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寬慶
摘要:清代州縣官司法職責很繁重,他們司法時十分注重證據,并經常實地勘踏調查取證。在司法中,清代州縣官注意維護儒家倫理規范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社會秩序,為此目的,這些官員在司法時的手段多樣,國家法律、成案、習慣、民間信仰等都成為州縣官適法時的依據,但在最根本上,清代州縣官在司法時始終是以行政官的面貌出現的,其在司法時對德化“教養”和秩序的強調,是與行政權的內在訴求相一致的。
關鍵詞:清代;州縣官;司法;教養
中圖分類號:K24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4)03-0130-06
清代州縣官事務繁鉅,不但掌管行政事務,還有地方司法職能。清代州縣官在任期內都要處理大量的訴訟案件,這些訴訟特別是數量最多的民事訴訟直接反映了清代的地方社會問題,而州縣官對這些問題的處理又較為充分地反映出清代基層行政權力對法律及與此相關的民間社會秩序的態度問題,也較為充分地反映出清代基層行政官員對地方控制問題的解決方法。故本文選取清代州縣官的民事司法問題作為研究對象,分析清代州縣官在法律適用和維護地方秩序上的方式方法。
一、清代州縣官的司法職掌
清代地方最小行政單位為縣和府屬州、屬廳,一般合稱州縣。州縣官從國家行政的角度看是最低層級的政府官員,但從基層社會的角度來看,他們卻是地方最高行政長官,其在地方治理與地方控制體系中地位最為重要。清人對此也有清楚的認識,“雍正指出:“州縣為親民之官,地方事務,全資料理。”①清代地方官特別是州縣官實行的是正印官獨任制,其縣丞、主薄等佐貳官并不是常設,只是根據州縣實際情況進行設置,州縣長官須獨力完成州縣一切事物,其在地方治理中的重要性則顯而易見。
按清朝制度規定,州縣職責有“掌一縣之政令,平賦役、聽治訟、興教化、厲風俗,凡養民、祀神、貢士、讀法,皆躬親厥職而勤理之”②。雖然州縣官職責較多,但“首在獄訟”③。乾隆曾指出:“各省州縣與民最親,凡大小案件,無不始于州縣。”④清代法律規定,只有地方正印官即知府、知縣、知州、同知等有權斷獄裁判,佐貳官一概不能理詞狀,“如佐貳等官擅準辭狀,降一級調用;正印官不行揭報,罰俸一年。如印官將地方辭訟不行親審,曲徇情面,批發佐雜者,將印官照徇庇例降三級調用”⑤。所以,清代地方獄訟都須州縣親自審理。地方上的民事案件及較輕微的刑事案件均由州縣官在規定時限內審理完結,造冊上報;⑥而處徒、流、死刑等大案,州縣官要承擔偵查、勘驗、初審及擬罪等方面的工作。
二、清代州縣官的“據證”
裴政曾指出:“凡推事有兩,一察情,一據證,審其曲直,定其是非。”⑦清代州縣官在進行民事領域的司法裁決時,也以此進行,首先通過訴狀和口供了解基本信息,即“察情”;“據證”則是通過檢驗書證和實地勘踏來完成的。《大清律例》規定:“承審官改造口供,故行出入者革職。故入死罪,已決者抵以死罪。其草率定案,證據無憑,枉坐人罪者亦革職。”⑧由此可見清代法律對證據的重視。
1.重視證據
