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采訪過后幾天,小玲發來信息,“我或許會做律師,做一個徹底的俗人。生活不應該是這樣,我要突破。給自己的期限,應該是今年年底了。”小玲出生于1986年,2009年從法學院畢業后,回到離老家不遠的一個縣城,當上了公務員。
中國各大院校共有法學院系634個,招收的在校本科生超過30萬人,人數位居各專業前列;每年夏天,有近10萬法律青年走入社會。
甘地、曼德拉、馬丁·路德·金、盧武鉉……在很多社會的轉型時代,起到關鍵作用的人群中都有不少有法學教育背景或法律從業經歷的人。在某種意義上,法律青年是整個青年群體的一個典型樣本,從他們的執著和困惑可以窺見一代青年的執著和困惑。
小玲自從踏進這個縣城,就“從來沒有想過要留在這個地方”。縣城的氛圍過于世故,時時處處講關系,不懂得尊重別人,人們聊的都是東家長西家短的庸俗話題,這些都讓這個喜歡讀書和思考問題的女青年覺得格格不入。
近4年中,她幾乎每年都報考大城市里的公務員,也想過要辭職去當律師—只要那個她喜歡了很久的在另外一個城市當律師的男生也喜歡她的話。但是每次考試都差幾分,而那個男生也已經通過她的朋友告訴她,自己并不喜歡她。
想逃離,又逃不掉,于是她開始合理化縣城的生活。“每個人都逃不開他所經歷的事情和經驗。”幾年前,著名學者鄧正來到她就讀的法學院講座,她聽到了這句話。

她開始給自己尋找理由,“我有乙肝,不能太累,當律師好辛苦”;“我現在覺得家長里短也沒事,也是一種生活”;“之前很討厭縣城里的人情關系,現在覺得沒什么,現實中我也在做,甚至還享受這種便利”……
她曾經為讀書時在課堂上回答出幾個其他同學都不會的問題而沾沾自喜。那時她認真地讀完了一本又一本“很厚”的法律書籍,4年的法學院教育,讓她對法治理念產生了共鳴,“挺喜歡法律的”。然而,她“現在不喜歡法律了”,因為太理性較真的人“不容易幸福”。
采訪的最后,她說,她覺得自己能夠用3年多時間適應一個工作和一個地方,也挺好的,但又說,“慢慢適應之后,走出來就更困難了”。幾天后她給《南風窗》記者發來開頭那段信息,言語間還是透露著一絲猶豫。
同樣給自己設定了“突破”期限的是小南,“5年后如果還是這樣,一定走!”
小南是一個有5年資歷的法官,在一個三線城市的派出法庭工作。他所在的法庭每年要辦理1000多件案子,但總共就3個法官,其中一個還是不審案的領導。
小南說,當他帶著小孩散步,打開微信看到《南風窗》記者通過公眾號“法律讀品”發布的招募訪談對象的消息,就毫不猶豫地主動與記者聯系,因為他有很多話要說。
他其實很喜歡法官這個職業,性格較真的他會在工作和生活中認真維護法官應有的形象。坐在審判臺上,他會擺出“撲克臉”,努力不讓自己露出任何表情,以示公正。他還要求不把他所在小區的居民的案子安排給他,萬一當事人對案件結果不滿意,在小區遇到他指著罵,那樣“太損法官形象了”。
法官這個職業給了他自我實現的滿足感。他期盼即將啟動的第三輪司法改革能改變像他這樣普通法官的境況,改變整個司法的大環境。“按照這個趨勢,可以堅持”,但是他給這份堅持一個附條件的期限,5年后他“很有可能跳出去做律師”。
上世紀的戰亂年代,“偌大的中國容不下一張書桌”,多數熱血青年投入洪流,為自己開創一個時代。
“假如你生活在‘五四運動時代,你會加入他們嗎?”
小娜從印度洋上一個狹小的島國發來答案:“游街揮旗抗議喊口號這事我覺得我不會做”。“我不認為它有效。”她又補充道。
“如果你的城市里要建化工項目,或是你家附近要建垃圾焚燒站,你會去抗議嗎?”
