禚麗華+孔揚
摘要:歷史無主體論是一種承載著巨大思想張力的歷史觀,但它卻在以往的研究中被矮化了——被簡單斥責為“神秘主義”或“忽視個人能動性”。由此,它所內蘊的描述意義與發問意義就被遮蔽;進一步的后果,是人們對唯物史觀的把握被抽空了一個重要的思想基點。實際上,馬克思正是沿著歷史無主體論所提示的線索向前推進而創立唯物史觀的。歷史無主體現象,只是個人活動異化為社會體的產物。領會這一點,需要我們對《資本論》中異化范疇的原因——結果雙重維度進行深入的考察。
關鍵詞:資本論;歷史無主體;個人;異化;維度
中圖分類號:B0-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4)02-0067-005
歷史主體觀不僅是馬克思原創歷史唯物主義與各種唯心史觀的分水嶺,而且還是后來多種“歷史唯物主義”闡發之間的論爭焦點。在以往的研究中,歷史無主體思想常常被冠以“神秘主義”或“忽視個人能動性”的標簽,這就使得原本深刻的思想被簡單化;而批評對象的平庸決定了批評者的平庸,所以在簡單化理解歷史無主體論的情況下,以歷史唯物主義對之展開批評的做法就成了堂吉訶德斗風車。這顯然不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高度。由此,我們有必要重新思考歷史無主體論的真實意義問題,從而在一個廣闊的比較視閾中推進歷史唯物主義基礎性研究。
一、馬克思生前身后的四種歷史無主體論:黑格爾、普列漢諾夫、阿爾都塞和蘇聯哲學教科書
歷史唯物主義研究的深入開展離不開與其他歷史觀的對話,因為歷史唯物主義本身正是在思想交鋒中形成發展的。這一命題又包括兩個方面:一是馬克思原創歷史唯物主義與之前歷史觀的對話,二是馬克思身后的馬克思主義者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各種闡釋之間的對話。圍繞本文的主題即歷史唯物主義與歷史無主體論的關系問題,我們選取馬克思生前身后最具代表性的四種歷史無主體學說作為切入對象。
一是與馬克思“血緣關系”最近的前輩——黑格爾的歷史無主體論。黑格爾的歷史主體論既是“有主體論”又是“無主體論”。就前者來說,他認為“‘理性是世界的主宰,世界歷史因此是一種合理的過程。”[1]但理性并不是歸屬于人的東西,它反倒是支配人、以人為工具的東西,因此黑格爾的歷史有主體論又是無主體論——無人身理性的自我運動論。那么現實生活中的個人與理性又是什么關系呢?《歷史哲學》回答道:個人的“這一大堆的欲望、興趣和活動,便是世界精神為完成它的目的……所用的工具和手段”[1]。理性隱藏在幕后規劃著歷史,這就是“理性的狡計”。黑格爾這種令人費解的歷史主體觀對馬克思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它能夠被流俗見解中的一句簡單的“神秘主義詞句”式批評所擊敗嗎?我們下文再行分析。
二是馬克思的學生——第二國際理論家普列漢諾夫的歷史無主體論。普列漢諾夫也探討過“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問題”,他認為:“領導人物的個人特點決定歷史事變的個別面貌……但這種進程的方向歸根到底是由所謂的一般原因決定的,即……生產力的發展以及這種發展所決定的人們在社會經濟生產過程中的相互關系來決定的。”[2]這一思想影響特別深遠,它構成了從列寧起一直到蘇聯模式教科書的“歷史唯物主義”體系的重要一環。但是對于理解馬克思原創歷史唯物主義的真實意蘊而言,普列漢諾夫的“概念偷換”更加值得關注——他把“個人”偷換成“領導”、“有影響的人物”,而把普通個人一并歸入“群眾”;因此像“我”這樣的平凡個體在歷史中是根本沒有座位的。但馬克思卻為什么追求“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3],而不是反過來說呢?