清代州縣官在裁決民事訴訟時十分重視書證的價值,沈衍慶指出:“錢債之案必以券約為憑。”⑨在“悖諭迭砍事”中,沈衍慶根據原告“蕭姓并無印契,僅以族譜為憑”,被告“劉姓影射之遠年陳契(明代時訂立——作者注)”,而做出裁判。⑩在“蔑法匿稅事”中,安仁縣民人黃發魁與范航渭因契買田畝不實而爭訴,此案“訟纏六年,官經七任”,但該案“契既歸為烏有,人證均已云亡”,已無充分證據裁斷是非,于是審理官沈衍慶也只得“罪疑惟輕,姑免追究”。在“毀約廢婚事”中,武生潘景魁與王氏女情好,“不須白璧,竟渡藍橋”,而萬起漢則與王氏女有婚約,萬氏拿著婚貼告狀,沈衍慶指斥潘景魁“毀約廢婚”。倪望重在諸暨任知縣時在審理民事爭訴時也非常注重書證,并多方佐證。在“俞求明控俞寶三砍樹由”一案中,倪望重不僅以印契為據,還佐以戶冊,以剖明晰。在“斯榮照與斯佩連互爭廠屋由”、“宣光圓即廣圓等與蔣秀法等互爭山場由”等案件中,倪望重均是“本縣披閱山圖、戶冊”和印契而定案裁判。孫鼎烈在會稽任知縣時也指出:“控爭田地墳山,以契據糧串為憑”、“控爭田地,總以糧額為憑”。光緒年間曾任知縣的董沛也很重視書證的作用,在“葉光岳呈詞判”中“據稱該民之子承澭出繼堂兄葉正和為嗣,何以并不明立繼書”。董沛從口供中得知葉光岳兒子出繼沒有書立繼嗣文書,故其對葉也指稱的立嗣繼承法律關系表示懷疑。知縣許文浚審理的“王金城控王利海等”一案中,許文浚是以宗譜和立繼文書為裁判依據的。
2.注重實地調查勘踏
清代州縣官在民事訴訟裁決時除了注重訴狀、口供及書證外,還比較重視實地調查,當時人稱之為“勘踏”。在遇到涉及村莊土地糾紛、墳山、水利水源等相關訴訟時,他們往往為弄清事實而親自做實地調查。汪輝祖對勘踏有專門論述,他指出:“勘丈之事,大端有四,曰風水,曰水利,曰山場、曰田界。”在汪輝祖看來,清代訴訟案件中需要勘踏的多是在四種類別的爭訴中,即風水、水利、山場、田界。在勘踏時,方大湜主張必須認真細致,“踏勘山場、田地、墳墓等事,不可草率。如遇途路崎嶇,亦必親身履勘形勢界址,踏勘時了然于心,庶堂斷時了然于口,否則模模糊糊無把握矣”。
所謂風水爭訴其實多是墳山爭訴,這在祖宗崇拜和宗法制盛行的清代極易引起爭議。如康熙年間安徽休寧知縣廖騰煃在一個案件審理中就親自勘踏:監生俞所學祖墳被余象九等侵占、盜葬,俞所學告官,廖騰煃“即單騎往勘,令官量手照清丈,冊載余姓田地四百八十步。今象九之田,現有五百二十五步,則溢余之步數顯為象九等所侵,況浸行而越占其山乎。夫山與田地雖毗連,高低迥別。余象九等公然盜葬,按律當科以杖”。沈衍慶在《槐卿政績》中也記載了自己勘踏墳山爭訴:郭日瑸“于嘉慶乙亥,契買眾山祖墳余地一片”,埋葬自己的父母,“憑單券約已歷三十一年,祭掃碑封,亦閱二十九載。”而其族人郭慶志、郭慶佩兄弟對此地覬覦,于是控告郭日瑸“毀滅造葬”,縣官沈衍慶“集證履勘”,親自到兩造相爭之地進行勘踏,一舉勘破郭慶志兄弟的鬼蜮伎倆。州縣官通過勘踏,能夠弄清爭訴雙方的是非曲直,利于其做出正確的裁判。
三、清代州縣官司法時的“教養”和“哀矜”
1.清代州縣官司法時的“教養”
清代統治者歷來強調以德治教化百姓,康熙時頒布《圣諭十六條》,要求地方廣為頒行,雍正時頒布《圣諭廣訓》,建立宣講制度,期求從教養的根本上培育民眾,至乾隆時,教養百姓更被乾隆視為統治的核心理念,他連續發諭旨,強調地方官員要力行“教養之實政”。乾隆指出:“諭為治以安民為本,安民以教養為本。”
清代州縣官在司法行政時多秉承“教養”職責,對訴訟兩造苦口婆心,諄諄教誨,期求潛移默化的“教養”功效。時人指出:“法禁于已然,教施于未犯。就鞫獄中得其至此之由,而隨時指點,因人化導。一時似難見功,久之必有移易。”“留心教化者,隨事隨人皆可勸導,如審理事件,就案內人,依傍本案,推廣言之,凡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之行,俱堪觸發。”
