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靜靜 李慧芬
摘 要: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熟稔《圣經》和古希臘羅馬神話,精通神話敘事藝術,她的多部作品均運用人物的姓名,反映他們的個性,暗示他們的命運,使人物姓名成為表現主題的工具、解讀作品的扣結。在《秀拉》中,通過賦予人物名字深刻寓意,運用神話原型批評來凸顯主題,表現美國黑人的自我意識和文化歸屬意識。因此,從神話—原型批評的視角來解讀《秀拉》這部小說中各人物形象的生命歷程,有助于讀者更好地把握人物的精神本質以及作品所蘊含的多重寓意。
關鍵詞:《秀拉》;人名寓意;神話—原型批評
中圖分類號:I109.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7836(2014)03-0122-03
姓名有什么意義呢?“我們叫作玫瑰的這一種花,要是換了個名字,它的香味還是同樣的芬芳?!痹谏勘葋喌膽騽≈校禧惾~這樣對羅密歐說。自古以來,諸如“名聲顯赫”、“人過留名,燕過留聲”、“名揚四?!?、“聞名遐邇”等這樣關于姓名方面的形容詞數不勝數。姓名就是一個人的化身及力量的象征,它不僅是一個人的代表符號和稱謂,而且也是一種文化載體,不同文化中的姓名實際上常傳達著不同的文化信息。正因為如此,以傳承文化為己任的作家們往往對作品中的人物進行特殊命名,借此賦予作品多重的寓意。如我國近代作家魯迅、美國浪漫主義作家梅爾維爾和英國散文作家班楊均偏好運用這一創作技巧,在揭示作品中人物命運和性格的同時,使作品更具張力。由此可見,人物姓名是我們理解小說的一個獨特視角。
美國著名的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曾表示,“黑人原本相信他們死后要憑姓名同祖先取得聯系?!盵1]126莫里森主張,對姓名的執著和維護體現了非洲文化對人性的尊重、對個體價值的承認,這正像她所說的那樣:“如果你來自非洲,失去了自己的名字,麻煩就大了,因為你失去的不僅僅是你的名字,還有你的家庭,你的種族。如果你失去了名字,死后如何與你的祖輩聯系呢?那才是巨大的心靈創傷?!盵2]174因此,莫里森非常重視對小說人物的命名。如《最藍的眼睛》中那個父母爭吵不斷、父親強暴親生女兒、母親為使白人孩子高興而打自己的骨肉的凄凄厲厲、無一絲一毫愛意和溫暖的家庭被冠以了一個溫馨而又浪漫的姓,Breedlove (“滋生愛”);《所羅門之歌》中主人公的姓,“戴得”—死亡(Dead)也是種族歧視的歷史見證;《爵士樂》中那個在丈夫情人葬禮上用刀劃破死者臉的女子之所以被叫作Violet,并不是因為該詞指紫羅蘭花,而是因為它同“violent”(“狂暴的”)音形相近,為人們因她的行為稱她為Violent埋下伏筆。這些特殊名字不僅揭示了黑人女性和命運抗爭、尋求自我、發掘自我的認真精神,也幫助了我們對小說的深刻內涵進行挖掘。
為了更好地展示人物命運和小說主題,熟稔西方文化的莫里森還經常借助神話原型對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進行特殊命名。神話——原型批評由瑞士著名心理學家榮格所創,是現代西方文學批評史上一個具有重要影響的批評學派。按照該批評學派的代表人物諾斯洛普·弗萊(Northrop Frye)的觀點,神話是文學的結構因素,文學是“移位”的神話,神的誕生、歷險、勝利、受難、死亡乃至復活,包含了文學的一切故事[3]。莫里森受過系統的西方文化教育, 熟稔《圣經》、古希臘羅馬神話,在創作中常自覺或不自覺地采用一系列具有象征意義的神話原型。莫里森借用《圣經》人物名字的現象已為很多人注意。她自己曾解釋說這是為表現美國黑人對《圣經》的尊重和巧妙利用[1]35。在她的第二部小說《秀拉》中,那些極富寓意姓名的人物故事和命運就包含著豐富的神話因素。