“不會。”這次她更果斷,“我可不想給政府添麻煩,哈哈。”從字面上,無法判斷小娜的話是嚴肅還是戲謔。
她在西部一座大城市的市區做公務員,在考回市區之前,在一個郊區檢察院做了兩年公訴人。趁著一個機會,她到印度洋上的那個島國去支教,教漢語。她把這一年當作“Gap Year”—西方大學生畢業后往往不著急就業,花一年時間到處旅行或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小娜想利用這一年調整自己的心態,“讓自己變得更平和”。
“我很喜歡公訴,如果沒有生存壓力的話,我愿意繼續做。”不到3000塊的月薪,促使她努力考回了市區,放棄了自己喜歡又與自己所學專業對口的職位。在支教的這段時間,她努力讓自己“改變一些對物質追求的想法”。
“如果哪一天你對現在的工作不滿意,你怎么辦?”
“逃啊,像現在一樣。”小娜說。
拖家帶口的小南不像小娜那么灑脫。5年前擇業的時候,他就打好了算盤,堅決不選北上廣,因為很難在大城市扎根,可能還要面臨二次擇業的問題。現在他已經在這個三線城市娶妻生子買房,把年邁的父母也接過來了,“能把周圍的人照顧好就滿足了”。
工作5年,“不滿意的東西長期存在”,小南沒有順從,無法逃避,但是也無從反抗,他只能告訴自己,“憑良心辦事”。他覺得法官除了嚴格依據事實和法律做出判斷之外,良心也不能缺席,“表面上鐵面無私,內心應該是溫暖的”。
出生在農村貧困家庭里,父母用盡全力也只能供他一個人上學,他至今愧疚于失學的妹妹與過度勞作而提前衰老的父母。他還記得大學期間的一個寒假,正月里,陰差陽錯之下,他身無分文,用3包泡面熬過了整整一周。種種經歷讓他從小就在內心發問,“這個社會怎么了?”
即使當上了法官,跳出了農門,他依然為農民憤憤不平,“插到農民身上的吸血管從來沒有拔出來”。他的很多當事人是農民工,作為法官,他覺得應該為他們做點什么,“一個高明的法官,查明事實真相后,應該從公平出發找法律,而不是機械地從法律出發找結果。”關于一些制度上的不公正,比如城鄉居民“同命不同價”的問題,小南很欣賞最高院的一個批復,鄉下人在城里居住一段時間后,也應該視為城里人。小南相信法官有很大的裁量空間,正是這個空間使得他在不得不開槍的時候,可以選擇把槍口抬高一寸。
小南還相信,自己也可以幫助他的小孩抵御時代的侵蝕。孩子馬上要上學了,“我不相信現在的教育”,但是他并不擔心自己的孩子被教壞了。“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學校教的不對的東西,回家了我會矯正,改掉不對的,多教他一些普世的東西。”
他會告訴他的小孩:“不管什么主義,都不值得去賣命;不管這個社會多么不合理,也不值得以命相搏。”
抵御、融入、逃避、順應……法律青年們選擇這樣與這個時代相處。時代在他們那里是一個自變量,而他們則成了因變量;時代塑造了他們,而他們對于時代無能為力。
小玲說,“我覺得我這幾年的變化很大,在畢業的時候覺得沒有什么事情自己做不到,做什么事情,我只要努力,基本上就差不多達到自己想要的程度,但是上班之后發現不是這樣的。”
小南則認為他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做到的,現在已經達到極致了。
小娜說,“這個時代沒有那么差。”這也是幾乎所有訪談對象的“診斷”。
王連申走出校門還不到兩年,還有幾個月才成為執業律師。在深圳的街頭遠遠望見他,敦實的身材套著黑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衣,從馬路那邊走來,手上的公文包以一種與他步伐不太協調的節奏在甩動。他的臉龐還透著學生氣,但言談舉止已經透露出了律師特有的精明和干練。
