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精神病癥的形象顯示

傅書華

中國自1990年代發(fā)生根本性的社會轉(zhuǎn)型后，與之相適應(yīng)，國人的精神世界發(fā)生了強烈的普遍性的動蕩，原有的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結(jié)構(gòu)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雖然束縛了國人的創(chuàng)造空間，但也讓國人的精神世界相對穩(wěn)定，思想上，各種原因，不敢有非分之想，大家說大致相同的一樣的話；經(jīng)濟上，收入差距不致過于懸殊，而且，也沒有什么自己可以迅速改變自己經(jīng)濟處境的機會；日常生活形態(tài)，雖然也有內(nèi)容與程度上的些許差別，但總的說來，大同小異。但1990年代之后，卻是完全不同了，統(tǒng)一的人生設(shè)計與規(guī)范，不復(fù)存在，種種人生追求，似乎都為你展開了實現(xiàn)的可能，而且，眼瞅著你身邊原來與你相似甚至不如你的人，因為種種原因，好像是突然之間，變得在當今世界里，如魚似水般的自由自在滋潤鮮活，受人羨慕，為人夸贊，于是，由不得你，也想蠢蠢欲動，做點什么打破原來生活常規(guī)的事情，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情境，體現(xiàn)一下自己的價值，平衡一下自己的心態(tài)，這就是當今社會上普遍地出現(xiàn)“浮躁”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但國人中的許多人，雖然看著別人上天入地地打把式，好生羨慕，自己也想揮揮胳膊掄掄拳頭，但身心被一個模式框架束縛得久了，卻已失去了“動彈”的心力與能力：胳膊不知道該伸向哪里，只能照貓畫虎地學(xué)著別人來；拳頭還沒打出去，先就收回了三分，其結(jié)果就是露出了一副“猥瑣”的本相。這是國人在中國當今時代的一種精神病癥，張暄的短篇小說《眼鏡》就是這一精神病癥的形象顯示。