秀拉的全名為Sula Mae Peace,胡允恒先生在為《秀拉》譯本作序時,認為其名字的含義是“秀拉可以安息了”[4]6。在非洲的語言中,“秀拉”有諸多不同的含義:恐懼;逃跑;用棍戳、刺;由好變壞;受挫;精神上的失敗;被戰勝;由于害怕而無法動彈;不知所措。從其名字我們不難看出莫里森一開始就為主人公秀拉坎坷不平的一生埋下伏筆。小說中人物生活的背景,也同主人公秀拉的名字一樣,“底層”(the Bottom)亦頗具寓意。這是俄亥俄州梅德林市的一個黑人社區,“底層”的名字彌漫著當地白人對黑人區的冷漠與歧視。在小說序言式的第一章結束時,作者這樣解釋這個高踞在山頂上卻被稱作“底層”的緣由:“一個玩笑。一個拿黑鬼開心的玩笑”[4]5。原來這是因為當年一個白人農場主答應過他的一個黑奴,如果他能干好一件難辦的活計,就許他自由并給他一片谷地。黑奴完成了任務,主人便給了他自由,但舍不得給他肥沃谷地,便想將一塊“底層”的土地給黑奴。黑奴不解,問道:“可是那是在高高的山頂上啊。”主人答道,“可是當上帝往下看的時候,就是低地啦。所以我們才這么叫啊。那是天堂的底層——有著最好的土地呢”[4]6。小說在這樣一個黑白顛倒的社會背景下展開,其寓意不言而喻。
在白人的圣經里,上帝是白人,黑人是撒旦,是毒蛇。在外表上,秀拉顯示了她與撒旦的某種聯系:她臉上長著一個蛇形胎記。撒旦是圣經中的惡魔(或稱魔鬼撒旦),反叛耶和華的墮落天使(Fallen Angels)。他曾經是上帝座前的六翼天使,負責在人間放置誘惑,后來他墮落成為魔鬼,被看作與光明力量相對的邪惡、黑暗之源。圣經對撒旦的性格有以下三方面的解釋:其一,撒旦是有智慧的,他有計劃;他的作為充滿詭詐[5]11。其欺詐的作為,證明他能夠思想,又能夠做一連串的計,可以欺騙人[5]9。他熟悉圣經(欺騙的手法),更顯明他的智慧[5]5-6。其二,撒旦是有感情的,他想提升自己,高過神的管治,這就證明了他有欲望[5]12-17。撒旦用詭計引誘初信者[5]6;他因為知道自己在地上時日無多,就極其氣憤(希臘文thumon)[5]12。其三,撒旦也有意志,因為他企圖引誘基督犯罪[5]3。撒旦希望像神,也正好反映出他的意志[5]13-14。在一般的文學作品中,撒旦這一原型象征著邪惡、誘惑,是上帝和人類的敵人。但是,出于撒旦敢于反抗權威、不畏強暴的叛逆精神,這一原型同時也成為歷代許多文學大師們同情與贊美的對象,其中以彌爾頓的《失樂園》最負盛名。彌爾頓在他的《失樂園》中把撒旦描寫成了一位敢于挑戰上帝權威、具有自由意志和反叛精神的叛逆英雄。無疑,莫里森把撒旦反抗上帝這一神話故事中的“反叛”母題進行了“置換變形”,創造出了同樣具有反叛精神的黑人女性秀拉。她冷冷地看著母親在烈火中被燒死;她同最要好的朋友奈爾的丈夫睡覺;她去神圣的教堂卻不穿內衣;她敢于挑戰家中的“上帝”——她的外婆伊娃,她不聽外婆要她結婚生子的勸告,大聲宣布“我不想造就什么人,我只想造就我自己”,她毫無愧疚地把伊娃送到養老院而獨占其家園;她盡可能多地與男人上床,其實只不過是為了從床笫之上尋找自己所要尋找的東西——悲慘可憐以及能深深體味到傷感的能力。亂交是白人文化的禁忌,可它卻是黑人女性自救甚至復仇的手段。法國文藝理論家巴塔耶認為:“反叛比革命更加徹底?!毙皭簩Ψ珊椭刃虻姆磁央m然不摧毀一種法律和秩序,但卻將這種法律和秩序同它們所禁止的東西,即它們的反面對立起來,從而揭示出它們存在的真正原因[6]。秀拉不顧世俗規范的生活方式與社會群體發生了強烈的沖突,她的離經叛道把整個“底層”社區撕成了兩半,成了“底層”社區中的“撒旦”。莫里森表面上是在描寫秀拉的破壞性,而實質上卻是在建構黑人婦女的解放首先脫離不了黑人民族文化這一理念,及其破壞也是一種摧枯拉朽促使“新舊交替”的力量這一哲理。endprint
《秀拉》中女家長Eva的名字套用的是《圣經》所述的人類始祖Eve(夏娃)的名字。這個“既是生命的賦予者,又是生命的剝奪者”[7]的女人身上還真有幾分夏娃的影子:她既能在寒風刺骨的冬夜,刮盡家里僅剩的一點可以用來充饑的豬油、把它涂在手指上,將兒子抱到茅房為他摳秘結的大便,既可以拖著獨腿從窗戶跳出,試圖去救被火燒身的女兒,又敢于在兒子誤入歧途、萎靡不振時親手把他燒死。在“木匠路七號”,Eva建造了巨大的家園,在這里莫里森“戲仿”了《圣經》中上帝用七天的時間創造整個世界的神話故事,不過她顛覆了男性主宰世界的模式,創造出上帝的女性版。