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許三觀賣血記》人物對話的語用學分析

胡慶英

內容摘要：本文總結了《許三觀賣血記》中人物對話違反會話原則的三種典型形式：答非所問型、獨白型、反復型，并以會話原則理論為依據，分析了這三種會話形式違反會話原則的具體情況。說明了小說違反會話原則所產生的幽默與諷刺效果。

關鍵詞：會話原則 《許三觀賣血記》 幽默 諷刺

《許三觀賣血記》是當代作家余華創作的一部優秀長篇小說，小說通過主人公許三觀前前后后十二次賣血的經歷，講述了許三觀一家在特定的社會背景下所遭受的艱辛與苦難，表達了樂觀面對生活困境的主題。

作品包含大量的人物對話且極具特色，體現了會話原則實施的多種途徑。本文通過分析小說中違反會話原則的對話內容，點明其產生的幽默與諷刺效果，從而揭示余華通過人物對話塑造人物形象的獨具匠心。

一.會話原則

（一）合作原則

合作原則是美國哲學家、語言學家格賴斯提出來的。合作原則包含四大準則：

1.真實準則，即說話人所說的話語應當是真實的，不能是假話或缺乏根據的話。

2.適量準則，即說話人所說的話應當含有與當前交談目的相關的信息內容，并且所說的話要不多不少，既不使人感到信息量不足，又不使人感到信息量多余。

3.關聯準則，即所說的話要與話題相關，即要切題，不要說與話題無關的話。

4.方式準則，即表達方式要清楚明白。

格賴斯認為如果違反了這些原則，會話就會產生誤解，使交際效果受到影響。

（二）禮貌原則

禮貌原則由英國語言學家杰弗里·利奇提出。禮貌原則可以歸結為三條準則：

1.損益準則，即使別人少受損多受益，使自己多受損少受益。

2.褒貶準則，即對別人少貶低多褒揚，對自己多貶低少褒揚。

3.一致準則，即交際雙方的觀點、感情盡量一致，減少分歧。

禮貌原則的最大特征是隱蔽、委婉、含蓄地隱含信息。

禮貌原則往往與合作原則交叉使用，當兩個原則發生沖突時，發話人應根據當時交際的情況，決定違反哪個原則、突出哪個原則。

二.小說違反會話原則的典型形式

小說中有三種違反會話原則的典型對話形式：答非所問型、獨白型、重復型。

（一）答非所問型

人們在言語交際過程中，常常會碰到一種答非所問的現象。答非所問是指回答者故意不給出直接回答，而是由聽話人根據語境和答語推斷其含義，更甚者答語與所問毫不沾邊。

《許三觀賣血記》中有大量答非所問型的對話形式。

（1）許玉蘭說：“許三觀，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許三觀說：“你他媽的一看到何小勇就軟了，就不向他要錢了，是不是？”

許玉蘭說：“許三觀，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許三觀說：“我告訴你，你要是不把錢去要來，明天方鐵匠就要帶著人來抄我們家了，把你的床，把你的桌子……全他媽的抄走。”（第九章）

（2）聽了這話，何小勇的女人不哭了，她對許玉蘭說：

“我命苦啊，我男人何小勇好端端地走在街上，不招誰也不惹誰，還是讓車給撞了……他們說只有城西的陳先生能救他，城西的陳先生說只有一樂能救他，我只好來求你了……”

許玉蘭接過她的話說：“我命真好啊，我男人許三觀這輩子沒有進過醫院……力氣那個大啊，一百斤的米扛起來就走……”

何小勇的女人嗚嗚地又哭上了，她邊哭邊說：

“我命苦啊，何小勇躺在醫院里面都快要死了……只有一樂能救他……一樂要是不去喊魂，何小勇就死定了，我就要做寡婦了……”

許玉蘭說：“我的命好，他們都說許三觀是長壽的相……”（第二十三章）

首先，答非所問違反了合作原則中的關聯準則，所答與所問不相干。例（1）中許玉蘭反復要求許三觀“你去把何小勇劈了”，許三觀卻并未給以直接回應，而是一味陳述自己的立場。例（2）中交際雙方只顧各自訴說自己的生活體驗，毫不考慮對方說話的真實用意。

其次，答非所問違反了禮貌原則中的一致準則，即交際雙方的觀點、情感產生嚴重的不一致。如例（2）中的兩個對話者一悲一喜，卻誰也不顧忌對方的情感，許玉蘭甚至有意嘲笑對方，雙方在情感上落差巨大。

（二）獨白型

文學創作中的獨白是指通過人物的自言自語來刻畫形象、展開故事情節和表達主題思想。獨白的手法是讓人物獨自說出話來，通過“說”的形式組織材料。

《許三觀賣血記》中存在多處獨白型語言形式，請看兩個例子：

（3）許三觀把一樂叫到面前，對他說：

“一樂，你已經十三歲了，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我爹已經死了，……，我四叔知道我就是他哥哥的兒子時，蹲下來摸著我的頭發就哭了……”

“一樂，我為什么和我四叔感情深？就是因為四叔把我背回到爺爺家里的，做人要有良心……”

