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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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從一所中等專科學校調回大同,到同屬一城的雁北地區一文化單位服務。單位尚無自己的房子,租了一個局的一樓辦公。單位也就十幾個人,可一兩人一個攤子的部門很多,都要有單獨的辦公室,沒房住的工作人員,還占了兩間當宿舍。我們編輯部是新組建的,自然沒房辦公。那時我們這個單位的情況,和楊絳所寫《洗澡》解放初期國學專修社差不多,一位領導,只說了一句話就把我塞進了圖書室合署辦公。圖書管理員也與《洗澡》里的那位最可愛的姚宓差不多,只是身份不同,干部家庭出生,為人很好,對愛看書刊的同事總是有求必應,想法找到。1981年,她要上報來年征訂的報刊,我偷偷地跟她說:“能不能加訂一份《山西文學》?”她只說了一聲“我試試吧”,這事就辦了。1982年,《汾水》改刊名為《山西文學》,我就看到了。那時,一份自己喜愛的刊物一到,急著先看的是作品,對主編、副主編是誰好像并不在意(不似現在,主編好像也成了一級官員,讀者如果只看作品,不知主編是誰,那是你不懂文場規矩)。閱看當年第二期馬駿的小說《兩只牴羊》時,一個名叫祝文茂的編輯寫的“編稿手記”引起我極大興趣,甚至比馬駿的這篇小說本身興趣還濃。這之后,看《山西文學》的內容和秩序顛倒了——先看有沒有祝文茂的“編稿手記”:有,那就先看“手記”,再看作品;沒有,略略翻翻也就打發了這期。那時的《當代》、《十月》、《收獲》、《人民文學》正處全民閱讀的黃金期,外加可看的好期刊很多,《山西文學》就這樣被我邊緣化了,只是靠著祝文茂的“編稿手記”引導著單篇閱讀。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986年我調到太原暫短工作了一段時間為止。
1987年,我被調到《火花》編輯部工作。省文聯和作協雖然分了家,但機關大院還在一處。到文聯開會、辦事什么的,我經常到《批評家》編輯部坐坐。后來認識了祝大同,還以為祝大同就是“祝文茂”,但沒好意思直接問他。直到后來謝泳告訴我,才知道“祝文茂”是《山西文學》主編李國濤的筆名,院子里的人都習慣叫李老師為“老李”。謝泳還說:“老李是民國生人,受過系統的民國教育,學問很好,徐州祖宅有好多藏書文玩,是個書香家庭出來的高人。老李的《文壇邊鼓集》你可看看。”
《文壇邊鼓集》的評論對象,是山藥蛋派文學的開山始祖趙樹理、馬烽、西戎、孫謙、胡正以及第二代傳承人成一、張石山等人的作品。讓我最感佩服的仍是他的一篇札記:《趙樹理藝術成熟的標志——讀趙樹理長篇小說〈盤龍峪〉的札記》。憑著學養背景和資料積累,他論定趙樹理的創作成熟期是在1934年。這個論定,至少對我來說,實際上推翻了趙樹理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光芒照耀下,逐漸成長起來的夢囈胡說。而精選出的二十四則在《汾水》、《山西文學》刊發的“編稿手記”,仍是百看不厭。當時就覺得李國濤對這些小文章有著一種別樣的特殊感情。這種特殊的感情是什么?他在書的“前言”中說:“因為這不單是我寫的小文章,它們也是我多年來的工作內容,確實凝聚了我的一番心血,也耗去了我的一部分生命。”李國濤為什么要寫這段話?不解。后來自己也勤勤勉勉地在任職的雜志學李國濤寫每期的“卷首語”、“編后記”什么的,多年之后,才體會到這種“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情,萬般無奈,實在是做不得的,不論多么崇高,多少人贊你,失去的總是多于得到的。
讀《文壇邊鼓集》,當時該想到的似乎都想到了,只是沒有想到,從九十年代起,李國濤的“編稿手記”這類讀書隨筆的小文章竟然風行于天下。
2