康熙年間知縣陸稼書在審理黃氏兄弟爭產案中秉持教養原則,不從法律角度裁判兄弟爭產,而從仁、義、禮、智、信等儒家信仰角度批評勸誡黃氏兄弟,其判詞云:“判得黃仁、黃義,爭執祖業遺產,久訟未決。夫鵬鳥呼雛,慈鳥反哺,仁也。蜂見花而聚眾,鹿見草而呼群,義也。鳴雁聚而成行,雎鳩摯而有別,禮也。螻蟻閉塞而雍水,蜘蛛結網而羅食,智也。雞非晨而不鳴,燕非時而不至,信也。彼夫毛蟲蠢物,尚有五常,人為萬事之靈,豈無一得?爾兄弟名仁而不克成仁,名義而不知為義,以祖宗之微產,傷手足之天良。兄藏萬卷,全無教弟之心;弟掌六科,竟有傷兄之義。古云:同田為富,分貝為貧。應羞析荊之田氏,宜學合被之姜公。過勿憚改,思之自明,如再不悛,按律治罪不迨。”這是縣官告誡兄弟應全手足之情,重友悌之義。
袁枚也曾有以教化為核心的著名審斷,在曾庭貴三兄弟爭產案中,袁枚以兄弟相爭“何顏以對祖父于地下?何顏以對宗族于人間?”以不孝罪懲戒三兄弟,目的在“敦倫紀”。這是縣官以家庭倫理、儒家孝悌觀念來懲戒訴訟兩造。
邵大業,“乾隆元年,授湖北黃陂知縣”,“有兄弟爭訟,皆頒白,貌相類。令以鏡鏡面,問曰‘類乎?曰:‘類。則進與為家人語曰:‘吾新喪弟,獨不得如爾兩人白首相保也。二人感動罷去”。這是清代循吏以血緣親情來感化教育爭訴雙方的例子。
藍鼎元在潮陽任知縣時,有陳氏兄弟爭“父遺田七畝,構訟”,藍鼎元諭以“汝兄弟本同體,何得爭訟?”隨后將兄弟二人拴在一起,“頃刻不能離”。三四天后,陳氏兄弟之情萌發,皆有悔悟,藍鼎元于是繼續實施教化,讓其二人先后在兒子、妻子面前求和息爭。最后,藍鼎元因勢利導,“乃命以田為祭產,兄弟輪年收租備祭,子孫世世永無爭端。由是兄弟妯娌皆親愛異常,民間遂有言禮讓者矣”。
從清代州縣官的司法判詞中可以得知,州縣官在司法中大量踐行清代統治者要求的“教養”功能,做到“明刑弼教”。而且通過對具體案例的分析,我們基本可以認為清代州縣官司法中實踐“教養”功能更多地是在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家族內部爭訟案件上,處理這類案件,州縣官在審理時并不完全按照相關法律規定進行裁決,而是以儒家倫理來教化訴訟雙方,以此解決紛爭,化解矛盾。這實際上是清代宗法制度盛行、儒家倫理是清人社會生活的內核的必然的直接反映,這類案件以此方式裁決可以減少州縣官的司法活動,降低司法成本,實際上就是孔子所提倡的“無訟”思想的直觀體現。
2.清代州縣官司法時的“哀矜”
清代最高統治者一直有“愛民”的政治傳統,他們要求州縣基層官員要“愛民如子”。儒家主張統治者行“仁政”,要使“鰥寡孤獨皆有所養”,而飽受儒學熏陶的清代州縣官對此能做到“知行合一”,將最高統治者的要求與儒家的仁政主張相結合來指導自己司法行政,其中“哀矜”就是他們踐行愛民仁政的一個重要方面。下面以清代立嗣繼承訴訟案例略作說明。
在“樂李氏呈詞判”中,樂李氏第二個兒媳樂謝氏寡居無子,久居女媳家。樂李氏將其接回,并為其立嗣子。董沛認為“俾謝氏依倚有人,免致流蕩,事雖周到,而未必盡愜隱微也”。原因在于:“家庭之際,瑣碎難言,必使煢婦得慰其心,乃可相安久處。此國家體驗人情、哀憐無告之意。如第據尊卑名分,以禮相責,往往有不得其平者矣!”董沛在審理此爭議時正是從“哀憐無告”的同情樂謝氏立場出發,駁斥了婆婆樂李氏的主張,要樂氏宗族從樂謝氏的利益出發,妥善安排立嗣事宜。在“彭大受呈辭判”中,彭大受弟弟故去無子,依據法律“立嫡子違法條”中例文的規定:“無子者,許令同宗昭穆相當之侄承繼,先盡同父周親,次及大功、小功、緦麻。如俱無,方許擇立遠房及同姓為嗣。”彭大受提出以自己的兒子出嗣弟弟宗祧,但弟媳彭余氏反對而訴官,董沛審理此案時指出:“圣人俯查民隱,于立賢立愛一端,委屈周密,其例視應繼為更詳,所以恤鰥寡之窮民,而惟恐其失所也。”“爾亡弟身列庠序,嗣子宜繼書香,爾三子并已務農,既為彭余氏所不愿,即不得為爾弟之嗣。乃敢顯背定例,妄以次第告爭,殊屬荒謬。”對于爭繼而欺壓孀婦的彭大受,董沛厲言喝斥:“欺挾孀婦是謂不仁,貪占家產是謂不義,不仁不義是謂賊民,賊民之興有害于國。凡今之爭繼者,皆賊民也。有例可據,有案可援,即使依法懲治以正風化,亦何所惜?”在“顏松鶴呈詞判”案中,顏饒氏早年喪夫守寡,現年老體弱,無依無靠,故欲立繼子,使老有所終;但是族親顏松鶴企圖謀取顏饒氏的財產,所以極力阻撓顏饒氏立繼子。這與當時統治者所提倡的“矜老恤幼”政策是大相徑庭的。故董沛非常憤怒,他批道:“鰥寡孤獨之流,圣朝首在矜恤之列。本縣奉宣圣德,意何敢緩。爾系一介細民,慎勿視愚婦為可欺,甘蹈法網也。凜之,凜之。”