“目前的時代,在這樣的現實條件下,有促成改變的機會和希望。”他說。訪談過程中,王連申像是在應對法庭上的對手,先分析記者提問的目的,然后給出一個他認為最合適的回答。
他的自我定位是一個職業律師,他相信律師是一個能夠將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最好地連接在一起的職業,“維權律師超越了普通律師的價值,他們盡到的是公民的職責”。然而,他堅持一切行動,不論是執業行為還是追求理想,都應該以合法和溫和的方式進行。
“爬行學者”范忠信是他大學時代就很欣賞的老師,“范老師就是那樣的人,信守承諾,一個法學家,為了推動制度進步,能夠低下身去兌現不體面的懲罰”。但是王連申認為以他的性格不會那樣做。
法學教育讓他在看待社會時形成了不同于普通人的視角。他舉了一個例子,在佛山的“小悅悅事件”中,大家都譴責路人冷漠,但是他對一個學者的分析印象深刻。那個學者從證據學的角度分析有些路人很可能是因為天色已晚、下雨、道路情況等原因而沒有看到小悅悅,而不是因為冷漠。“先了解事實,再談立場和應對。”他認為這才是法律青年應有的思維模式。
但是有些事實,法律青年人了解了,也只能選擇感慨,繼而無奈,或是繞道而行。
林文意畢業5年了,從縣城律師開始,換了3個工作,現在是廈門一家上市公司的法務。他原來所在的縣城有大量外出務工人員,將未成年孩子留在家里,結果爆發了大量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兩年縣城工作,他經辦了20多件此類案件。他對這個被他稱作“民工二代”的群體并不樂觀,“可能會更嚴重”。
辦理此類案件帶給他的是“雙重心累”。他總是記得進看守所會見當事人時,當事人第一次見到他時的表情和說的話,那是一種失去自由之后,深陷恐懼之中又突然看到希望的神情和話語。這種被信任的感覺卻又交織著無力感,“一個案子拿1萬多,拿著很心虛,不起什么作用”。對于基層 “挺普遍”的刑訊逼供,當事人向他描述完之后,他所能做的就是告訴經辦警察,“他比較虛弱,你們照顧點”。因為在縣城里像“死磕派”律師那樣“去做了也沒有結果”。
“心累”的他離開縣城,去了廣州,但過了半年沒日沒夜加班的生活之后,他覺得“身累”,于是找到了目前的這個工作。“現在的工作更像是我自己想要的,更符合實際,我砍掉很多,現在專精于企業有關的法律事務。”這也是他還在法學院時就已經給自己定好的職業規劃,他認為“這個時代有足夠的空間”讓他實現自己的目標。
許向前也還有幾個月才成為執業律師,但是他從警察學院畢業后,就一直以公民代理的身份“實現自身價值,幫助弱勢群體”。他代理工傷和車禍受害者,為了開拓案源,還跑到醫院里挨間病房探訪。一件至今令他自豪的案件是,他代理了一個本來無法執行的案件,跨省起訴,為當事人拿到了5萬元賠償。2012年來到深圳后,他很少再做這方面的業務,因為深圳律師市場細分程度很高,競爭不過那些專門的律所。
從大專通過自考獲得本科,再通過司法考試,成為律師,許向前為自己覺得自豪。在深圳這座他認為法治環境不錯的城市,他給自己設定了理想目標,要通過個人努力,實現財務自由,“這個國家一定會進步。”他很有信心地說。
他們大多將自己框定在各自的職業邊界內,以職業的視角去裁量這個時代,丈量著自己涉入世界的深度和廣度。往往,他們會選擇繼續趕路,按照自己對職業的規劃低頭前行。
小南說:“我應該還是一個‘五四青年,只不過多了一份理性和冷靜。”
小玲說:“我好像沒有夢想了。”
采訪過后,王連申幾乎每天早晨都會給《南風窗》記者發來一段“晨語”,最近一段說:“世界的改變源于每個人,自己覺得好,世界一切都是美好的。”
(部分采訪對象使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