你看，小說一開頭，就讓我們看到了主人公林那的這一精神病癥“對許多不能做不可做的事情，他反倒常有不妨一試的欲望——也不敢冒大不韙”：既想不按規(guī)矩在小區(qū)里停放車子，讓小區(qū)保安斥責(zé)后，又乖乖地把車子開了出來。這樣的一種時代性的精神病癥，在男女情感世界里，可以得到最為典型的體現(xiàn)，這是因為男女情感世界是每個人都具有的，這也是因為男女情感世界是最為鮮活敏感的。《眼鏡》就抓取了這一點，對上述精神病癥作了深入地展開：在家庭生活中，林那不會滿足于家庭生活——不會滿足于自己的生活現(xiàn)狀，更不會去設(shè)法改進家庭生活的質(zhì)量——總是希望用打破原來社會模式框架的辦法來體現(xiàn)自己對新世界的向往與追求。于是，林那總想著做點“出軌”之事，卻又怕承擔(dān)一點點責(zé)任，卻又怕承擔(dān)一點點風(fēng)險：他心儀于眼鏡店的姑娘白小薇，但怕妻子知曉，更怕“何況人家還沒結(jié)婚，一旦被纏上，那可如何收拾！”所以，他面對姑娘的熱情，即使僅僅是一件小事，卻也退避三分。“他路過眼鏡店，突然心血來潮，便逗白小薇：中午請你吃飯吧。白小薇先是眼睛放出光來，隨后又沮喪地說，現(xiàn)在不行啊，得看店呢。然后又怯怯地問，晚上不好嗎？林那笑笑：晚上得回家陪你嫂子呢。白小薇嘟一下嘴，不吭聲了。”思來想去，林那為穩(wěn)妥起見，把追求的目光投向已婚的同事孫凌，但既想與對方親熱，又怕對方“是否會離婚纏上自己”？更怕雙方家庭怕自己單位同事知曉，影響自己聲譽。如此猥瑣的精神情態(tài)，何美之有？作者對此作了盡情的嘲弄：為了一次二人出游，林那費盡心機絞盡腦汁，但原本以為非常浪漫美好的出游卻盡失所望：甫一出游，“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座位都被別人占滿了，剩下的都是單座。林那想和誰換一下，可一看那種親密程度，都像是夫婦、情侶或朋友。他也張不開這張嘴”。及至游覽點“陽光暴烈……在熱浪的裹挾下，兩人都有點懈怠，事先想象的熱情一點都激蕩不起來”。好不容易上了漂流船，因為遮陽傘，“整個漂流，成了孫凌和岸上工作人員捉迷藏，林那倒成了一個忠實又無聊的觀眾。直到孫凌也被這種做賊的感覺搞得厭煩了，不知對林那還是對‘水皇面露慍色，沒好氣地說，靠岸，不漂了。”終于能夠玩海嘯了，卻因為被浪花打失了林那的眼鏡，“玩水的興趣抹殺殆盡”。這之后，灰暗的沮喪氛圍越來越濃：在等孫凌的過程中，林那“突然覺得孫凌有點自私”，在林那自以為是小把戲地偷了別人的眼鏡后，“孫凌夾雜著詫異和惶惑的眼神里分明還包含有什么別的內(nèi)容。難道是鄙夷？”“ 一下午，他們再沒去哪兒，就在休閑區(qū)一直坐著。總被什么阻隔，他們始終找不到能夠讓彼此融合起來的共同話題。費心思想出一個，都是貌合神離，淺嘗輒止——兩人都能意識到是在沒話找話。干脆不說吧，那種冷場也讓人尷尬。”在回程的車上，林那積下來的郁悶心情終于導(dǎo)致了他斯文盡失，為了座位與游客大打出手，而在扭打的過程中，林那非但不能如武夫一樣，一逞雄姿，反而是狼狽異常，“自始至終，他都沒能夠還一下手”。相較昔日林那與一位不講理的司機即將動手打架時，懷孕的妻子杜琴“箭步跑過來，一把抓住那人領(lǐng)口，杏目圓瞪：你動動試試看！” 孫凌雖然也“在呼喊，但聲音始終來自她坐著的那個角落”。如此猥瑣的精神形態(tài)，發(fā)展下去，就變成了無賴行徑，這就是旅游結(jié)束時，令人不齒的林那對導(dǎo)游小姐的索賠行為。小說結(jié)尾的一筆寫得也很妙，如此的猥瑣與無賴，林那對此進行解釋時，卻要扮作是與小偷搏斗的正義所為。

作者對其他幾個人物的描寫，對林那的猥瑣，對猥瑣的時代精神病癥，也起了烘云托月的作用：林那妻子杜琴在夫妻關(guān)系中的“冷”，白小薇作為姑娘，卻將自己的純情指向了林那，孫凌把解脫沒有忠貞可言的婚姻的希望放在林那身上，與林那在車上扭打的男女，則將林那作為自己的情緒發(fā)泄物，導(dǎo)游小姐面對林那的猥瑣加無賴，退讓三分，如此等等。這里沒有大是大非，大忠大奸，似乎也談不上邪惡，更談不上美好，這是社會轉(zhuǎn)型中的一種時代的精神病癥，卻又讓你活不好，死不成，無言以對。