這三個案例中,董沛都保護了處于弱勢者的利益,這是行政官從“哀矜”的角度出發的,董沛的判語中都提到這一層意思。
樊增祥在“批張來詳呈詞”判中也明白表示這種立場和態度。如樊增祥按照封建宗法制極力反對異姓繼承,在“批李何氏呈詞”判中,李何氏欲以外孫為嗣,遭到樊增祥的斥責,樊的理由是“異姓瀆宗,例有明禁”。但在“批張來詳呈詞”判中,張來詳控告其嫂立自幼乳養韓姓之子寄娃為嗣,屬異姓亂宗,要求以己子入繼,樊增祥則出于同情之心,警告張來祥“爾嫂之事,毋庸爾管”。維持異姓繼承的立嗣關系,其理由在于“以安彼孤寡之生”。為“哀矜”而保護寡婦利益,樊增祥并沒有依照法律相關規定進行斷案。樊增祥在“批張李氏母子呈詞”案中也體現了“哀矜”的思想:張李氏夫弟張經誥夫婦無子嗣,立親侄張鴻儒為嗣,張鴻儒兼承兩門宗祧。張經誥名下產業皆由張鴻儒經理,矛盾即此產生,張鴻儒只以圖產為念,而不孝養嗣父,由此而父子不和。張經誥決定別立所愛,遂抱異姓子順娃為孫,此案中有立異姓為嗣的違例之處,也有有子而立孫的不當之處,但樊增祥沒有責處張經誥,反而痛斥張鴻儒,他指出“孟子曰:‘老而無子曰獨。經誥此時可謂獨也矣。以王政之所矜,而反為該拔貢之所棄,既擄其銀兩,又逼令退嗣,雷霆在天,能不詟慄!”“順娃既為經誥夫婦所愛,準其永遠承嗣,不得逼令退回。”在“哀矜”思想指導下,樊增祥能夠靈活處理案件,總以保護弱勢者為念。
清末許文浚任江蘇句容知縣時審理“董世遒控劉震東”一案中也持“哀矜”之旨,“天下窮人莫苦于寡婦,莫苦于無子嗣之寡婦,尤莫苦于既無子嗣又無翁姑而受制于其夫伯叔父母之寡婦。此案董世遒以其女良姑妻劉震東之兄子子純,未逾年而子純故。良姑孤孑一身,司爨服勤,了無怨色。今震東夫婦以子純沒已兩年,說令良姑改嫁,不從則折磨而虐待之。劉震東,汝其全無人心者乎?子純身故無后,不為立嗣。今除喪期近,又圖嫁良姑,以絕長房之祀”。劉董氏受夫家胞叔鉗制,逼令改嫁,縣官為其伸張正義,保護了弱勢者的權利。
清代州縣官在司法時的“教養”和“哀矜”原則都屬于德治范疇,屬于儒家正統法律思想“明刑弼教”的實際運用,清代統治者對此有相當清楚的認識,《欽頒州縣事宜》中指明:“州縣為民父母,上之宣朝廷之德化,以移風易俗,次之奉朝廷之法令,以勸善懲惡,聽訟者所以行法令而施勸懲者也。明是非,鋤豪強,安良懦。使善者從風而向化,惡者革面而洗心,則由聽訟以馴至無訟,法令行而德化亦與之俱行矣。”故此,“教養”和“哀矜”作為德化的重要手段,其在清代州縣官的實際司法中起到相當大的指導作用。
另外,清代州縣官司法時遵從的“教養”和“哀矜”原則帶來的一個法律后果是某種程度上破壞了法律形式主義,即不遵從國家法律而斷案治獄,如前文中所舉袁枚、邵大業、樊增祥均如此,只有董沛在法律條文和司法成案中左右游弋,尋找有利于自主裁斷的依據。而這種司法上的反形式主義一直是中國古代司法裁判問題的爭議中心。
不管清代州縣官在司法中是遵從裁判的形式主義,還是堅持裁判的實質主義,其目的都在于“秩序”二字。清代州縣司法官首先是帝國最基層的行政官,管理和控制地方行政事務、維持地方秩序是他們最根本的職責,也是他們最關心的問題,法律及地方司法都服從于這個中心任務的。