只看書名,單單一個“文存”就令人頓生敬佩之情。現在那些“功成名就”的作家,哪個不是“文集”甚至是“全集”?南朝梁元帝蕭繹說:“諸子興與戰國,文集盛于二漢,至家家有制,人人有集。”兩漢時的盛景,在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新時代真是復興且加以發揚光大了。我不知道這事好不好,但對個人和周圍的朋友們來說,總是好的。但我知道,李國濤不用“文集”,偏偏用了“文存”,雖是一字之差,差出的卻是境界和所受教育背景的不同。胡適在1921年出版《胡適文存》第一集時說:“這四卷是我這十年來作的文章。因為有好幾篇不曾收入,故名為文存。”這就是說,“文存”,不是把編入集內的文字存下,而是把沒有收入集內的文章存下。李國濤深得此意,故用“文存”而棄“文集”。一詞的存廢,分野的是什么?該是一篇討論民國和新中國教育之不同所產生的后果的大文章,無關乎“文集”和“文存”的好壞。
拜讀五冊成套的《李國濤文存》,不期然竟覺《胡適文存》第一集是怎么編的,《李國濤文存》大體上也就是怎么編的。
胡適說:“卷一,論文學的文。這一卷刪去最少,因為我覺得這些討論文學的文章,雖然有許多是很不配保存的,卻可以代表一種運動的一個時代,也許有一點歷史趣味,故大部分都被保存了。”《李國濤文存》評論卷(上)收了二十多年前出版的《文壇邊鼓集》,意思與《胡適文存》卷一差不多。1987年,李國濤曾在《山西師范大學學報》(第一期)上的“自傳”中反思自己的這些文章:“由于受到當時‘左的思潮的影響,所發表的這些文章大都帶一副‘左的架勢。對于寫評論的人來說,這是一個沉重的教訓。”在反思和道歉意識普遍具有的今天,重溫李國濤二十多年前所說的這段話,真是很為他的言行而動容。
胡適又說他的文存卷二、三:“帶點講學性質的文章。我這幾年做的講學的文章,范圍好像很雜亂……目的卻很簡單。我唯一的目的是注重學問思想的方法。故這些文章,無論是講實驗主義,是考證小說,是研究一個字的文法,都可說是方法論的文章。”《李國濤文存》評論卷(上)的另一部分是“小說文體研究”。“小說文體研究”在李國濤評論當中是一個重頭戲。盡管他的文體研究較為集中在魯迅身上,但也不乏對汪曾祺、林斤瀾小說文體的獨到而出色的研究。這種研究,如同胡適對《水滸傳》和《紅樓夢》的研究,主要也是以考證取勝。
評論卷(下)主要收了兩部魯迅研究的書稿。《〈野草〉藝術談》和《STYLIST——魯迅研究的新課題》。前者是以研究一個字一個詞,詳解《野草》迷人的藝術性,后者則是對魯迅作為一個偉大的文體家的具體分析。endprint
八十年代,魯迅研究是一門顯學。搞文學評論的人,如果沒有幾篇像樣的魯迅研究文章,那是上不了臺面的。在山西,研究魯迅而斐然自立的,上世紀八十年代是李國濤,二十一世紀初年則是閻晶明。閻晶明的研究在魯迅與“文革”;魯迅筆戰的風格;雜文為什么和詩歌一起成為當下公眾最不喜歡的兩種文體;1925年是魯迅不同尋常的一年;將一些關鍵詞進行個案剖析,如,“流言”、“公理”(也包括“公允”、“公平”)、“學者”、“文人”、“正人君子”、“可惜”、“偏袒”、“名流”、“通品”、“閑話”、“某籍”、“某系”、“東吉祥派”等等方面有著新的見解和關注。
在閻晶明所著《魯迅的文化視野》(昆侖出版社,2001年5月)一書中,我看到了魯迅研究領域中的新路數和魯迅成為“顯學”的背景。其實,誰都清楚,對魯迅在媒體上品頭論足,議短說長,是要有些現代文學研究的根底的。但面對魯迅這個中國現代文學、文化、思想史上的不可多得的資源,正規開采者有之,來料加工者有之,偷盜者有之,“海外走私”也時有所聞,而且挖掘出來的又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旁行斜上,各取所需,孰好孰壞,孰對孰錯,讓人很無奈,也很不好辨識。閻晶明在談及某地對中學生進行的一次調查,在你“最討厭的作家”的設問下,排名“第一”的竟是魯迅的話題時說:“當代中國青年對魯迅的閱讀其實并不是過量而是相反,比起俄羅斯人對自己民族文化精英的推崇來,魯迅思想和作品的社會普及其實還遠遠不夠。”這話完全正確。但我想補充的是,第一,我們現在提供給社會普及魯迅思想和作品的推崇之作,別看販賣“魯貨”者數不勝數,其實能拿得出手且用于這方面進行素質教育的,是遠遠不夠的。第二,俄羅斯在近現代出過多少民族文化精英?可我們僅有一個魯迅打住。也許是感覺只有一個魯迅還遠遠不夠,于是又有政府文化官員到處說:“我們現在是一個可以產生‘大師的時代”,可魯迅的群星又在哪里閃耀?沒有與魯迅比肩的大師出現,喜歡冒泡的人就一個個跳出來,拼命在魯迅的靈魂面前撒野。這樣的景象,想想也不奇怪,這么多吃思想、吃文化的人,不吃魯迅,還能吃誰?
