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兒八經
媚俗的可怕之處在于,我們會對一位即將淘汰的歌手表示同情,也不會對寒冬夜里的流浪漢流淚
現在寫作,常常有三個關鍵詞:媚俗、公共空間與中國現實。
前兩天我看到了一則新聞,網絡作家唐家三少被人“打賞”了一百萬元。“打賞”是個什么概念呢?就像舊時盛行的風俗,比方藝人在街頭賣藝,出手闊綽的看客看得興起,大喝一聲好,然后扔幾塊光洋。現今是一個講究實效的時代,作家也要吃飯,也要衣食住行,媚俗是難免的。于是我們經常會面臨這樣那樣的誘惑:愿不愿意寫一些職場官場小說,愿不愿意當槍手去寫電視劇本,愿不愿意搞網絡小說等等。嚴肅文學是媚俗的死對頭。米蘭·昆德拉對“媚俗”一詞的定義是指一種人的態度,他想付出一切代價向大多數人討好;為了使人高興,就要確認所有人想聽到的,并服務于既成思想。它使我們對我們思索的和感覺的平庸流下同情的眼淚。媚俗的可怕之處在于,我們會對一位即將淘汰出局的歌手表示同情,也不會對寒冬的夜里正在街頭的垃圾箱里翻找食物的流浪漢流淚。我們的情感變得如此麻木和廉價,高雅的話題,形而上的思考,一切嚴肅的行為,都被顛倒過來,視為“做作”、“裝逼”的典范,知識被視為深不可測,搞不懂。“干嗎要活得這么累呢?”“我為什么要知道這些?”這些掛在嘴邊的理由是他們逃脫社會責任和義務的擋箭牌。
至于公共空間,這個問題長時間困擾過我,包括現在。小說家要不要介入公共空間?你看世界上很多優秀作家,加繆、薩特、巴爾加斯·略薩、馬爾克斯等,他們都有過對公共事務的精彩發言,有著強烈的知識分子擔當意識。中國傳統的知識分子也同樣如此,宋代的張載就說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也是一種自我承載和擔當。然而到了今天,隨著價值觀思想觀和世界觀的顛覆,作家還需不需要繼續扮演著“布道者”的角色呢?然而這是一個雷區,搞不好就踩中地雷。很多作家到最后,作品會陷入一種“非此即彼”和“自我閹割”的泥潭,他們認為揭露黑暗抨擊腐敗就是好的作品,反之亦然。但是在中國當前的環境下,一個作家完全置當前的環境于不顧,故意回避現實,回避黑暗與罪惡,躲在小樓成一統似的寫作,我也不大贊同。作家應該有一種人文情懷在里面,他未必需要尖刻的言論和批評,更不需要抨擊和觸犯一些東西,但是他必須有一種悲憫的情懷在里面,就像張愛玲的名言,“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再就是中國現實。在當前來看,中國很多小說家是被現實擊敗的。因為中國的現實有時候比虛構更匪夷所思。早在1961年美國猶太作家菲利普·羅斯就在論文《寫美國小說》里提出過類似的觀點,他提出了“事實與虛構混淆不清”的理論。他認為到了20世紀中期的美國的現實變得比任何小說家所虛構的情節還要離奇,因為“作家要做的,只是對美國大部分現實先理解,再描繪,然后使它變得真實可信”。我們再來看中國當前的現實,每天上演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新聞事件,每一件都精彩異常,都是一部偉大的作品的原型和材料,但是讓小說家感到尷尬和難堪的也在這里,正是這些現實世界中充滿荒誕、戲劇和矛盾的“原材料”,經過文字的過濾,反而變得不足以為信,甚至脫離了小說家的初衷。余華最新出版的小說《第七日》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第七日》的失敗給了我們警告,一樁樁精彩的新聞背后未必是一篇好的小說。我想王德威教授有一句話講得好:“文學追根究底,有個基本的問題,就是怎么去引起虛構性,怎么去面對虛構性。”這其實是講,作家通過對現實中“原材料”的虛構和加工,使這些 “原材料”具有“文學的二次方”一樣的效果。