四、清代州縣官司法中的“秩序”追求
清代州縣官在司法中對秩序的追求其目的并不完全是法律正義的實現,更多的是實現社會控制,是儒家倡導的社會秩序的實現。
1.維護儒家倫理秩序
清代州縣官在具體民事訴訟裁判中都積極維護儒家的倫常,以此來維護建基于血緣倫理上的社會秩序。如前文所舉樊增祥在審理張經誥和張鴻儒叔侄父子爭訴時,為維護儒家倫理的基礎“孝道”而痛斥張鴻儒,只關注一個法律事實即“不孝”,而忽略另一個法律事實即“立嫡子違法”。
沈衍慶在審理“忤親休棄事”一案中,鐘王氏自幼抱于鐘士燁為妻,已經三十載,育有四子。鐘王氏因“擅取菜秧”,引起婆婆鐘周氏不滿,鐘周氏“迭向攆逐”,后又以“忤逆具呈”,鐘士燁不敢違母命而以“呈請休棄前來”。沈衍慶分析案情,“鐘王氏系自幼抱養過門,已有三十年之久,俱相安無事,其非悍潑乖張可知。今止違犯其姑教訓,與犯七出內不事舅姑之條者不同”。“亦與實在與夫義絕者有間”。且鐘王氏“現求自悔改過,矢志不嫁,并以生甫五月之嬰孩(王)令永無人乳哺,情愿帶回撫養,泣涕哀陳,其情尚有可矜”。盡管沈衍慶有同情鐘王氏之心,但恪于維護“孝道”至上的壓力,沈衍慶也只得判鐘王氏與夫離異。
光緒時吳平人姚羅氏夫死守志,時年23歲,在為故去的丈夫立嗣時,姚羅氏擇立胞侄為嗣子,族人姚起星等不同意,最后鬧到官府。姚起星等不同意的原因在于嗣子年已十九,地方官董沛見此也認為此立嗣繼承法律關系不能成立,其理由是:嗣母與嗣子“其齒相等,似不盡宜。假其家庭之內,落寞自處,不足以承寡母之歡顏;假其定省溫清之節一一無違,親愛殊常,反足以動旁人之物議。此非善全之道也”。于是決定重新選定嗣子。因為孝道的要求而導致姚羅氏與原嗣子間易引起非議,不符傳統禮法,姚羅氏擬定的立嗣繼承法律關系被廢止。
2.維護封建等級制
清代,等級制是人們日常生活的一種秩序,是社會規則,在清代州縣官眼里必須得到遵行。如前舉例董沛審理“彭大受呈辭判”一案,彭大受想以自己的兒子繼承亡弟的宗祧,但縣官董沛極力反對,對彭大受的行為和主張極為惱火,原因在于彭大受的弟弟是讀書人,“身列庠序,嗣子宜繼書香”,而彭大受及三子均是務農為生的,彭大受要兒子出繼弟媳彭余氏為嗣子,以承弟弟的宗祧,觸犯了當時的社會規范——身份等級制和職業等級制,故此,董沛大為光火,一面舉咸豐年間成案“湘陰縣副將周清元陣亡,其妻柳氏已立堂侄繼熊為子,其后周南汀欲以伊兄子入嗣,與之爭訟。鄂撫胡文忠公批飭該縣立將周南汀嚴行懲處。”一面痛斥彭大受“乃敢顯背定例,妄以次第告爭,殊屬荒謬”,罵他“欺挾孀婦是謂不仁,貪占家產是謂不義,不仁不義是謂賊民。賊民之興有害于國”。又如沈衍慶審理“廢公強占事”一案。道光年間,萬振廷與萬希震等聚族而居,萬振廷因“禾場草堆中夜火起”,于十月間“將禾場砌墻圍繞”,于是萬希震等“聯黨多名以廢公強占控”。萬振廷兩個兒子萬鐘、萬鎰均是生員,見族人控告自家強占,“生員鎰亦以挾嫌強阻訴”。清代江西宗族多聚族而居,宗族組織普遍存在,萬振廷與宗族人等爭訴,放在宗族制度背景下,族人指責萬振廷圍砌禾場屬“廢公強占”并非無端指責,但沈衍慶在審理此案中明顯偏袒萬振廷父子,他指責萬希震等屬“索詐誣阻”,勸誡萬希震等不要與萬振廷父子“結怨”,讓萬振廷圍砌禾場。此案中,沈衍慶明顯偏向富戶萬振廷和他的生員兒子們,其在裁判言語中傾向性非常明顯,毫不避諱地維護財產等級和身份等級。
3.維護市場交易秩序
清代經濟繁榮,市場交易頻繁,發生的經濟經濟糾紛也多,州縣官在司法裁判中盡可能地保障人們正當的經濟利益。
倪望重任諸暨知縣時審理的“僧松標等與蔡芝明等互爭山業由”一案中,蔡芝明等先祖買山建寺,召僧人永昌主持,光緒四年僧永昌將部分山場賣與岫云庵管業,岫云庵僧松標“招佃”,蔡芝明等采摘僧松標出佃山業上種植的包谷,由此爭訴。倪望重依據口供和戶冊,裁判僧松標敗訴,寺庵之間的買賣山場合同無效。此案中知縣保護了財產權利人蔡芝明等的主張。