三是西方馬克思主義中的結構主義代表——阿爾都塞的歷史無主體論。與前面兩位思想家不同,阿爾都塞直截了當地宣稱“歷史無主體”。他認為:“真正的主體不是……‘具體的個體、‘現實的人,而是這些地位和職能的規定和分配。所以說,真正的‘主體是這些規定者和分配者:生產關系。但是,由于這是一些‘關系,我們不能把它們設想為主體的范疇。”[4]在阿爾都塞看來,凌駕于具體個人之上的社會結構才是歷史發展的真正主體;但由于它是無人身的存在、不可還原為人的東西,因此它又不能被理解為人類學意義上的主體范疇。不可諱言,阿爾都塞著名的“歷史無主體”思想遭到了許多人武斷的批評,這些批評者往往正是站在阿爾都塞所反對的古典經濟學的人本主義立場來對抗阿爾都塞的。
四是蘇聯模式哲學原理教科書中的歷史無主體論。關于阿爾都塞所提出的歷史無主體觀點,“我國長期占統治地位的哲學教科書雖然沒有這樣明說,但是把歷史規律夸大為自然必然性,長期忽視對人的研究……也隱含著這種傾向”,“因而歷史往往被理解為一種無主體的過程”[5]。由此就造成了一個看似矛盾的現象:一方面,教科書說人民群眾是歷史創造的主體(物質財富創造者、精神財富創造者和社會變革的決定力量),另一方面又將歷史規律夸大為超越于人之上的自然規律,因此帶有自然必然性的歷史規律又成為歷史的真正主體——這樣一來,就同樣走向了歷史無主體(人身)論。
現在我們總結一下各種歷史無主體論的共同點:個人在歷史中沒有任何地位。可見,歷史無主體論是足以激怒普通人的學說;但作為現實生活中的普通人,我們一方面對這種無我的歷史理論感到憤慨,另一方面又無奈地看到它確實揭露了最真實的生存狀況。這就引出了第二個問題:歷史無主體論的描述意義與發問意義。
二、歷史無主體論的描述意義與發問意義:
個人現在受抽象統治
看來,歷史無主體論與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關系相當復雜,前者既可能作為后者的批評對象而存在,又可能作為對后者的正面解釋而存在。這就意味著追究歷史無主體論真實意義的必要性,它是一個制約著我們在根基處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大問題。
王國維在總結各種各樣的哲學觀點時曾感慨:大凡可信者,多不可愛。剛才我們說到,歷史無主體論十分地“不可愛”,但這一點正是由其在描述意義上的“可信”所決定的。歷史無主體論的第一個重大意義就是,它以理論化、抽象化的方式,客觀地描述了普通個人在現實歷史中的渺小和受動地位。作為精英中的精英馬克思,他的學說的出發點與歸宿點既不是精英,也不是“群眾”,而是個人,任何一個追求著自己幸福生活的普通人。從出發點上看,馬克思認為“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3]從歸宿點上看,馬克思明確把“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3]作為社會解放的真正內涵,而私有制條件下“虛幻的共同體”則被“自由人聯合體”所取代。可見,個人作為歷史主體在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中既是一個事實范疇,也是一個價值范疇,是他闡釋歷史的基點和期盼解放的對象。由此出發,我們就可以準確地解讀出歷史無主體論的事實描述意義:作出全部歷史基礎的現實的個人,在現實歷史中反倒沒有創造者的位子;歷史的主體席位被“上帝”、“理性”、“自然”、“資本”、“精英”、“關系”、“規律”等異化物所占據。在這個意義上看,與其說歷史無主體論是錯的,不如說它是對的,它將主體在歷史中被異化的人類生存狀況以一種抽象化的方式揭示出來。endprint
