生輝;另外是聽見了著名歌唱家吳雁澤唱的一首歌,歌名就叫《清江放排》,曲調優雅,通俗流暢;而據說,當年湖北電影制片廠曾專門隨放排工一道拍攝過專題片《清江放排》,那么,這些行為無疑也如這消逝的木排,而浩渺的歷史就是承載這種歷史和情感的河流,再大的風浪,也一定會運載著我們祖先或長輩們的勇氣與親情、生活與藝術,凌波踏浪,到達并封存在屬于他的碼頭。
拉纖
我老家在山上,離水太遠,自小對纖夫沒有直觀印象。看到的就是漢子們從山上把木材拖下來,叫做“拖排”,工具是一種叫做“排桿子”的東西,在漢子們咬緊的腮幫上我看出那是一種苦難。纖夫的工作同樣是負繩拉重的一種職業,與“拉排”相似,但是與水伴在一起的,我想同樣是“水深火熱”。
在小學時,從課本中看了《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的圖畫,對那些佝僂著腰的纖夫很是同情,再加上當時的強思想學習,想到咱中國廣大勞動人民中的纖夫也是在反動派的皮鞭棍棒之下重負前行,更是覺得“纖夫”就是一種刑法,是壓迫和低賤的象征,不愿也不敢去觸及“纖夫”這個詞。
長大了,漸漸地,纖夫的詞多了起來,慢慢“熱”了起來。在巴東,有一處漂流景點神農溪,纖夫拉纖是她的賣點之一。據稱,這神農溪,背靠神農架,與歷史上的嘗百草的“神農氏”還有淵源,讓這地方更添一種凝重和悠遠。有一次,我在外地出差,看見有一個音像店里有宣傳家鄉的圖冊賣,便帶著一種關注和好奇去翻閱,結果就赫然看見了一本《神農纖夫》的圖冊。里面約有十余張風光、風情照。最讓我震撼的是一張名為《裸纖》的照片。圖中的拉纖者全為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在綠的山水、白的巖空襯托下,一長溜健美且帶有力感的背景定格成一種勇氣與神奇。背后長長的纖繩繃著我緊緊的神經。我決意去感受一下纖夫。
我去了神農溪,坐上了“蜿豆角”,在激越靈活的溪水、靈秀陡峭的山巖間注視和解讀神農纖夫。在這里,我才知道,纖夫代表的不僅僅是苦難。在近水的地方,古代運輸大多依靠水流,而天然河道卻總有激流坎坷處,靠在船上劃水很難逾越,這才產生了纖夫。纖夫的獨特作用還在于以陸上的力作用于水上,所有的力量通過柔柔的纖繩傳遞,能化曲為直,能以柔克剛。在平靜的水面上,纖夫在船上撐著船,優載游哉;而一旦遇上激灘,纖夫們便像魚鷹一樣躍下水,套上纖繩,在崖邊的纖道上或是淺灘中,展示他們的力與美。過了灘,又會回到船上來,似乎讓人覺得,有纖夫在,山水的險惡只是一種形式,阻隔是不可能的。他們代表的就是人類對自然、對風雨的一種征服和挑戰,以行為譜寫一種暢意與瀟灑。
一般來說,有纖夫的河道是最險的河道,而纖夫,天生就是克服這“天險”的。在三峽中,在大寧河,在清江上都有古老的纖道。遙想在古代自然經濟社會中,一葉孤帆,一排纖夫,山上虎嘯猿啼,腳下萬丈深淵,波濤怒吼,這是怎樣的一種驚心動魄。古代纖道、棧道很多時候在一起,今天目睹它,仍然心有余悸。神農纖夫在拉纖時,唱著一應一合的號子,在山谷間將人的氣息和豪情、快樂彌散得很廣,感染游人,也感染山水。在神農溪我也才知道,纖夫的最原始狀態即是“裸纖”,這其實是一種文明,既是自然的、也是社會的。古來所拉動的船上,女客少,赤身裸體的纖客不必遮掩什么,另外,纖夫一天上岸下水有很多次,如穿衣物在身,不僅干干濕濕易感冒,而且對于男子衛生健康不利。纖夫以天地為屋,以山水、峽谷為衣褲,坦坦蕩蕩豪行于世間。一種雄性的狂放,一種粗獷的壯美和一種無畏的精神在瞬間展示出來。