李國濤的這兩部研究魯迅的著述就不是這樣。他靠的是實學。他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或帶著自己的喜愛,自己的學問,自己的獨到的眼光,佐以新史料,扎實地進行著個性化的魯迅研究。我很看重李國濤的這種實學研究。因為用小說家的想象來研究魯迅,難免會出什么錯。記得當年看倪墨炎的《魯迅與許廣平》(上海書店,2001年6月),我就看出一處因描寫而造出的破綻。倪墨炎是魯迅研究圈內的公認專家。既是專家,當然知道寫傳記的深淺,所以他在“后記”中說:“不采用小說家的虛構、想象和編戲劇性故事,真實地寫也會有吸引力的。”盡管抱著“言必有據”的信念,結果在有些地方還是不免有所想象,而一想象就會出錯,這似乎成為一條定律。如,在《上門探視》一節中,倪墨炎講許廣平1925年4月12日初次到魯迅的“秘密窩”——“老虎尾巴”(書房兼臥室)探視一事,說許廣平看見床東邊幾只疊著的舊箱子上面的墻上,“掛著司徒喬的素描炭畫《五個警察和一個○》(○是孕婦的代號)”。魯迅買司徒喬的畫,是在1926年6月6日往中央公園觀看司徒喬所作繪畫的展覽會上。顯然,1925年的魯迅書房東墻上不可能提前一年多就掛上了司徒喬的這幅畫,這在魯迅日記和司徒喬的回憶文章《魯迅先生買去的畫》中都有記載。由此我想,寫魯迅,研究魯迅,吃魯迅研究這碗飯,真是太不易了。
研究像魯迅這樣偉大作家的文體,李國濤在理論上作過一些深層次的思考,這就更不容易了。他的這些深層次的思考是這樣的:一、文體是風格的直接可見部分;二、文體是由詞匯的選擇和組合,句式的安排,篇章的組織,修辭手段的運用構成的;三、研究文體的專門科學是文體學。這些理論思考,以及《STYLIST——魯迅研究的新課題》一書的完成,是對魯迅研究的一大貢獻。而對于像我這樣的讀者來說,助益更多——不但可以排除遇到魯迅作品中的深奧語言時,冷汗頻出的一無所知或一知半解,而且能更好地理解魯迅的偉大在何處。
也是看閻晶明的《魯迅的文化視野》一書,我才知道,九十年代,研究魯迅的第一“大拿”汪暉(著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和《無地彷徨:“五四”及其回聲》),已漸為研究魯迅的人士不滿,正為尋找一位“智勇雙全”的精神領袖,一位集批評智慧、發現眼光和優雅語言于一身的批評家而發愁。直到出現了一位寫了篇《殖民地魯迅和仇恨政治學的崛起》大文的朱大可,此種期盼才有了些許轉機。一篇“魯迅新解”的文章,竟差點在中國批評界造就一位“智勇雙全”的頂級批評家,這可是一件吸人眼球的事。可是沒過幾年,朱大可隨意操縱魯迅學術資料,為了奇思異想的立論需要,東拉西扯掏空任何可以為我所用的材料,串接成用以誘惑人的碎片“研究”,就被人看穿,曇花一現的領袖地位轟然倒塌;汪暉的霸主地位也沒長期把持住,2010年,因成名作《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一書,涉嫌抄襲事件而威信掃地。但是,反魯倒魯的事件并沒有因此而住手。近來,關于魯迅先生文章退出中小學課本的喧囂不斷。我想,如果是我寫的《〈野草〉藝術談》,就把這本書寄給有關教育部門。因為這不是魯迅作品退出不退出初中課本的問題,只是一個讀懂讀不懂的問題。
3
聽人說過李國濤還用“高岸”的筆名寫過小說。是什么小說,我沒看過。今見《李國濤文存》有一卷是小說,趕快看。共有兩篇短篇,四篇中篇,一部長篇。先看書名為《世界正年輕》的長篇。這一看,就放不下手。
1953年,李國濤從徐州銅山縣賈汪煤礦(現為徐州市賈汪區),調到山東泰安華東煤礦工人速成中學當語文老師。在賈汪煤礦作文化教員時,他曾親歷過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這部小說的時代背景,就是知識分子經過思想改造運動之后,各自如何面對組織“大考”的時代。