正是因為有了歷史無主體論作為啟發基礎,《共產黨宣言》才能將抽象的詞句翻譯成現實的詞句:“在資產階級社會里,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獨立性和個性。”[3]但歷史唯物主義不能停留于實證地描述客觀事實層面,作為改變世界的革命家,馬克思要進一步追問的是:造成歷史無主體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個人在怎樣的社會機制下喪失了獨立性和個性?個人“再”(應)成為歷史的主體是否可能?如何實現由個人異化所形成的“虛幻的聯合體”向個人解放所形成的“自由人聯合體”過渡?這就是歷史無主體論的發問意義之所在。而作為40年心血的結晶,《資本論》正是對這一最大疑難的求解。在《資本論》的唯物史觀看來,歷史無主體學說實質是揭示了“個人現在受抽象統治”,而“抽象或觀念,無非是那些統治個人的物質關系的理論表現”[6]。這也就是說,從黑格爾到青年黑格爾派的所謂“理性”、“自我意識”、“實體”、“唯一者”等超人身的神秘字眼,不過是歪曲地表達了現實歷史中個人被抽象物所支配的經驗事實;進而,超越歷史無主體論困境的真正出路,就不在于單純的理論批判,而在于現實批判——資本主義社會批判。
三、檢討對歷史無主體論的答非所問式處理:對“神秘主義”和“忽視個人能動性”式批評的批評
明確了歷史無主體論的真實意義,我們就應回頭反思一下以往對它的態度。既然歷史無主體論具有提出“歷史(的表象)何以無主體”問題的重要意義,那么我們就應像馬克思那樣去正面求解它,而不是答非所問地拒斥它。在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看來,黑格爾(青年黑格爾派)的歷史無主體論既不是純粹的唯心主義胡說,也不是對個人能動性的毫無知覺;相反,它以神秘的字眼,反向表征了人類最現實的生存狀況。對照這種理解方式,以往一些對歷史無主體論的流俗見解就應予以檢討。
首先,簡單地以“神秘主義”來批評黑格爾歷史無主體思想的做法,應作自我檢討。受教科書式“唯心主義”標簽的影響,不少人在按照馬克思的既定說法,將黑格爾的歷史主體觀概括為“無人身理性的自我運動”之后,就認為認識的任務已然完成;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不是工作的結束,而只是工作的開始。問題不在于黑格爾這樣地描述歷史,而在于黑格爾何以會這樣地描述歷史。作為千古大哲的他為什么看不到肉身的個人在世世代代活動的明顯事實?是因為黑格爾正確地看到了現實個人受異己力量暗中支配的事實,因此他不能表象主義地將個人描述為歷史大尺度中的主體范疇。不僅如此,黑格爾還曾通過研究國民經濟學的方式探索歷史之謎,從而為馬克思的哲學——經濟學聯盟開辟了先河。所以,我們對待黑格爾歷史無主體論的關注重心應落在其表征現實上,而不是其神秘表達上。其次,簡單地以“忽視個人能動性”來批評普列漢諾夫、阿爾都塞歷史無主體思想的做法,應作自我檢討。不少人一見阿爾都塞的歷史觀中沒有給個人留適當地位,就感到疑惑不解,因此指責他“忽視個人能動性”。這種批評方式的淺薄之處同樣在于答非所問:歷史無主體論問的是,歷史何以會以無主體(個人無主體地位)的方式顯現?而“忽視個人能動性”式批評卻說,你忽視了個人的能動性,所以你是錯的。——我為什么“吃不起”早飯?因為你“忽視”了早飯對健康的好處。似乎我只要“重視”早飯的營養價值,我的口袋里就會“出現”信用卡。這不是對問題的回答,而是對問題的拒斥,準確地說是對問題的無知。不僅如此,以個體在現實中微不足道的能動性來對抗歷史無主體論,這正是阿爾都塞所揭露的古典經濟學人本主義的致命缺陷。我們的批評思路一定要扭轉過來,先要明白普列漢諾夫、阿爾都塞究竟說的是什么,然后再予以對應性的思索與回答。
蘇聯模式教科書中的歷史無主體論又有其特殊性:個人被群眾所替換,群眾又被規律所替換。它說到底是為計劃經濟體制下中央統一組織生產、統一管理社會、統一全民意識的需要服務的。個人不需要異于上級指令的主體性。因此這種無主體論又不同于資本統治論,它是另一種形式異化的反映,即全能國家代替個人行動的現實狀況的反映。所以說,批評傳統教科書“人學空場”的做法也應予以檢討,因為人學空場不是教科書理論上的缺陷,而是教科書實踐上的主旨;其問題也不是靠增加一章“人的理論”就能解決的。