如果說，這樣的一種時代的精神病癥，在《眼鏡》中，是體現(xiàn)在精神層面上，那么，在《姐妹》中，則是體現(xiàn)在生存層面上。

小說中的胡處長“像大家一樣，胡處長也嫉惡如仇，鄙厭貪官。在這個令人艷羨的位子上，他并非完全沒接受過吃請，收受過賄禮。與那些貪官不同的是，他從不利用手中權(quán)柄推三阻四，吃拿卡要。他以身作則，恪盡職守，該辦的事毫不含糊，不該辦的事絕不馬虎。為此，他賺取了一個好名聲”。他“受過的最大一筆好處，不過是一套房子”“也就140坪”，還是因為房產(chǎn)商“小董的真誠讓人動容”的結(jié)果。至于雖然說“老胡和老婆名下，已有三套房子，祖孫三代都足足夠住”，但是，“這三套房子來得光明正大，兩套是他先后所在的兩個單位分的，一套是老婆單位分的。房價都很便宜，基本算福利房——以他們的家庭收入和當時的房價，沒有任何紕漏”。所以，雖然胡處長有著如此多的別人得不到的好處，但在現(xiàn)行的規(guī)則之下，似乎還進入不了貪官的行列，他有著一個“好名聲”，以現(xiàn)行的標準來說，應(yīng)該是當之無愧的。

如是，當他在處級以上干部如實申報個人財產(chǎn)中，計劃把這套房子賣掉時，他的兩位部屬雖然被胡處長擺弄于股掌之間，但心無怨言為自己的領(lǐng)導(dǎo)盡心竭力也就不足為怪不宜多作指責(zé)了。

但是，如此的一系列的似乎的順理成章，卻讓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平民百姓為之受到根本性的損害：姐姐曉妮與妹妹曉婭是雙胞胎，妹妹嫁了個有錢人，妹妹的女兒也嫁了有錢人，而姐姐卻嫁的是平民百姓，姐姐的女兒嫁的也是平民百姓，盡管姐姐對妹妹時時流露出的優(yōu)越感難免心中暗生嫉妒，但淳樸的親情讓她依然對妹妹關(guān)愛有加。然而，在買胡處長的這套房子時，胡處長及他的兩位部屬李本、小衛(wèi)的隨意，讓曉妮姐妹陰差陽錯地成了買房的競爭者，并在競爭的過程中，原有的親密無間的親情盡失，成為了形同陌路的冤家對頭。

曉妮的物質(zhì)、精神生活均不如意，但她卻找不到這不如意的根源所在。她對胡處長的特權(quán)、對胡處長均其兩位部屬的行事手段，毫不知曉，其實，就是知曉了又能如何呢？她的視力所及，僅僅是自己及女兒的生存困境及在這困境下的對身邊的妹妹的潛在嫉妒，她之所以執(zhí)意也要買胡處長這套房子，一方面是女兒生活的需要，一方面對妹妹潛在的嫉妒心也在發(fā)揮著作用。但你又能因此而責(zé)怪她什么呢？

對妹妹曉婭，我們也不能有過多的指責(zé)。她與姐姐一樣，對胡處長的特權(quán)、對胡處長均其兩位部屬的行事手段，毫不知曉，其實，就是知曉了又能如何呢？她的視力所及，也僅僅是為了進一步改善自己及女兒的生活，卻為此而將進攻的矛頭指向了弱勢的姐姐。你如果說，這是商品經(jīng)濟社會利益原則對傳統(tǒng)親情的瓦解，也未嘗不可，但當你讓曉婭姐妹面對胡處長的特權(quán)及其部屬的所作所為時，你恐怕過多的也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吧。但既如胡處長及其部屬，也誠如我們前面所言，是有著為社會所認可的“好名聲”的，雖然這一認可的標準是大可質(zhì)疑的，但卻早已讓人視為平常見怪不怪了，這才是最讓人感到痛心疾首的。

要而言之，無論是胡處長及其部屬，還是曉妮姐妹，他們都不是健康之人，而是時代精神病癥的體現(xiàn)者，然而這一病癥，既非癌癥，亦非肝臟手術(shù)之疼，截除肢體之痛，所以，讓我們習(xí)焉不察，見慣不驚，但它們卻實實在在地如病毒如病菌潛藏在我們體內(nèi)，損害、耗損、吞噬著我們的健康與生命。

好在作家對此為我們作出了清晰而又精細的探測，讓我們在對此的漠視中警醒，作為小說，這也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