1951至1952年,知識分子經過一場人人“洗澡”過關的鬧劇、滑稽劇、悲劇后,一個“洗心革面”的新世界由此開始。《世界正年輕》,一開頭就把這種思想改造后時代背景和主要人物點了出來:endprint
火車由南往北呼嘯而進。從蚌埠往北去,一站站地露出北方的貧困和單調……(蘇注:江南人看北方總是這樣的眼光和印記)
南京一所師范學院歷史專科的畢業生,手提包里鎖著畢業證書和介紹信,要到一個學校去工作。在蘇州一帶水土里養出的白嫩的臉面現在繃得緊緊的,一雙大眼卻好像要把南方秀麗山河中吸取的水分滴落出最后幾滴。從今以后,喝的是北方的水……(蘇注:蘇州青年女子,小說中女主人公)
不過夏寧芷是堅強的,她一晃腦袋,要把自己那點“小資產階級情調”抖下去……(蘇注: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后的背景僅此一句,就點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楊絳著名的長篇小說《洗澡》開篇,人人都從大地方、小地方往政治文化首都北京跑,《世界正年輕》展示的卻是經組織分配和生活無著落的舊知識分子像鴨子一樣被趕往一個荒涼的礦區中等專科學校。楊絳的小說,前半部寫高級知識分子暫時的無所事事,沒有目標的工作及婚外戀,后半部寫思想改造運動中被“洗澡”的具體活像;李國濤小說的前半部描寫的是一個基層學校圍繞著落實周恩來“改革學制”、“給他們受教育的機會”(詳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周恩來年譜》上卷,1997年5月,第175頁)的教學場景,后半部寫學校改工薪分為工薪制的評定全過程。楊著是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進行中的事,李著是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后的事。絕妙的正編和續編。《世界正年輕》內容的好不用多說了,只說書中的“女一號”人物夏寧芷。
中國礦工文化學校三分校是由礦務局工人文化補習學校更名而成的,住宿條件雖然差,但也不至于把一個剛從南京師范學院畢業的夏寧芷和在復旦大學數學系教過書、已婚且有一個十歲兒子的謝秋柳硬性分配到一起居住。而這正是黨員軍隊干部出身的黨支部書記兼副校長章元善有意讓行政科安排的。為什么?小說第四章有所披露:
夏寧芷剛到校,章元善對她有過一次談話。先談讓她改當語文老師的事:“我給你說說語文組的政治情況。敵偽時期的報社編輯、國民黨縣黨部主任、舊式學校的教員,都有。還有幾個小學教員出身的,原來在文化補習學校教掃盲識字,現在只好依靠他們……沒有黨員,團員你是第五個。你看看,我們難不難。可以說我們面臨困境,困境!懂嗎?”談完夏寧芷調往語文組,是把她這個團員當作黨員使用的政治作用之后,章元善又談了一個組織上秘密安排:“我給你交代一下吧。謝秋柳是個老大學生,也教過大學,有些水平。但是,她男人是反動軍官,被我們捉住,現坐牢。她的家庭是大商人,現在為生活所迫才應試來我們這里當教員。否則她當然不會為我們工作的。對她這樣的人,我們可以利用她的一技之長。但是在政治上必須提高警惕。懂嗎?”“她怎么說,咱們倒不必管。我們內部知道就行。”章校長說的“內部”,當然包括自己。夏寧芷這樣想。同時又聯想到自己家庭也是一個小商人,并不是勞動人民的一員,心里覺得不那么心安理得但又特別得意,所以十分感謝組織把自己“內部”進來。
由此,夏寧芷被組織有意安排“臥底”,“告密”與“被告密”者的故事便在這兩位新老知識女性和指派夏寧芷“臥底”的章元善之間展開。
“告密”這個詞近年很流行,有關書刊報及自己披露出來做這事的文化名人也不少。但以小說的藝術形式塑造出一個既心理單純,想法又復雜的“告密”者形象,李國濤是第一人。