神農纖夫大多是本地山民,他們拉的船是“蜿豆角”,繩是用神農溪兩岸的一種小竹子編成的,上灘下灘的路線是老祖宗們探究出的方法,他們拉著歷史,在游人的相機中展現著先人們生活過的狀態,不矯情,不做作,自自然然地演繹著一個纖夫的自然本色。神農纖夫在游人來的時候拉游人,在游人走后拉上購置的肥料、日用品,回家品老婆的飯菜,聽孩子的笑聲哭聲,他們拉著生活;神農纖夫立在船上是一柄舵,躍下水去是一尾魚,站上山是一尊神,踏上岸后是舞臺上的原生態歌者、舞者,他們拉著文化和文明;神農纖夫裸著上身,任古銅色的皮膚在晨風雨露中浸染,任歲月在臉上記錄變幻,任纖繩在肩上刻下記憶,任眼中風云翻覆,他們始終低下頭來,拉住纖繩,齊步向前,拉著時代和風雨。江山停住,歲月停住,風雨停住,記憶停住,而他們的腳步仍然在青石纖道上緩緩向前,在濤聲中愈發清脆,在天地間經久不息。遠古時有,三峽截流后仍然有。我看著纖夫們的背影,似有所悟,在歷史的長河中,在浩瀚的歲月里,多少有志之士就像纖夫一樣,把責任、榮辱背負在肩頭,從遠古到如今,一批又一批,拉著正義、和平、理想的大船,一步步追著時代和潮流,沿著歷史、歲月演繹成的坎坷纖道,行走在無限天地間,一輩又一輩。
后來我在本地報紙上看到了兩則報道,都是關于纖夫的。一則是長江邊的纖夫石(即每次拉纖拴船和拐彎摩擦留下多條深痕的石柱),被盜后幾經周折失而復得。我想,這足以證明纖夫石的印痕已經在人們的心中,它是水文化,或是神農溪地域文化的一部分,已經成為纖夫的精神印記,與生命生活相連;另一則是關于現代纖夫愛戀的,說一位日本妙齡女子愛上了一個神農纖夫。雖然知道那位神農纖夫是已婚之人,卻也毫不在意,幾次東渡中國與之相見,并想邀這位神農纖夫到日本與之共譜愛曲,下文是認做干妹妹了事。據說,日本女孩是學畫的,家境豐盈。讓她首先心動的便是纖夫裸露的健康身體在青山綠水映襯中表現出的美感。我想,這也許正是纖夫在美學上的直觀或平面表現吧。這個時候,他拉動的不僅僅是一條船,而是一種各民族對美、對真、對和諧認知通融的紐帶,是勞動,也是藝術,代替了語言,這正是“裸纖”美學魅力所在,他們更是精神領域中的纖夫。現實中的這位纖夫,也走過了精神意義上的纖道,折射出人性及純真的美。
我愿學著神農纖夫的樣,在文字的河流或河岸上停停走走,但我常慚愧和擔憂,孱弱的肩頭扛不住沉沉的纖繩。當然,每個人生來都已是纖夫,這不是宿命。
背力
“背力”這個詞連同這種求生方式正在消失,隨著進山的柏油路越長,它消逝得越迅速。雖然這是一種生產力的進步,可我心中還是有一種隱隱的失落。
我的老家在鄂西山區,山高林密溝深,自古為虎狼出沒之地,行路之難都堪比“蜀道”。所以,在古代,進入施南府的“官道”都是山路,上坡下嶺,曲折迂回,懸崖峭壁,疾水深潭都是“官道”的風景。而山中沒有食鹽,少有絲綢、瓷器等物資,都需要從外地運進來,而盛產的木材、藥材及一些土特產,又要出山,同樣需要運出去,山路陡峭狹窄,是不利騾馬行走的,因此,這種運輸任務就落到了人力上。從而誕生了一種以長途人力運輸的職業,或謀生方式——背力。
很多地方,都稱這種勞動者為“腳夫”、“高肩客”、“挑夫”等,那些名稱的來歷都與這種運輸時的勞動工具有關,例如“高肩客”主要是扁擔等,而背力,也正好說明是有背簍的。而且,這個“力”,讓人知道了這種勞動的辛苦與要求。這項活動比趕馬幫的、撐排的、掌舵的更累,因為它全是靠身體負重,無法假于外物。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背力”是“背泥”,因為老家一帶,都是黃泥大土,一遇雨天,山路泥濘不堪,那些背力的人個個褲腳上黃泥糊滿,抑或摔一下跤,全身都是泥,所以“泥”的印象非常深刻!