嘉慶元年四川巴縣趙楊玉取得該縣魚行牙商資質,但因其新入牙行,眾牙商欺生,趙楊玉的生意被山貨牙商楊鼎豐、陳隆泰等“糾合眾行,四路把持魚貨到行,掄起分賣,不容客投,魚行空設”。趙楊玉赴縣、府投訴,巴縣知縣陳寶鼎奉批審理此案,“斷令嗣后客魚來渝,必須任客投行,楊鼎豐等勿許爭截,兩造悅服,各具遵結備案”。此案中,縣官通過司法裁判命令各牙商謹守商規,不得違規經營,維護了市場交易的秩序。
4.維護鄉村社會秩序
清代社會宗族制度盛行,民間秩序中很大程度需要宗族加以維護,而鄉村間宗族爭奪不斷,調解宗族之間的爭端,以維護鄉村社會秩序,是清代州縣官在司法時面臨的重要問題。
如清末許文浚在審理“宋耿氏控宋月耀等”一案中,宋耿氏嗣子宋振歐身故無子,族人宋月耀父子“意圖挜繼。一言不合,便用強硬手段,甚至割取豆稻,并將宋耿氏捆縛欲送高灣宗祠”。許文浚在受理此案后,見到宋氏父子的作為大為惱火,不但痛斥宋月耀父子,連帶村莊長老一塊斥責。這是州縣官在司法中彈壓宗族內強橫不法之人,申斥村莊首領不作為,以維持宗族內部和睦與鄉村秩序。
沈衍慶在江西泰和知縣任上審理的“悖諭迭砍事”一案中,劉姓與蕭姓爭奪墳山,一憑遠年陳契、一憑族譜,相互爭訴,沈衍慶綜合各種證據進行判決,讓各姓各管各業,最后,沈衍慶還裁決蕭姓之山“與劉村風水攸關”,禁止各姓“混行砍伐”,以杜后釁。此案中縣官依據書證裁決宗族間爭奪,并依據習慣即“風水”一說,進一步化解兩姓之間可能的爭端,以維護地方秩序。
綜上,清代州縣官司法職責很重,他們司法時十分注重證據,注意維護儒家倫理規范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社會秩序,這些州縣官在司法時的淵源繁多,國家成文法、成案、習慣、宗教信仰等都成為州縣官適法時的依據,但在最根本上,這些官員始終是以行政官的面貌出現的,其在司法時對德化“教養”和秩序的強調,是與行政權的訴求相一致的。
注釋
①《清世宗憲皇帝實錄》(一)卷七二,雍正六年八月乙酉,《諭吏部》,中華書局,1985年,第1068頁,②嵇璜、劉墉等:《清朝通典》卷三四,《職官十二·州縣》,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98頁。③里贊先生研究分析了清代南部縣檔案和巴縣檔案,發現司法訴訟檔案占整個縣衙檔案的80%以上,“如現存南部縣全清檔案中有80%以上可以歸入司法類,巴縣檔案中甚至有88%均為司法檔案,而且在未歸入‘司法的也有相當部分可以歸入‘法律類別,由此可見,處理獄訟是州縣職掌中最為龐雜的事務。”見里贊:《晚清州縣訴訟中的審斷問題》,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43頁。④《清高宗純皇帝實錄》(一)卷十八,乾隆元年五月丁未,《命修建州縣六房公宇》,中華書局,1985年,第467頁。⑤昆岡、李鴻章等:《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二五,《吏部十二·官制》,光緒二十五年印本。⑥《大清律》“刑律·訴訟·告狀不受理”規定:“州縣自行審理一切戶婚、田土等項”,見馬建石、楊育裳主編《大清律例通考校注》,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880頁;《清史稿》《刑法志·刑法三》”中有云:“各省戶、婚、田土及笞、杖輕罪,由州縣完結,例稱自理”,見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卷一百四十四,中華書局,1977年。