“一樂，何小勇以前對不起我們，這是以前的事了……”（第二十三章）

（4）許玉蘭心里覺得踏實了很多，她對許三觀說：

“我站在街上，其實和一根電線桿立在那里一樣……”

她說：“許三觀，我現在什么都不怕了……有時候就是想想你，想想三個兒子……”

說到三個兒子，許玉蘭掉出了眼淚，她說：

“一樂和二樂不理我，他們不和我說話……許三觀，你只要對我好，我就什么都不怕了……”（第二十五章）

獨白型會話首先違反了合作原則中的適量準則，說話人提供了過量的話語信息，使得聽話人失去了發表言論的機會，如例（3）中一樂卻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許三觀一心跟兒子講述過去及現在的事情，這明顯違反了適量準則。

獨白型會話其次違反了禮貌原則中的損益準則，正常的會話應由交際雙方平等地參與其中，各有機會發表自己的觀點，獨白型會話只有一方發表言論，卻于無形中剝奪了對方發表意見的權力，某種程度上損害了對方的利益。如例（4）中許玉蘭一味講述自己的處境與委屈，致使許三觀連勸解的機會都沒有，二人的會話地位顯得不夠平等。endprint

（三）重復型

重復指依靠重復某一詞或詞組來達到特定效果的修辭手法。重復也是小說敘事的重要手段。《許三觀賣血記》中更是大量運用了重復敘事手段，在小說中，重復的運用可分為兩類：敘述重復和主題重復。敘述重復包含會話重復。

請先看例子：

（5）然后他轉過身去，對著叔叔的西瓜地撒起了尿，他說：

“四叔，我想找個女人去結婚。四叔，這兩天我一直在想這賣血掙來的三十五塊錢怎么花。……。四叔，可我又舍不得給你，……。四叔，我剛才在站起來的時候突然想到娶女人了。四叔，……四叔，我吃了一肚子的瓜……四叔，……”（第二章）

（6）許三觀說：“就喝一點吧。”

“不行，”二樂的隊長說，“要全喝了，這叫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淺，舔一舔。”

……

二樂的隊長拍了一下桌子說：“喝酒就是要什么都不怕，哪怕會喝死人，也要喝，這叫寧愿傷身體，不愿傷感情……”

……

二樂的隊長看到他回來了，又給他倒滿了酒，把酒杯遞給他：

“再喝！寧愿傷身體，不愿傷感情，再喝一杯。”（第二十六章）

重復型會話主要違反了合作原則中的方式準則，方式準則的要求之一是“要簡潔，避免啰嗦”，如例（5）短短的幾句話中，“四叔”這個稱呼重復了七次，例（6）的會話背景是許二樂的隊長到許三觀家吃飯，這個隊長為了拉攏許三觀陪他喝酒，前后三次表達了“寧愿傷身體，不愿傷感情”的意思。同樣的觀點只需表達一次即可，說得多了即會違反方式準則。

三.違反會話原則所產生的幽默諷刺效果

營造幽默的邏輯技法有多種，《徐三觀賣血記》主要通過特定的情景語境產生幽默效果，即在理解句意時必須要結合上下文的語義以及當時的情景設置來感悟語言的幽默效果。如上文中的例（1）其會話背景是許玉蘭受到欺負后，回家希求許三觀為其出氣，而許三觀卻只顧要不到醫藥費的后果，雙方的會話內容風馬牛不相及，這種強烈的反差令讀者頓覺幽默。又如例（5）的會話背景是許三觀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第一次賣血后，在跟他四叔嘮叨著如何使用這35元錢，七個“四叔”連接起的俏皮內容既反映了許三觀與其四叔的親熱，又體現了許三觀心智的純潔簡單。

如果說幽默是基于語言文字表達的表面效果，那么諷刺即是作者透過文字所要表達的深層內涵。余華的文字往往讓人笑過之后又不禁反思。縱觀《許三觀賣血記》中的諷刺對象，作者或諷刺城市小市民的自私心態，或揭示特定社會體制為普通人民帶來的苦難。如例（1）和例（2），前者反映了許三觀的自私心態，即一味聽信謠言，卻毫不在乎妻子受了欺負；后者則反映了許玉蘭自私、幸災樂禍的心態。例（4）、例（5）、例（6）則反映了作者對當時社會體制的諷刺，例（4）通過許玉蘭敘述自己被批斗的無奈處境，反映了文革時期無辜平民受牽連的不幸遭際，揭露了這項錯誤運動的可笑性；例（5）中“賣血”卻是許三觀生活資本的最便捷來源，這反映了勞苦大眾生活的艱辛；例（6）則辛辣地諷刺了官僚主義作風。

總之，上述違反會話原則的對話內容可以說是余華的有意為之。小說的創作都是以塑造人物和表現主題為目的的，作者對會話內容及方式的精心安排，一方面賦予人物幽默感，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明，人物性格更為飽滿，另一方面賦予主題諷刺感，突出了小說主題，深化了小說意蘊。

（作者介紹：華中師范大學語言所碩士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