我還在讀小學的時候,背力的營生都還存在,不過已不是跨縣過州的長途,而是短途了。一般也就兩個鄉或兩個村之間的距離,但已讓我印象深刻,對背力人產生一種類似于同情《伏爾加河上的纖夫》似的情感。我老家附近有條大路,說是大路,同樣是一條山路,只是地理位置與作用很好,整個地勢就是一面大坡,這條大路連通了高山、二高山和低山,依據人的步幅,大土路上被踏出一級一級的梯子似的小階,爸爸說過那叫“千腳泥”。天晴時,干硬得像石塊,而下雨后,則像抹了油的桌面,溜光水滑,很不易踩穩,所以,在往些時刻,“力子”們在雨天背泥時,最好穿上長筒膠鞋,而沒有長筒膠鞋的,就在鞋子上面拴草繩,或是一種用鐵打成的夾子式的捆在腳底,以達到防滑的目的。而草鞋則是最好的防滑鞋了。
在老家一帶,背力的多為青壯年男子,所以又稱“力子”,稱呼中似乎就已把性別界定了。
在老一輩的老一輩那代人時,背泥的力子們都是受人們敬重的,一方面他們雙腳兩肩扛一個家,另一方面他們相對說來,走南闖北見的世面多一些。在那個時代,背力遠的,而且較為穩定的,就是去“云陽背鹽”。云陽,在今重慶,原屬四川,靠長江邊,往返需個把月。背力,從名稱上看,運輸工具就離不開“背”字。在我們老家一帶,因山陡路窄,挑的工具不多,最多的就是背簍,而且分門別類好多種,論大小有“酢背”、“扁背簍”、“花背簍”、“帳背簍”;論形制有“竹背簍”、“彎架子”;論材質有全木的、木竹混合的、全竹編的,有作為“骨架”的“墻篾”,也有編主體的竹條,還有作背簍系的用水煮過的篾絲。在背力時,依據所背物體選擇不同的背簍,如果體積大,密度小的就用“彎架子”,高高地碼在上面,用繩一系,干凈利落;如果背數量多,單個體積小的物件得用“酢背”,一次背多個,不跑不漏;如果背密度大,又是整包整件的物件則用“扁背簍”最好,上下輕便,裝卸自如。因為背鹽時是一袋一袋裝的,很結實,路程又遠,所以,背鹽的力子大都選用“扁背簍”,有時,背力的漢子相約出發,一聲嗚伙上路,幾十人、幾十個背簍,步履整齊,姿態一致,有一種藝術美感。
古語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背力也一樣,有著自己的一套行頭,除了以上說過的鞋子外,還有幾樣:水壺、皮坎肩、打杵、汗巾。背力走在路上,汗下如雨,隨時要補充飲水,要有水壺,喝干了找一處山澗灌滿掛在背簍系上。有的險路更是要眼神好,所以汗巾必備,白天擦汗,早上洗臉;皮坎肩是用牛皮制成的,剪成一個月弧形,后背一塊連著兩肩搭到前胸,頸部空出一個弧,背簍系正好墊在兩肩上面,避免勒肉和磨肩背、頸部;“打杵”有幾用,在外地很少有這種工具,它的外形就像英文字母“T”,來源既可以找樹干上天然生成的,也可利用兩根木棒榫合,作用方面在行走時可作拐杖,過村經戶時可以防狗,疲勞辛苦時可將背簍放置其上歇息且人背不離,方便,恰如一個移動的“置簍臺”。無論是在坦途上,還是在羊腸小道上,力子們一聲唿哨,一杵釘在地上,叉開雙腳,將背簍歇下來,有時一字排開,成一道山里漢子勞作時特有的風景。
去云陽背鹽的漢子們總是沒有空背簍走路的時候,去的時候,要背上本地的特產、物資。回來時背上一袋袋的食鹽,風里去,雨里來,晨曦未明就出發,披星戴月方歇腳。那時,一路上會有棧房一類,力子們就天黑投宿。經常走的那條路,已經爛熟于心了,哪里有客棧,哪里有水井,哪里有棧道,哪里有渡口……全都可以屈指算來。那一條條山道,蜿蜒曲折,像一根根纖細而又堅韌的血管,連接著這大山與外面世界的脈搏。聽老一輩人講,那時背的鹽多是“鍋巴鹽”,咸度極高,現在看來,卻是沒有加堿的,因為路途遠,自然價格不菲,這一趟的力錢也才能有依靠。據說吃這種鹽都是用繩穿了,做菜時在湯里蕩幾下,而鹽的顏色,是黑不溜秋的,給我留下足夠的想象空間。