山西不乏寫小說的好手,因親身經歷所限,寫中國知識分子在建國初期就處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的小說只落在了李國濤的手里。這種重大歷史題材的寫作,不光是在山西,就是放在全國,加上楊絳的《洗澡》,在李國濤之前,也只有這區區的兩部。其藝術上的價值就不用說了,情節的展布,人物的描寫,心理的刻畫,沒有文化資質的小說家是寫不出來的;人物似乎也并沒有多少虛構的成分,也大多可成為研究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后的案例和典型。
4
上世紀九十年代及二十一世紀初,全國進行各省市的行政區劃界線的勘界,我因緣際會,遂忝過任,得以在經濟發達的沿海地區飛來飛去。在飛機上及住處,經常可以看到當地晚報,時不時地就會看到李國濤的讀書隨筆。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李國濤的這類文章是隨著我的飛行而滿天飛;換句話說,是我追著李國濤的文章滿天飛——這,一方面顯示了沿海地區的報業辦得好,影響也大,另一方面也證明了李國濤的文章的確是一紙風行,笑傲天下。
三晉出版社社長、總編輯張繼紅在看完李國濤的《總與書相關》送審樣稿后,說過這樣一句論評的話:“李老師的文章,山西無出其右。”我以為此言是“一言為定”之評,十分贊同。
《李國濤文存》有上下兩冊隨筆。其中提到的書,我百分之九十都有,且都讀過或翻看過。有些書也有寫點文章的念想,但就是沒寫出來。看完李國濤的這兩冊隨筆,我老想:為什么有那么多同好、同感,李國濤都寫了出來,我怎么連筆都下不了呢?是懶嗎?自覺也挺勤奮的,顯然不是這個原因;是閱讀的界面不寬嗎?好像也不是。比如葉天寥的《甲行日注》,李國濤只是從《明小品三百篇》讀到其中的十七則就寫出了《關于〈甲行日注〉》,而我看過足本的《天寥四種》,計《年譜自撰》、《年譜續》、《年譜別記》、《甲行日注》,以及他妻、子女所作的詩文總集《午夢堂集》,當時就感到葉天寥的《甲行日注》較之張岱的《陶庵夢憶》和《西湖尋夢》,更有一種激憤的悲情,但為什么沒寫出一篇文章來呢?思來想去,最后歸納到斷代教育和系統教育、新中國教育和民國教育上。
李國濤的讀書隨筆是流出來的,讓人感到那真是想到就寫的。這是民國教育留下的底功。再加他家有很多我們現在已不能想象的古籍善本,打小在這種環境下出來的讀書人,宋真宗趙恒所說的書中千鐘粟、黃金屋、顏如玉、多如簇,早已化為胸中的沉香,心里想到哪里,哪幾縷香煙就會裊裊升起,心到手到,一篇妙文就這么出來了。像我等之輩,寫一篇文章,左查字典,右翻出處,寫來寫去,也去不掉“掉書袋”的痕跡。這也難怪,沒受過傳統文化的系統教育,這一路的文章要是寫得好才是怪事。
談外國作品的讀書隨筆,我注意到李國濤非常喜歡董鼎山及他的寫法。我也是極喜歡董鼎山的。起因是看《讀書》雜志。1979年4月,隨著“讀書無禁區”一聲吶喊,《讀書》創刊,董鼎山開始通過《讀書》的“紐約通訊”專欄向國內讀者介紹當代外國文學,為正欲沖破禁錮的中國思想文化和文學界推開了一扇“西風窗”。我讀董鼎山的文章,一是喜歡他介紹的外國作家新作,二是愛他通曉明白、旁及作家介紹的寫法。現在看李國濤有關外國作家和作品的寫法,也是深得董鼎山一路真傳,沒有高頭講章的經學氣,更不似既沒有留學背景,也不知道董鼎山是何許人也的人所寫的讀后感,三言兩語就說明白了這部小說為什么好,好在哪里。endprint
李國濤的讀書隨筆中還有一類是“花木魚蟲”。情趣的多樣性和筆境之高,堪比上世紀的大讀書人葉靈鳳(后從上海移居到香港)。三聯書店出過他的三冊《讀書隨筆》,至今我還認為是寫這類隨筆的經典,時不時翻開看看。他還寫有一本專寫“花、木、蔬、果、鳥、獸、蟲”的小冊子,叫《花木蟲草叢談》,也是三聯書店在1991年出的,我也買了讀過。兩相比較,具體內容有所出入,但靈動和饞人的寫法卻是不相上下的。只是在某些物品方面,看李國濤狀寫吃喝的小品,多系北方,感覺更熟悉更親切一些。