從象征的層面上來看,她無疑是傳統社會的“上帝”。然而,從本質上看,她依然是男權社會的代言人。她的男權思想正是秀拉和她沖突的根源所在,秀拉對她的反叛其實是對男權統治的蔑視和挑戰。如《圣經》中說的那樣,夏娃因受撒旦的誘惑食用智慧之果,被上帝趕出伊甸園。上帝為了懲罰她,不僅要她經受生孩子的劇痛,而且讓她永遠成為男人的附庸,依附男人,受男人的統治和支配?!缎憷分?,Eva在經濟地位有所改善后,也并沒有擺脫從屬的地位。雖然主宰著“木匠路七號”院,但飽受婚姻的痛苦和無奈的她卻時時刻刻地提醒年輕的黑人女性要愛男人,告誡“底層”的婦女要扮演好妻子的角色,伺候好她們的丈夫。從本質上看,她和上帝的觀點一樣,認為女人就應該為男人生兒育女,為了逃避責任,黑人男性可以離家出走,而黑人女性只能留在家里,背負起養兒育女的重任。這就是為什么當秀拉說,“我不想造就什么人,我只想造就我自己”[4]87的時候,夏娃責備她“自私”,并勸告秀拉要結婚生子,不應該“到處游逛、無事可干而沒有男人”[4]87。
書中的另一主要人物Shadrack(謝德里克)也出自《圣經》。在《圣經》(舊約)中,謝德里克拒絕信奉巴比倫異教神,蔑視國王,不遵守法律,因此被國王捉住投入熊熊燃燒的烈火中,但烈火卻奈何不了他。當他毫發無損地走出火爐時,國王震驚無比,不由得生出敬畏之情,旋即下令凡是說謝德里克壞話的人將碎尸萬段。事實上,秀拉的精神叛逆和對黑人劣根性的批判乃至她人性的扭曲,都濃縮在夏德拉克這個“惡魔”形象之中,它是秀拉精神叛逆的一個虛寫。《秀拉》中,謝德里克曾經是一個天真爛漫、對生活和愛情充滿期待的年輕人——“當時他是一個不足二十歲的小伙子,滿腦子里什么也不想,嘴唇上回味著口紅的香氣。”[4]7戰爭中的血腥和死亡使他生理和心理受到雙重的重創,嚴重的精神障礙使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誰,是什么……他沒有過去、沒有語言、沒有部落、沒有來歷、沒有……”[4]12他開始變得“瘋瘋癲癲”,“手里拿著一只母牛的頸鈴和一根上吊用的繩子,把人們召集到一起。他告訴大家,這是他們自殺或互殺的唯一機會。”[4]14謝德里克古怪的行為使“底層”的人們感到恥辱、恐懼,他受到了“底層”人們的嘲笑與詛咒。然而,謝德里克是不能受到詛咒的,誰詛咒他誰就會受到懲罰。小說中,那些嘲笑過謝德里克和秀拉的人們最后在隧道事故中被“碎尸萬段”。不僅如此,當許多人被隧道塌方砸死時,他身為始作俑者卻安然無恙。在謝德里克的怪異行為中,“全國自殺節”無疑最為荒謬。他告訴“底層”的人們,他們都是“出生在星期天的孩子”,都應同樣地受到上帝的關愛。在這里,我們不難看出,莫里森用《圣經》中的原型,隱喻在種族歧視的社會中,黑人民族如果不保持本民族的文化特色就意味著自殺,她希望,黑人應該牢記自己非洲文化的淵源,堅持和弘揚自己的民族文化,敢于向命運抗爭,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的民族文化得以延續和發展。
除以上分析外,莫里森借用《圣經》中的原型比比皆是:秀拉的好友奈爾嫁給了一個叫Jude的人,而這個和出賣耶穌的猶大(Judah)同名(因為Jude是Judah的昵稱形式)的人最終也背叛了妻子。小說中的Chicken Little(“小雞”)、Green、Boy-Boy和Jude一道分別代表著膽怯、天真、孩子氣和不可靠,莫里森把它們用做男人的名字是對男權世界的挖苦和嘲諷。
敏銳的觀察力、深邃的洞察力和深厚的文學功底,使莫里森能夠在《秀拉》中從多個文化視角凸顯處于社會邊緣地帶的黑人所面臨的諸多問題?!缎憷分腥宋锩炙N含的寓意和人物原型,既揭示了非洲傳統文化的淵源,又體現了她本人真知灼見的女權主義思想,同時表現了她關心本民族命運、堅持弘揚民族文化的精神。秀拉的叛逆、伊娃的強悍、謝德里克的詭秘怪異,都從不同的層面凸顯主題,強調黑人民族不向命運屈服、敢于抗爭、樂觀向上的精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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