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峰
這篇稿子用了《且說李國濤》這個題目,大家一看便知是套用李國濤先生很有影響的一篇文章《且說山藥蛋派》的題目來的。之所以叫“且說”,是因為實在不敢說對李國濤先生有所研究,只是因為看到新出版的《李國濤文存》,引起我對同李國濤先生交往的回憶,也想說說對李國濤先生的印象,就寫了這篇稿子,因對李國濤先生沒有深入研究,姑且成文,故曰《且說李國濤》。
三晉出版社出版的五卷本《李國濤文存》,包括47萬字的理論卷、52萬字的隨筆卷和29萬字的小說卷,共128萬字,顯然不是李國濤先生著作的全部,而是一種選編。僅以作者自己所言,出版了的兩部論文集、兩部長篇小說和一部專著,其字數也遠遠不止于百萬字。這部32開本的文存,裝幀簡樸,素凈大氣,沒有當今一些出版物的豪華氣派,而內容厚實,格調高雅。更令人感嘆的是作者自言:“愛寫稿,亂投稿,偶發稿”,這對于李國濤這樣一位大家來說,又是何等的低調、淡然。文如其人,書如其人,信然。
李國濤先生是山西文學批評界的領軍人物,著名文學理論家、文學評論家和文化學者。李國濤發表的第一篇評論文章是《詩愛好者的意見》,發表于1955年12月17日《光明日報》,是評論聞捷詩歌作品的,時年25歲,至今寫作生涯已經是59年了。李國濤1957年來到山西,至今也已57年。1972年他從山西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調到山西省文藝工作室(這是“文革”后期成立的機構,1978年5月恢復了省文聯和各協會組織),至今亦有42年。李國濤先生是江蘇徐州人,可以說是把近60年的寶貴歲月都獻給他的第二故鄉——山西的文學事業了。
我同李國濤先生的交往是早在上世紀60年代就開始的。那時他在省社會科學研究所編《學術通訊》,我在山西大學中文系任助教。省社科所在省委黨校院內,和山西大學同在城南塢城路,兩個單位一街之隔,步行可到,往來甚是方便。李國濤常來系里組稿,也給我在《學術通訊》上發過幾篇文章。當時李國濤先生正年輕,身材高挑,風度翩翩,一表人才,由于是文人相惜,很能談得來,便同李國濤先生結識并有了交往。
在我的印象中,李國濤在省作協擔任過副主席,但是沒有做過行政領導工作,只是走著一條寫作、辦刊的傳統文人道路,在《汾水》和1982年改名的《山西文學》擔任主編。正如李國濤自己所說,“我同《山西文學》的關系最深。”(《李國濤文存》“評論”下卷第59頁)1979年夏,省委宣傳部貫徹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撥亂反正,組織社會科學領域研究人員撰寫文章,我寫了一篇題為《圍繞“寫中間人物”的一場斗爭》,發表在《汾水》雜志1979年第6期。有一天在省作協大院遇見李國濤先生,他說文章寫得很好,下了功夫了。
這是我同李國濤先生最直接的幾次文字之交,給我的印象是他對人和藹親切,溫文爾雅,一派學者模樣。
李國濤先生近六十年來,一直從事文學理論研究和文學評論工作,研究范圍包括魯迅研究、汪曾祺研究、小說文體研究、山西作家作品研究各個方面,均取得突出成就。李國濤的文學評論涉及面廣、研究領域寬,但他始終以研究山西的作家作品為主。在對山西文學的研究中,又以提出和確立“山藥蛋派”在文學界的地位,擴大“山藥蛋派”在全國的影響為最重要的貢獻。我們常說“著書立說”,李國濤不僅有多部大作問世,而且做到了“立說”,就是從理論上確立了“山藥蛋派”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
“山藥蛋派”形成于1940年代中期至60年代中期,50年代后期有人提出“山藥蛋派”的名稱,但一直沒有從理論上加以正式的確立,直至李國濤發表了《且說“山藥蛋派”》(1979年11月28日《光明日報》)和《再說“山藥蛋派”》(《山西文學》1982年第12期)引起了全國文學界的廣泛關注。這是在提出“山藥蛋派”這個名稱20年后從理論上正式確立的。