我曾經和李國濤有過一次關于“吃”的侃談。事情緣于我編三卷本的《民國山西讀本》。我說,您在《謝泳〈舊時光〉》一文中感嘆:“學者讀此書可以找到不少材料,我只想看看當時山西人和太原人都吃些什么,結果很失望。那些大學者好像對吃不怎么感興趣,不寫,或只是寫得極簡。”我終于給您找到一篇不是尋常人來山西大吃二喝的舊文,是包括洋鬼子在內的名頭很響的記者來山西吃土飯的詳細食單。李國濤說:“趕快拿來給我看看……”
這一篇舊文是抗戰時期,西北記者參觀團訪問克難坡的新聞報道,因不合選文要求,我把它抄在了這組文章的“背景”介紹之中:“中外記者參觀團,因見閻長官以下官兵節衣縮食,生活艱苦,而招待記者團膳食則頗豐裕,心殊不安,曾由鄧副領隊友代表向閻長官請求改用士兵伙食,以示同甘共苦之意。閻長官則謂,以中國傳統道德云:薄己厚人,如過于簡慢,殊非待客之道,特以親筆函致記者團代為復謝。但記者團仍堅持要求與一般公務員、士兵同食一次,藉表敬意。閻長官遂亦首肯,特于(1944年5月)29日午,用士兵伙食饗客。計每人配發小米山藥煮飯兩大碗,合小米五兩,山藥十兩,又燴菜半碗,內計山藥四兩,豬肉二錢五分,食鹽一錢五分。各記者大吃大喝,甚感興趣。”后來因為事忙,也沒去李國濤家再就這個話題問問看有什么感想和“味覺”。
有人評說李國濤的隨筆“老到”。風格上說是對的,但我還有一些補充:在“老到”的背后還有著一層思想和批評的力量!如以下這些篇章就是思想性極強的“小文章,大道理”之文:《還會有一流的嗎》《“小女人”何時長大》《這個說法并不明白》《留此頭顱好反思》 《應得師弟之道》《你當不了貴族》《王元化的日記》《散文怎么寫》《五十年代陳寅恪的感慨》《“博導”又“考研”》《閑說余秋雨》《不要聽人罵“一幫狗東西”》《詩心·史心·世心》《傳統可怕的一面》《有人拒領菲爾茲獎》《愛倫堡與紀德所見略同》……這些篇目,只是我隨手在《李國濤文存》隨筆卷依序簡化列出的,這類有思想力量在內的好文章在“文存”里還有不少。思想的力量有什么用?只舉一個我自己的例。
李國濤在《應得師弟之道》中說:“對先賢、長者、師輩的態度,往往也是一個學風的問題。講究師道,尊敬先賢,也是尊重歷史、尊重傳統的一個方面。此關治學,亦關做人。”十幾年前 ,有感于有人把蘇雪林捧得過高,只談她光彩的一面,略去不大好的另一面。于是,我寫了一篇《蘇雪林的另一面》。一位研究臺灣文學的學者看到后,感到“味道不正”,批評我“為人不可太刻薄”,我即以一篇《為文就該遣愚衷》回擊。2000年夏季的一天,我到作協,正巧在巷子里遇到了李國濤。他說:“我看了你寫蘇雪林的文章,文章很好,有許多我不知道的史料,但對長輩用那種口氣寫文章不好。”我聽后臉一下就紅了。至今想起,還覺得臉紅。
現在寫散文的人很多,但大多不大知道散文之道,《李國濤文存》是一個樣本。
2014年1月,李國濤托友人送給我一本新近由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的《目倦集》。他在“序”中說:“近兩三年來,覺得目力越來越不行了,看點書,眼睛酸澀困倦得難受。我原先以為,我這一生大約與書相伴是注定了。一卷在手,就可以忘寂。現在才知道,其實不行。一卷在手,你看不下去也不行呀。老花鏡換成放大鏡,費勁不說,頭兩年還行,后來同樣不行。硬看,難受得不得了。讀書的愉悅,抵不上讀書的痛苦。嘆一聲:罷罷罷。還有許多買來未讀的書,該寫未寫的文,都放下了。這就是‘目倦集名稱的由來。”
看到這兒,我很難受。
怕談起書的事惹得李國濤傷心,也很久沒上他家里送書聊書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