⑦魏征等編撰《隋書》卷六十六,《列傳第三十一·裴政傳》,中華書局,1973年,第1549頁。⑧馬建石、楊育裳主編《大清律例通考校注》,《刑律·斷獄下·官司出入人罪》,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070頁。⑨沈衍慶:《槐卿政績》卷二,《錢債事》,楊一凡主編《中國歷代判例判牘》第十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⑩沈衍慶:《槐卿政績》卷三,《悖諭迭砍事》,楊一凡主編《中國歷代判例判牘》第十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沈衍慶:《槐卿政績》卷六,《蔑法匿稅事》,楊一凡主編《中國歷代判例判牘》第十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沈衍慶:《槐卿政績》卷二,《毀約廢婚事》,楊一凡主編《中國歷代判例判牘》第十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倪望重:《諸暨諭民紀要》卷一,《俞求明控俞寶三砍樹由》、《斯榮照與斯佩連互爭廠屋由》、《宣光圓即廣圓等與蔣秀法等互爭山場由》,楊一凡主編《中國歷代判例判牘》第十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孫鼎烈:《四西齋決事》卷五,《葉喜意等判》、《陳紹正等判》,楊一凡主編《中國歷代判例判牘》第十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董沛:《南屏贅語》卷二,《葉光岳呈詞判》,光緒年間刻本。許文浚著、俞江點校《塔景亭案牘》卷四,《庭判》之《王金城控王利海等》,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4—85頁。汪輝祖:《學治臆說》,見張廷驤編《入幕須知五種》,《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一編第27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286頁。方大湜:《平平言》卷三,《踏勘》,1915年印本。廖騰煃:《海陽紀略》卷二,《監生俞所學告余象九等看語》,康熙年間浴云樓刻本。沈衍慶:《槐卿政績》卷四,《毀塚滅骸骨事》,楊一凡主編《中國歷代判例判牘》第十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清高宗純皇帝實錄》(一)卷四七、乾隆二年七月癸卯,中華書局,1985年,第806頁;《清高宗純皇帝實錄》(三)卷一九〇,乾隆八年閏四月丁卯,中華書局,1985年,449頁。《清高宗純皇帝實錄》(三),卷二一七,乾隆九年五月庚子,中華書局,1985年,第792頁。陳宏謀:《手札節要》,徐棟輯《牧令書》卷十六,道光二十八年刻本。葉鎮:《作吏要言》,徐棟輯《牧令書》卷十六,道光二十八刻本。曉明等編《絕妙判詞》,海南出版社,1993年,第2頁。顧震:《袁枚判牘論析》,《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趙爾巽等:《清史稿》卷四百七十七,列傳二百六四,《循吏二·邵大業列傳》,中華書局,1977年,第13023頁。。