1980年4月3日,馬烽同志在省四次文代會的報告中說:山西“各個作家通過多年的創作實踐和藝術探討,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我們一些風格相近的作家,也就逐漸形成了以趙樹理為代表的一個文學流派。對于這個流派,外地的同志有的把它稱為‘山西派或‘《火花》派,也有人把它貶為‘山藥蛋派。但山藥蛋也是一種食物,同樣富有營養,在全國眾多文學流派之中,作為一種流派也沒有什么不好。”馬烽同志講得非常中肯。“山藥蛋派”有自己的鮮明特征:以農民為表現主體和服務對象;運用質樸通俗的語言和為群眾喜聞樂見的民族化、大眾化的藝術形式;具有濃厚的地方色彩。這是為全國文學界所公認的。
風格和流派的存在,是文學藝術繁榮的標志。一個文學流派的出現,往往會對整個文學運動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以趙樹理、馬烽為代表的“山藥蛋派”和以孫犁為代表的“荷花淀派”均是如此。“山藥蛋派”不僅有以趙樹理、馬烽為代表的老一代作家,而且有當時的一批的中青年作家,如大同的陸桑、馬駿,忻州的楊茂林、田昌安,晉中的劉懷德、彥穎,臨汾的謝俊杰,運城的李逸民、義夫,晉東南的韓文洲,還有當時的青年作家張石山等。這個流派實力雄厚,佳作紛呈,群星璀璨,活躍在文壇上。一直到2004年1月31日馬烽同志逝世,2011年1月17日胡正同志逝世,被認為是“山藥蛋派”的終結。如果從趙樹理發表小說《小二黑結婚》的1943年算起,這個流派存在了有70年,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山藥蛋派”作為一個文學流派雖然不再存在,但“山藥蛋派”所體現的文學創作的現實主義精神卻是為眾多山西作家所延續和發展的,并出現了許多文學佳作精品。
在李國濤的評論中還有一部分值得重視的是他寫的《編稿手記》。李國濤說:“我在《汾水》和《山西文學》做編輯工作的時候,常有一些偶然產生的感想。這些感想,大都是由于看稿、改稿、編稿而引起的。這些感想,有時也還有點意思。要把這點意思寫成評論或隨筆來發表也未始不可,但是自己沒有這樣從容的時間,刊物也沒有這樣從容的篇幅。所以我就想出‘編稿手記這樣的小欄目。”“這些小文章,有時向讀者談談,有時又向作者談談,有時就訴說點編者自己的心情。”“所言都無高論,然而皆系實話;每則大都僅僅三五百字,所以必須少說廢話;又欲引起讀者的興味去讀有關的作品,就力求寫得有點趣味。”“我甚至覺得,編輯在編稿過程中的一些隨時的感想,對作者對讀者往往都有可資借鑒的地方,因為編輯是第一個讀者,讀起來又較為細心。可惜不是每一位編輯都有寫這類手記的興趣和機會,這使許多編輯的許多好想法只在腦子里一閃,永不為他人所知。”李國濤就寫《編稿手記》說得夠清楚了,展現的是一位編輯同志的良苦用心和責任擔當。
《編稿手記》在李國濤的《文壇邊鼓集》中選了24則,這是真正起到了文學評論要啟迪作者和引導讀者的作用的小文章。他點評的對象有老作家李束為、胡正,有青年作家張石山、成一、馬駿、權文學等,也有一些不知名的作者發表的處女作,他都給予熱情的支持和鼓勵。《汾水》1980年第8期發表了張石山的短篇小說《镢柄韓寶山》,李國濤說,張石山的這篇小說“是寫農村生活的,又帶有‘山藥蛋派的意趣”。《汾水》1981年第5期發表了梁衡的評論《關于山水散文的兩點意見》,李國濤說讀后有耳目一新之感,作者筆下很有文采,“作者確是有感而發,且是積學而成。聽他侃侃而談,令你頻頻頷首。”他說:“我喜歡這樣的評論文章。評論文章應當文情并茂,有藝術性,并且可以有作者個人的風格。我國文學理論的寶庫中,多的是這樣的文章,它們本身常常就是燦如珠玉的漂亮的散文。”李國濤真是慧眼識珠,對梁衡三十多年前發表的一篇評論竟如此賞識,而如今梁衡已是我國著名的散文大家。
李國濤作為評論家他強調的就是要為年輕作者“鼓吹”,所以他1986年出的一個集子就叫《文壇邊鼓集》。在這個集子里,李國濤有多篇文章是評論趙樹理、馬烽、西戎、孫謙、胡正等老作家的,還評論過焦祖堯、成一、張石山等。此外,他還著文評論到李銳、蔣韻、柯云路的小說,潞潞、秦嶺、梁志宏的詩歌,趙瑜的報告文學。讓我驚奇的是李國濤在上世紀80年代年寫的《大同的作家們》一文中竟然關注到那么多的大同作家,有焦祖堯、九孩、陸桑、黃樹芳、郭書琪、張枚同、程琪,等等。