背力的漢子不僅是勞動者,有時,也扮演著文化傳播者的角色。他們從家鄉出發,一路經縣過州,經歷和感受沿途的風土人情,回家后就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或是成為孫兒輩的睡前故事。在他們的腳下,有萬丈絕壁一馬平川,有山花浪漫泥濘難行;在他們的口中,有繽紛艷麗七彩斑斕,也有孤苦伶仃饑寒交迫;在他們的身后,有浪漫邂逅美麗艷遇,也有狠毒負心玩世不恭;在他們的眼中,有父母濁淚妻兒牽掛,也有苦難當道忍辱吞聲……每一步都是幸福,每一步都是苦難!他們在烈日下,暴雨下背著沉沉的貨物,流著汗、淌著雨,晴天時,粗黑的腳踏在光滑如砥的山間石板道上,打杵的鐵鏨在青石上一下一下有節律地撞擊出一串串火星,汗珠墜在發燙的青石板上,嗞嗞作響。冬天,頭上的熱氣與沉重的鼻息就像蒸籠與風箱的組合,他們咬著牙關,任汗滴如注,任背簍系沉沉地往肉里扣,一步一步向家的方向移動,在如鏡般的石板上,仿佛看到倚門的妻兒,于是一聲嗚伙,取下墊在背簍下的打杵又上路了,頸越伸越長,背越壓越彎,直到融入暮色,直到迎到棧房的那一盞燭火。在雨天,舊的遮雨工具沒有如今發達,貨比人重要,最可靠的雨具蓋在貨上,人在雨中疾行,汗水、雨水在臉上肆虐,咸與苦輪番交替,腳下小心翼翼,渾身上下透濕,衣服往往被身體的熱度烘干了又濕,那一路的汗與水就像一路酸淚,滴在每一處腳印上,書寫一生風雨。山道上、打杵撞擊石板的脆響,腳步的實沉與喘氣的急促成為背力的一曲苦樂交響,響徹在山野里,也響徹在歷史中。
背鹽的、背鐵的、背山貨的、背木材的,都連接著山里和城市,山里和碼頭,山里和外界。腳步會變化,方向會變化,但是最永恒的,卻是連接著親人的目光,那些起泡的腳板、那些起繭的肩頭都被婆娘的淚漫泡得溫潤柔軟,那些單身的力子,便在一盞孤燈下,用一口口燒酒慰勞自己,然后在酒酣時吼一嗓子哥哥妹妹一類的山歌,在夢中繼續跋山涉水。
年輕力壯時背力是快樂的,他們往往還要比速度、比耐力、比重量,這是真正的好漢生存之道。一路上,他們連喊帶唱,笑話段子不絕于耳,行進時,還要催著前面的力子快點走,用手中的打杵一個勁地敲別人的背簍。即使白天很累,一覺醒來,又生龍活虎,他們在自己的背力之路上創造著一個又一個巔峰,一天走多少里、一次背多少斤、怎樣力壓群雄……這種快樂會成為自己今后的回憶資本,也會成為年紀稍大的背力人眼中的留戀!年長者心中默默地瀉過一絲哀傷,十年前的風景又漫過腦海!所有感悟與收獲化為一聲嘆息、一口辣酒、一袋悶煙!背力人一步一步,用腳印寫完跋涉沉重的一生!快樂、痛苦在力子的身體和思想之間頻繁地轉換與輪回!
現在我的老家已經沒有背力的人了,就是每家每戶買包化肥,幾乎都可以從集鎮上用貨三輪或摩托車運到堂屋里,原來每戶必備的背簍打杵已逐漸在向藝術品過渡,那些被幾代力子踩踏過的大道也被青草荒蕪了,那些曾經的棧道、那些曾經的客棧、那些曾經的古渡、那些曾經的水井、那些曾經的姑娘、那些曾經的青春,大多被抬高的水位淹沒了、被歡騰的馬路冷落了、被整體搬遷打工的人群拋棄了、被歲月和時光冷凝消融了,留給人們的關于背力的記憶已開始斑駁、斷裂、風化,腳上肩頭的繭花已復蘇,力子的后代有的穿著舒適的運動鞋還跑不下來幾百米的跑道,有的淋一場雨的后果或許就是感冒或肺炎……也許,人們的肩頭已經輕松,輕松到不能承受細小的分量。
生命需要遠行,需要負重的遠行。背力,也許本就是一種宿命,對每個人而言,有一種生來就已負在我們肩上的東西,讓我們一刻也不敢停留,也一直在按命運疾走,如今的碼頭已經漂洋過海,祖先趟出的路已不可尋,我們還要自己去找,只是拄在手上的已不再是打杵,而是那些讓我們感動和記憶的情感與歲月、珍藏和留念的故事與時空、沉淀與累積的韌性與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