藍鼎元:《鹿洲公案》卷二,《偶紀上·兄弟訟田》,《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41輯,文海出版社,1973年,第101頁。常建華先生指出,清代政綱可歸結為8個字:“敬天法祖、勤政愛民”。清朝皇帝自康熙以下,都有濃厚的“愛民”思想,見常建華著《清代的國家與社會》,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5頁。董沛:《汝東判語》卷二,《樂李氏呈詞判》,光緒年間刻本。馬建石、楊育裳主編《大清律例通考校注》,《戶律戶役·立嫡子違法條》,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409頁。董沛:《吳平贅語》卷一,《彭大受呈辭判》,光緒年間刻本。董沛:《汝東判詞》卷二,《顏松鶴呈詞判》,光緒年間刻本。樊增祥:《樊山判牘》,卷三《批李何氏呈詞》;卷四《批張來詳呈詞》;卷三《批張李氏母子呈詞》,1914年法政講習所印本。許文浚撰,俞江點校《塔景亭案牘》卷五,《庭判》之《董世遒控劉震東》,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99頁。田文鏡等:《欽頒州縣事宜》,《聽斷》,許乃普輯《宦海指南五種》,咸豐九年錢塘許氏刻本。黃宗智先生通過研究清代地方的司法檔案,提出清代司法中百分之八十七的案件是嚴格依照國家法律進行裁決的,參見黃宗智《民事審判與民間調解:清代的表達與實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78頁。何勤華先生的研究支持黃宗智的論點。馬克斯·韋伯、昂格爾和滋賀秀三則認為中國由于缺乏法律職業和法律研究,在司法審判中存在“實質化”的傾向,日本的中國法制史研究者多持此觀點,如寺田浩明、岸本美緒等,參見滋賀秀三的《中國法文化的考察——以訴訟的形態為素材》、寺田浩明的《清代民事審判與西歐近代型的法秩序》、岸本美緒的《清初上海的審判與調節——以<歷年記>為例》。也有一些學者持折中觀點,如李孝猛的《中國19世紀基層司法文化研究——以<汝東判語>為文本》。沈衍慶:《槐卿政績》卷二,《忤親休棄事》,楊一凡主編《中國歷代判例判牘》第十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董沛:《吳平贅語》卷一,《羅自川呈詞判》,光緒年間刻本。沈衍慶:《槐卿政績》卷二,《廢公強占事》,楊一凡主編《中國歷代判例判牘》第十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倪望重:《諸暨諭民紀要》卷一,《僧松標等與蔡芝明等互爭山業由》,楊一凡主編《中國歷代判例判牘》第十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四川省檔案館等編《清代乾嘉道巴縣檔案選編》,四川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386頁。許文浚撰,俞江點校《塔景亭案牘》卷四,《庭判》之《宋耿氏控宋月耀等》,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5頁。沈衍慶:《槐卿政績》卷三,《悖諭迭砍事》,見楊一凡主編《中國歷代判例判牘》第十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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