四、《資本論》對歷史無主體表象的解剖:
異化作為原因范疇
被黑格爾、普列漢諾夫、阿爾都塞視為統治歷史的實然的東西,正是馬克思所要挑戰的東西。構成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有生命的個人,究竟怎么被去勢、被排除在歷史主體之外,這是馬克思所要求解的核心問題。在《1844年手稿》中,馬克思以帶有舊哲學痕跡的“異化”范疇描述工人的生存狀況,并根據異化來推演這一狀況的產生原因——分工與私有制;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和《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則拒絕正面使用異化范疇,轉而開始使用“社會活動的固定化”、“生產力”、“交往形式”等經驗術語來表述人的個性被壓制的成因;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對異化范疇的使用發生了一個否定之否定,他在唯物史觀的新框架內,復又以異化為核心范疇來揭示個人喪失(歷史無主體)之謎。[7]具體來說,《資本論》文獻群中的異化范疇從原因-結果兩個維度,探索了歷史無主體疑難。
從原因維度來看,《資本論》以個人活動的異化作為個人“消失”在歷史之中的總根源。首先,資本主義社會當中的商品運動代替了個人的運動,這種物格取代人格的歷史無主體現象只是個人勞動異化——分裂的結果。商品二因素之間的矛盾包含著資本主義一切矛盾的萌芽,而兩種因素的矛盾則是個人勞動異化為抽象勞動的結果:“個人勞動只有通過自身的異化才表現為抽象一般的勞動。”[8]與《1844年手稿》預設異化——復歸的歷史目的論模式不同,《資本論》將個別勞動異化為抽象勞動合理地解釋成價值形式演進的實際歷史過程。[9]經過歷史唯物主義改造的異化范疇,表征的不再是想象中的抽象人性的自我運動,而是由實證經驗作為內容的歷史運動。由此,《資本論》進一步揭示了貨幣這種非人的東西成為世俗王國國王的原因:“人們信賴的是物,而不是作為人的自身……只是因為各個人讓自己的社會關系作為對象同他們相異化。”[6]貨幣取代人而成為歷史運動的主體,這是一個拜物教所造成的假象,事實上起作用的仍然是個人,只不過個人運動采取了社會關系運動的形式;而這種社會關系正是個別勞動被抽象化——異化的結果。由于生產商品的個別勞動時間只有轉化為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才能實現自身,因此現實資本必須服從抽象資本。這就造成了一種歷史無(個體)主體的表象,“因為共同活動本身不是自愿地而是自然地形成的,所以這種社會力量在這些個人看來就……是某種異己的、在他們之外的強制力量。”[3]同樣,以物的形式而存在的資本仿佛具有了自行組織生產的魔力,這同樣是因為個人活動在雇傭制度下的異化。資本在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看來具有“自行”增殖的屬性,這種看法就是資本拜物教。資本拜物教同樣是一種歷史無主體論,但它的特點在于拒絕發問,拒絕提出資本“自行”增殖背后的社會關系問題;對于以利潤最大化為唯一目標的資本——資本家來說,這并不構成一個問題。凌駕于個人之上的資本作為歷史主體,采取了日益膨脹的運動形式——積累。所以《資本論》又以異化范疇揭示了積累的秘密,“積聚……因為工人的勞動條件作為別人的財產,作為別人的力量獨立地同他們相對立”[1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