在這篇文章中,李國濤特別提到曹乃謙的小說《溫家窯風景》,說這是一篇很有特色的作品,“一共四千字,但是由五個短篇組成,短的六百字,長的也才一千字。”“在寫法上這是很地道的‘截取生活橫斷面方式,所以能集中一點。而由于集中,又不重在細細敘事。講究跳躍和含蓄,每篇都深有情趣。”瑞典漢學家、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馬悅然在《一個真正的鄉巴佬》一文中說到曹乃謙,“他的著作中不多一個字,也不少一個字。他會用不超過五百個字,把一個人的命運或者一個家庭的災難都寫出來。”馬悅然的話是2005年說的,而李國濤早在1988年寫的文章里就對曹乃謙小說的特點作出了與后來馬悅然相似的評價。
李國濤用了很大篇幅評論的另一位大同作家是王祥夫。他說:“王祥夫是最近幾年間寫得最多、進步也最快的青年作家。在王祥夫的身上已經表現出一種藝術上的成熟。”“他寫出的小說大體都能保持一定的水平。”李國濤在文中重點分析了引起山西文學界討論的王祥夫的一個中篇《永不回歸的姑母》,認為“這是一篇好小說。在王祥夫的小說里屬上等的。”李國濤說:“王祥夫的一貫寫法是現實主義的敘述方式。多寫凡人小事,寫親切、溫暖又帶一些凄涼的人生。”李國濤評論王祥夫的最后一段文字是這樣寫的:“王祥夫開頭挺順。但現在應當尋到真正屬于自己的藝術色彩,在當代小說創作里找到自己的位置。這個難度很大。但是我覺得他行。”李國濤說對了,王祥夫確實是行。他在中國小說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王祥夫成為獲得“趙樹理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的全國知名作家。
李國濤先生作為評論家,對山西的作家作品和文學流派如此關注,深入研究,撰文著書,真是難得,體現了一位評論家的責任心和使命感。李國濤評論過的老作家是“山藥蛋派”的代表作家,評論過的中青年作家現在都是山西作家群中的中堅力量。這就是一位評論家的價值和貢獻。
李國濤先生的另一個成就是他的小說和散文。
從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李國濤以“高岸”署名的小說創作,引起文學界的廣泛關注。他先后發表了《郎爪子》《炎夏》《紫砂茶壺》《云水圖》《往事凄迷》《故城舊事》等中短篇小說,代表作是199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世界正年輕》。“文存”小說卷僅收了6部中短篇和1部長篇,所作小說并未全收。
李國濤的小說創作大都以古城徐州為背景,再現徐州特有的民俗風情,描寫舊人形象,具有濃郁的文化色彩和鮮明的地域特色,表現了作家濃厚的鄉土情結。
李國濤近年來寫的文化散文,反映了他閱讀的廣泛和文筆的老到。他讀的書很多很雜,幾乎是每讀一部書,都能讀出學問,寫出文章,見諸報端,令人稱奇。這些文化散文大都收在“文存”的兩卷隨筆里,“老年情懷”“大題小作”“書里情趣”“窗外風光”等欄目所收的文章,無不語頗雋永,耐人尋味,可謂膾炙人口的美文佳作。
李國濤先生近六十年的創作生涯給我的總體印象是對當代山西文學的關注,對家鄉本土的熱愛,對學問的追求,讀書不斷,筆耕不輟,為山西文學評論界所尊崇。
特別應當提到的還有李國濤先生做人的低調,做學問的高調。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省里組建作家系列高級專業職稱評審委員會,省委宣傳部決定請李國濤擔任評委,但他謝絕參加,因為他不愿意為讀書寫作之外的事情所干擾,占用他的寶貴時間。能夠擔任高評委說明組織上對這一同志專業成就上的肯定和秉公辦事作風的認可,并且有一定的報酬,這在許多同志來說是都會欣然接受的,但是李國濤謝絕了。這是一件小事,但是反映了李國濤先生的獨特個性和人生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